第32章

“噢。”她說,明白了其中的言外之意,雖然我並不是想表達這個意思。“你怎麼能忍受在牀上屈服於他?”接着,她沉思地說,“當然,他付了錢,而你要按他吩咐的做。他一定很期望和你這樣的女人在一起。”

“這不是理由,”我說,想反駁她,“起初的確是爲了錢,但現在我會這麼做是因爲我喜歡上了他。”

她就像孩子一樣把手捂着耳朵。“我不想再聽了,”她說,“但是,別以爲你是唯一的一個他高興的時候也會和那個年輕的樂師上牀。”

當我想到那個漂亮、魯莽,臉頰光滑的男孩時,我發出一聲覺得噁心的聲音。他總是在我面前放肆地,彷彿我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恢復之後,我看着娜希德,向她求救,思索着我們是否可能結成聯盟。“如果那樣的話,我們都是他隨心所欲想用就用的人,”我說,“我們應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我們”她說,“你知道對他的妻子或者臨時婚姻,我無能爲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爲他哺育後代。這是那個樂師做不到的。”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的臉和小腹似乎都變圓潤了,我猜想她已經懷孕了。

“娜希德,”我說,“我卑微地請求你的原諒。我知道我應該早些告訴你,我很後悔犯了這樣的錯。但是,現在命運用這樣奇怪的方式把我們綁在了一起,難道我們不能一起做他的妻子,一起爲他生育孩子嗎?”

娜希德大笑起來。“你和我?”她說,“你說得彷彿我們是同一個鍋裡的鷹嘴豆。”

“難道不是嗎?”我說,“我一直很喜歡,很欣賞你。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時,我覺得你就像是童話裡的公主。”

“但我只是認爲你是一個普通的,願意陪我去看馬球的農村姑娘。”她的聲音中透出的輕視讓我的心重重地受了一擊。但接着,她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變得柔和了一些。而且,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潮溼。

“當我開始瞭解你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她繼續說,“我越來越在乎你,因爲你正直、忠誠,還有一顆善良的心。但是現在,我明白我錯了,因爲你傷害了我,背叛了我,對待我比對待街上骯髒的狗還糟糕。”

我愈發覺得懊悔,因爲我很在意她,從不想讓她悲傷。但是,我還沒來得及說任何話,娜希德搖了搖頭,彷彿是在驅趕眼中的淚水。她的怒氣變得比先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應該知道不能和像你這樣的女孩做朋友的。”她說。

“你是什麼意思?”我問,覺得自己的怒氣就要爆發了,“因爲我是在一個小村莊長大的女孩?”

“不是。”她說。

“因爲我用雙手工作?”

她遲疑了一會兒,我猜想那是一部分理由,但接着她說:“也不是那樣。”

“那麼是爲什麼?”

“一個像我這樣受人尊敬的已婚女人不應該和像你這樣爲了錢而出賣身體的女人有任何關聯。”

我跳起來,氣得滿臉通紅,因爲她把我描述得和一個妓女沒有什麼差別。“受人尊敬的,也許,玫瑰也沒有你這麼多刺,”我大叫,“這就是爲什麼你的丈夫會來找我,在我的懷裡快樂地呻吟。”

娜希德站起來,走近我,把臉貼近我的臉,我的嘴脣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我不能強迫你離開他,但是如果你爲他生了孩子,我一定會詛咒他們,”她輕聲說道,“如果賣櫻桃羹的爲他們倒的是一杯有毒的飲料,我會覺得沒有人比他更聰明。”

在傍晚的光線下,她的眼睛和下巴就像匕首一樣發着寒光。我開始向後退。娜希德的雙手彎成爪狀,彷彿要把我的生育器官抓出來毀壞。我向門口跑去,把門推開。一個蹲坐在門口的女僕嚇得摔了一跤,很驚訝我如此失態地離開。“我的茶在哪兒?”我一邊從衣鉤上抓起我的外出服,一邊衝她大喊,接着跑了出去。我知道娜希德一定不會追來。

天氣很冷,但我不想回家。我走到三十三拱橋,鑽進其中一個拱門中。遠處的山頂籠罩着雲層,腳下的河水就看起來像鋒利的綠色玻璃。我盯着來來往往的行人,那些富有的女人穿着昂貴的絲綢查多爾在橋上慢悠悠地閒逛着,腳上的木根鞋讓她們高出一截。而貧窮的女人則拖着腳步在橋上慢吞吞地走,雙腳僅僅裹着骯髒的破布。

