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靈縣不大,一條黃土夯實的輪蹄大街貫穿南北。李蟬離開茶棚,朝八蜡神廟前的信衆望了一眼,轉身北去時,黑眸裡染上了丹青二色。
酒坊食肆裡幾無人影,一間糧行開在街東的巷內,門前人擠着人。西邊菜市口前, 已多日不曾施粥,仍有不少人候在附近,眼巴巴望着。李蟬沿街緩行,丹青眼四顧,並沒發現什麼異常,沒一會就看見了青瓦灰牆的縣府。
縣府門前守着的,除縣府的差役外, 還有兩名挎橫刀, 踏翹頭履, 穿青辟邪服的緝妖吏,不知是從州府還是玉京來的。李蟬打縣府門前經過,又聽到一陣馬蹄聲,回頭一望,輪蹄大街盡頭,駛來一輛馬車。
馬車停到縣府下邊,一名綠袍官員走下來,頭戴黑色獬豸冠,身邊跟着兩名玄衣青裳的人,是岐州巡按與兩名判官。幾名胥吏早早聽到動靜,在縣府外候着,把一干人等引入府中。
這些人大概都是爲鬼主過境的事來的,一旦有鬼主出世,不光青靈縣受災,北邊的諸州縣也要遭殃。李蟬最後看了輪蹄大街一眼, 腳步一轉, 繞向縣府東邊。
鄭宅就在齊眉巷中, 可以看到牆後邊露出的五脊硬山頂。他在巷口停步,從懷裡掏出背雕十二辰獸的立春鏡,鏡影裡,那雙鴛鴦眼在白晝下丹青二色隱隱約約,他用指尖對着鏡影勾勒,丹青二色彷彿被他指尖劃去,鴛鴦眼變作一雙黑瞳。
他這才踏過落滿金黃銀杏葉的巷道,走向鄭宅,在檐下扣響錫環。
開門的是穿靛袍的鄭宅管事,正值壯年,鬢間微染霜色。
一見門外背書篋的行者,管事便看出這是個進京趕考的書生,問道:“閣下是?”
“在下李澹,黎州清陵人士。”李蟬熟稔地報出假名,在杜成周的安排下,他在戶籍、通關文牒、注色經歷裡邊,化身成了黎州清陵的李澹——一個家道中落,父母雙亡的書生,雖有些親族, 但幾乎沒有來往。
他接着說:“我有幸與應秋先生有些交際,途經此地,聽說鄭公在此爲官,所以來上門拜望。來的倉促,沒準備贄禮,還請勿怪。”
鄭君山交遊廣泛,常有讀書人來拜訪或投奔的,管事見書生的麻藤履沾滿塵土,身後的黑驢還馱着行李,便說:“這位郎君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吧,快快進來。”
管事將李蟬迎入宅中,把黑驢牽給家僕,說道:“郎君來得不大巧,夫人一大清早就去了孟章神君廟,問來年的春事,阿郎則在縣府中操勞公事,郎君先在這歇下……郎君可曾吃過東西了?我去讓人弄些吃食來。”
李蟬剛吃過炊餅和肉乾,但也不拒絕,點頭說了句有勞,脫下書篋,在偏房中靜靜等待。
沒一會兒,管事端來一碗粥,李蟬起身接過,粥裡摻着糠秕和麥麩。
管事面色羞慚,“郎君見笑了,近來鬧着饑荒,阿郎把家中存糧都拿去施粥了,也沒留下多少餘糧。便連這個……”朝粥碗覷一眼,“一天也只能喝上兩頓而已。”
“管事哪裡的話,我從縣外過來,看到路旁有些拋屍於野的死人,連肉都被割了去。”李蟬端着粥碗,“有這一口就已很難得了。”
管事嘆道:“再這麼下去,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到析骸易子的地步了。”
李蟬坐下啜一口粥,吐詞含糊不清地說:“我在路上聽說鬼主納糧……”
“確有此事。”管事點頭,“縣中百姓都是親眼所見。”
“我看見青靈縣也有些品秩不低的神道廟祠,鬼兵過境時,此地的神靈就沒現身阻攔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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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遲疑了一下,搖頭道:“這卻說不好,當夜家家門戶緊閉,沒人敢出去,也不知神靈是否現過身。不過,這鬼主據說是千年兵煞所化,他生前就是殺人無算的趙國名將,死後化鬼,道行也非尋常神靈能比的,神靈若不敢現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原來是這樣……”李蟬若有所思,放下粥碗,“我今天過來,給鄭明府帶了一件東西。”從書篋裡連鞘抽出鄭閬君的佩劍。
管事一見到那劍,便睜大眼睛,嘴脣哆嗦一下,急忙問:“此劍從何而來?”一時急切,這語氣近乎質問,下一刻管事便壓下焦急,低聲道:“這是少郎的劍……”
李蟬道:“我過州界時,在欹梧山下白頭村見到了鄭閬君。”
不等李蟬說完,管事便欣喜道:“欹梧山腳,少郎就幾十裡外?”
管事的反應讓李蟬有些疑惑,“他從巴闕募糧回來,途中病倒,就在白頭村修養,託人把糧食送來青靈縣,也捎帶了口信,鄭公沒收到口信?”
管事一愣,搖了搖頭。
又問:“少郎的病好些了麼?”剛問出這句話,他又看向李蟬手中的劍,面色一白。此劍名爲“真剛”,是鄭家家傳之劍,鄭閬君自及冠那天得了此劍,便一直隨身攜帶,怎會交給他人?
李蟬輕嘆,把劍遞給管事,“他已不在人世。”
管事接劍,雙手顫抖,又帶着不願相信的期冀望向李蟬,李蟬卻只是低眉搖了搖頭。
“少郎,少郎怎會……”管事捧劍落淚,又擡袖用力擦擦拭眼角,壓下悲傷,對李蟬拱手,沙啞道:“多謝郎君送劍過來。”
李蟬點頭,管事又說:“至於郎君剛纔說,少郎託人送了糧食過來?”
李蟬道:“約莫三百石糧食。”
管事搖頭,“青靈縣並未收到少郎的糧食,阿郎也沒收到口信。”
李蟬皺眉。
管事沉默一會,“如今世道離亂,或許糧食被半道劫走,也可能……少郎託付的不是可信之人。我這就去尋夫人,告知此事。郎君先在此歇息,到西院暫住,有什麼事情,吩咐家僕即可。”
李蟬點頭,應了聲好,管事便拿着鄭閬君的劍,匆匆離開。
一名青衣家僕進屋,收拾了喝空的粥碗,把李蟬領至西院。
那黑驢就拴在院裡,咀嚼石槽裡稀薄的草料。李蟬把書篋跟行李放進屋內,脫下麻藤履,在地上拍去塵土,檢查鞋上磨損。查完一隻鞋,脫另一隻鞋時,忽然回頭看向窗外,眸間丹青二色再現。
明淨秋空被窗格與天井分割成塊,一道鴉影掠過。雖轉瞬即逝,李蟬的丹眼裡,卻映出了九根漆黑尾羽。他挑起眉梢,穿鞋出門,隨口知會鄭宅的家僕一聲,離開鄭宅,踏着齊眉巷裡的銀杏葉,向那鴉影消失的方向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