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府外,下馬車的官員被胥吏引上臺階時,便看見了門邊候着的兩名青辟邪服緝妖吏。
神吒司左禁的緝妖吏們緝巫蠱、察鬼狐、索冥跡、除淫祀,總跟妖魔左道攪在一塊兒,和朝廷的官員沒什麼交集。但這裡邊常常還混着神吒司右禁的緹騎,掩蓋身份,窺探着朝廷官員的隱私之事。
作爲岐州巡按, 寧光興的司職雖然也是糾察官人善惡,卻着實憎惡神吒司右禁的鷹犬。他瞥向緝妖吏的目光一掃而過,眉頭微皺,跨過門檻時,下意識扶了一下頭上的獬豸冠。
門後是面一字蕭牆,浮凋狴犴, 正有一名穿青隨兕服的神吒司中人,被兩名胥吏從西邊送出來。
寧光興見到此人, 掛上一副微笑, 拱手道:“陳校尉。”
“寧巡按。”神吒司校尉陳皓初與寧光興見禮,“可有查出什麼線索?”
寧光興感慨道:“我哪裡找得到什麼線索,這鬼兵過境的事,還得看你們神吒司啊。”
“寧巡按謙虛了。”陳皓初搖頭一笑,“我聽聞青靈縣內有妖蹤出現,正要帶人查探,若寧巡按有什麼別的消息,務必提早告知我纔好。”
寧光興正色道:“那是自然。”
陳皓初點點頭,說聲告辭,與寧光興擦肩而過。寧光興便從影壁東側過去,被胥吏領着穿過東側的吏戶禮三房,進入縣府二堂。
堂間懸着白藏旗,那位青靈縣明府鄭君山正對着窗外憂心忡忡地思慮着什麼。他模樣正值壯年,皮膚泛着飽經日曬的黃色,留有半尺青髯,氣度儒雅。他身披綠袍, 白裳的下襬沾了些泥跡,眼下辰時還沒過去, 他卻像是剛從田間回來。
“寧巡按請坐。”
鄭君山剛與神吒司校尉說完話,走到桌邊,端茶喝了一口。寧光興卻搖頭道:“我就不坐了。”
“哦,何事如此焦急?”鄭君山放下茶碗,看着寧光興。
“今晨懸泉那邊傳來了一些消息。”寧光興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與鄭君山對視,見鄭君山表情並無波瀾,他點明道:“是左戎衛懸泉府傳來的消息。”
懸泉府在青靈縣西十二里外,是左戎衛下的軍府,鄭君山露出疑惑的神色,“什麼消息?”
寧光興道:“鬼兵過境之事,似乎與懸泉府有關。”
鄭君山沉吟一會,肅然道:“確有此事?”
“只是得知了一些風聲。”寧光興搖搖頭,打量鄭君山,“不過,我聽說懸泉府折衝都尉蔣方翼與鄭明府你是知交,難道鄭明府就沒得到些消息?”
鄭君山皺眉, “寧巡按此言何意, 有話直說便是了。”
寧光興道:“昨日我去了趟八蜡神廟,上疏問了鬼兵過境的事。八蜡神雖降下了籤詞, 其內容卻是模棱兩可。這大庸境內的妖魔之事,本該由神靈來管,可這八蜡神卻對此事語焉不詳。鄭明府的意思是,那鬼主道行驚人,此地神靈不敢得罪,這話倒也說得過去。可昨夜我又想到,有一類事,也是不歸神道管的,便是廟堂中事……”
說到這裡,寧光興停頓下來。雖沒有明說,意思卻已很明顯。若事涉官府,神靈也不會摻和進來。
鄭君山望着寧光興,“原來寧巡按是懷疑我。”
寧光興笑道:“鄭明府出身乾元學宮,身懷神通,短短兩年便官升三度,從出縣爲官到回京禮部員外郎,如今又在畿縣爲令,不出意外的話,下一步便可官居五品,升入廟堂,可謂前途無量。我若聰明些,自然不敢得罪鄭明府這樣的人物,可我是個愚笨的人,既然坐在這岐州巡按的位子上,便不能愧對了良心。鄭明府仁名遠揚,若你是清白的,想必也不會因此怪罪我吧。”
鄭君山澹澹道:“當然不會。”
寧光興道:“那我就放心了,言盡於此,我該走了。”
寧光興對鄭君山拱手告辭。
他剛跨過門檻,後面又傳來鄭君山的聲音,“如今青靈縣境況焦灼,寧巡按若把精力浪費在我身上,只能是白費功夫。”
“我也希望如此。”
寧光興微微一笑,轉身離去,穿堂而過,消失在門外。
……
神吒司校尉陳皓初離開縣府大門,兩名緝妖吏便跟到他身後。待向東走到齊眉巷側的無人處,一名緝妖吏低聲道:“蕭四在市集裡邊尋到了那個煳紙匠人,那煳紙匠自然什麼都不肯說,可蕭四潛入他家中,便發現米缸裡頭有米,還找到了這個。”
緝妖吏說着,遞出一件東西。
陳皓初接過來一看,是塊有些凹凸的紙殼,塗成靛色。
他問:“妖蹤的事呢?”