我想起第一次和娜希德見面時,她很快就向我表示了友好,也就是說那時,她就已經在腦海裡衡量出了我的作用。但爲什麼在看馬球被逮住之後,她仍然經常和我在一起?爲什麼她如此用心地教我讀書寫字?娜希德信任地和我分享了她最珍貴的秘密,她甚至曾經說過要永遠和我做朋友。但是現在,我明白她對我這樣窮苦的農村女孩是怎麼想的了:我們應該很滿足地織那些被她踩在腳下的柔軟的地毯。

天空下起毛毛雨來。一個男人向天舉起雙手,一邊感受雨的滋潤,一邊感謝主賜予世人雨水。當我走回橋面時,雨點越來越大,甚至讓人覺得疼痛起來。我想象着娜希德安全舒適地呆在家裡。她一定坐在一個溫暖的房間裡,看着雨點落在院子裡。她藍色的絲綢長袍不會被雨水打溼。如果她覺得雙腳有些冷,女僕會用自己的手爲她取暖。我緊緊地抓着查多爾,想讓自己免受雨水的侵襲,但只是徒勞無功:我全身溼漉漉地回到家,身上的雨水讓我覺得寒冷刺骨。

當母親看到我的時候,她驚恐地睜大雙眼看着我。她幫我脫去的衣服,把我裹在一牀厚厚的毛毯裡。我全身發抖得厲害,她不得不抱着我,爲我裹着毛毯。我不停地顫抖着,直到最後一次宣禮聲響起。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內心感到十分疲憊。我的身體沉重得無法動彈,雙眼熾熱,時不時地吸着鼻子。母親十分焦急,讓我喝下她調製的濃藥汁,認爲我一定是生病了。當費雷東再次召見我時,我的心沉重得無處隱藏。

“怎麼了?”他一進房間就問我。他坐在我身邊的墊子上,撫摸着我的臉頰,把我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彷彿我是一個生病的小孩。

“我很傷心。”我說。

他扯下頭巾,用力扔出去,讓頭巾旋轉着落下,想讓我笑笑。我擠出一絲無力的笑。

“爲什麼而傷心?”

“一切。”我不想告訴他我和娜希德之間發生的事,害怕他會傷害她。

“爲什麼?”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讓他明白:“難道沒有讓你傷心的事嗎?”

“確切地說,沒有,”他說,“我有時會擔心自己會戰死沙場,或者我父親會和我反目成仇,或者我可能很快會死去。”

“我也總是很害怕。”

“害怕什麼?害怕會很快死去?你這麼年輕,不會的。”

“不是。我害怕其他人會死去,或者有些事情會終止。”

費雷東向別處看了一會兒,我知道他不想對我們的未來做任何承諾,甚至不想對我的臨時婚姻作任何承諾。

“我知道怎麼讓你開心起來。”他說。說罷,他摟着我,吻我的臉頰,然後靜靜地抱了我許久。當我覺得渴了的時候,他把一杯和着酒的牛奶端到我嘴邊。我慢慢地喝下了。我享受着他的溫柔,這樣的溫柔對我來說十分稀罕。

他問我是想要他,還是想讓他靜靜地抱着我。我都要。所以,他一個接一個地做了。第一次,這間房裡的油燈燒在燃盡了黑色的煤油之後才熄滅,我們就像絲綢和天鵝絨一般糾纏在一起。一切都結束之後,我靜靜地躺在他的懷裡,而他則撫摸着我的頭髮。接着,我們睡了一會兒。

我先醒來,因爲我心亂如麻。我想起自己是怎樣纔來伊斯法罕的,想起娜希德曾經看起來就像母親的故事裡的女主角。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是如何說她父母的:“我會讓他們做我想做的事情。”想起我曾經以爲像她這樣的女孩總是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想起我曾經希望能和她做永遠的朋友,想起我曾經多麼喜歡她,想起自己現在多麼渴望她的原諒。

雖然費雷東已經睡着了,但他的手仍然摟着我。我享受着被他摟在懷裡的感覺,暫時忘記了自己傷害娜希德的愧疚感。我開始親吻他的脖子。當他醒來時,我也覺得餓了。我把自己扔在他身上,想要嚐嚐他,咬咬他。我們就像糾纏在一起的雄獅和雌獅一樣,猛烈而又頑皮。費雷東的眼裡充滿了感激。

“我總是不知道你會給我帶來什麼驚喜。”他說,“我所知道的只是我一定會充滿快樂,每次都是如此不同。”

“我也從來不知道你會給我帶來什麼驚喜,”我回答,爲自己感到驕傲。也許我學得很慢,但是不像娜希德,我最終明白了要怎樣把這件事情做好。而現在,在夜的黑暗之中,我們的身體都被對方的汗水浸溼了,我的心完全爲費雷東敞開了。我躺在自己的被褥上,看着他的臉。

“你知道剛纔我爲什麼很傷心嗎?”

“不知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昏昏欲睡。

“我去見過娜希德,她都知道了”

他睜開眼睛,看着我:“和臨時婚姻有關嗎?”

“是的。”

我原以爲他會很震驚,但是他只是打了個呵欠,摸了摸鬍子,然後他的雙手從自己的胸膛向大腿游去。當找到自己所找的東西后,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她說了什麼?”他一邊摩擦一邊問。

“她很不開心。”我回答。

“然後呢?”

他的話不冰冷,但是卻很冷淡,讓我不寒而慄起來,彷彿在大熱天吞下了一塊冰。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費雷東就抓起我的手,幫他做他正在做的事。我很不情願地想把手抽回來,因爲我想讓他說說他的想法。我們扭打了一會兒,直到我掙脫了他的手,躺在牀上。費雷東爬到我的身上,他眼中的冷漠讓我想起了娜希德。現在,他的眼睛只是在要求安靜,在堅持讓我取悅他,沒有任何其他語言。

我想,我的眼睛一定透露出了我的反抗,而那是我最不應該做的事情。費雷東用雙手壓住我的肩膀,用腿頂開我的膝蓋,一句話沒說便佔有了我。我痛苦地哼了出來,但卻痛苦而又驚訝地看到了費雷東的眼裡閃着異常的快樂。

我決定讓他知道我很生氣。我誇張地發出快樂的大叫聲,但眼睛裡是無趣的眼神,我假裝興奮地向前推聳自己的臀部。我以爲我假裝的快樂會讓他停下來,甚至讓他覺得羞愧。但是,讓我震驚的是,他又變得像帳篷柱子一樣堅挺。我瘋狂地扭動着自己的身體,想要讓他屈服或者把他摔下身。但是,我的怒氣卻激起了他的狂熱。就像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對他來說,我想什麼,有什麼感覺都無所謂。如果我能從他的身體裡感受到快樂,他很喜歡;如果我抵抗他,他也會找到方法享受我的抵抗。唯一讓他感到無趣的是無動於衷。很快,他抓着我的背,像獅子一樣吼起來,讓我明白他不爲所動地享受着快樂。

從我的身體上爬下來時,他身上的汗水閃爍着,眼裡是因滿足而顯得柔和的目光。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臉頰,就像母馬跨過一道艱難的障礙之後,騎手拍着母馬獎勵它一樣,騎手同時也在提醒它誰纔是真正的主宰者。

“好姑娘。”他說完不久,便打起鼾來。

我躺在他的身邊,所受的羞辱讓我的頭皮開始灼燒。難道我唯一的作用就是取悅費雷東,無論我心裡是否被其他問題困擾着?我起身,不在乎是否會把他吵醒,獨自坐在房間另一頭的墊子上。

費雷東繼續打着鼾,伸開的雙手雙腳,佔據了整個牀鋪。除了他頭下的那個枕頭,牀上的其他枕頭一個接一個地掉落在地上。在黑暗之中,我終於看清了我的婚姻的真面目:對戈迪亞來說,這是推銷地毯的渠道;對母親來說,這讓她對未來感到更加平靜;對我來說,是讓我不需嫁妝就能得到一個男人。

我擦了擦費雷東剛剛拍過的臉頰。我曾經渴望能像娜希德愛着伊斯坎達爾一樣深愛一個男人,直到我意識到她的愛只是建立在夢想之上而已。我一直搜尋着自己已經愛上費雷東的跡象,但卻沒有找到任何根深蒂固的跡象。現在,我明白我永遠也找不到了。

一隻貓頭鷹在房子附近號叫着,告訴人們已經夜深了。我在費雷東的牀上找不到容身的地方。於是,我靠着牆,抱着自己的身體,在黑暗中坐着。費雷東沒有注意到我已經離開牀。黎明時,我強迫自己躺在牀上,因爲不敢惹怒他。當他醒來時,我假裝自己已經睡着,直到他離開。

第二天下午,我去澡堂找赫瑪,因爲我不知道還能向誰傾訴。那是一個陣風天,風吹着腳下的查多爾,透過面紗把沙石吹進我的眼裡。天氣仍然很冷,澡堂附近的土房似乎偎依在一起抵禦寒風。一個小孩的頭巾被風吹走了,那個母親帶着她的小兒子焦急地追着。風在巷子裡追逐他們的時候,發出一陣低沉孤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