緝妖吏答:“就在縣東。”
陳皓初點點頭,三日前他就來到了青靈縣,眼下鬼主過境的桉子雖已初露端倪,可還是撲朔迷離,分不清究竟是人禍還是妖災。
“走。”
……
神吒司校尉與兩名緝妖吏離開齊眉巷,穿過青靈縣的祭場,一名緝妖吏便點起一支幽都香。
香頭紅光間鑽出一縷青煙,巷間有西風吹過,這縷青煙卻猶如一條白線,被看不見的手牽向東邊。
三人穿過逼仄巷道,跨過溝中腐水,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便見到了一片灰牆黑瓦的屋舍。屋舍修葺得頗爲嚴整,四近卻幾無人影,枯木臨塘,西風蕭瑟,四處瀰漫着腐屍味兒。
這是青靈縣蔣氏修建的義莊,裡邊有學塾、祠堂、義宅,本來是供蔣氏族人居住的地方,自一場瘟病過後,這裡就成了寄頓棺柩之處。漸漸的,一些無人收葬的屍體也被移到這裡。
此間臭氣不散,屍毒瀰漫,常人待久了便容易染上瘟病,平素幾乎無人靠近。這時候,義莊內卻隱有呼救聲。幽都香已燃至底部,香菸指向義莊哪。陳皓初與部屬對視一眼,拿出繪有清心咒的黃帛覆鼻繫於腦後,他抽出橫刀,踏入大門洞開的義莊內,便暼到西側有幾道身影。
定睛一看,兩個漢子正把一個男童按在學塾的門檻上,活似按着一隻待宰的牲口。那男童本來還在呼救,一個漢子提刀在他脖間一劃拉,鮮血汩汩流出,頓時就失掉了大半聲音,那漢子又一刀插進男童右胸。另一人面色有些驚懼,卻用手指蘸了些血,放入口中。
這二人不知抓了誰家的男童,竟躲到這義莊裡,要宰了吃肉。
陳皓初胸中怒火涌起,吼道:“好大的狗膽!”
他提刀奔過去,卻有一道身影,從義莊西側閃出。
陳皓初眼一花,只見到人影閃過,那兩個漢子便向兩邊飛去,下巴高仰,嘴裡飛出幾顆沾血的白牙。
兩個漢子噗通兩下,撞到牆邊,昏死過去。
一個青衣書生模樣的男子出現在學塾的門檻下,扶那男童半支起身子。
陳皓初暗暗心驚,腳步一頓。又邁步向前,看見那男童胸腔微微起伏兩下,便沒了氣息。
“沒救了。”青衣男子搖搖頭,嘆了口氣。
他回頭望向陳皓初,打量那身青隨兕服,朝那兩個昏死的人覷了一眼,“這兩人,你們去處置吧。”
陳皓初點頭,喚緝妖吏將那二人綁起。
又見到青衣男子並沒有防護屍瘟的手段,他說:“足下好俊的身手,不過,這義莊不是什麼好地方。此地有屍毒瀰漫,又有妖邪藏身,你雖有些武藝,卻不會對付妖魔。速速離去,此處便交予我來處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