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秒之內,紀遠航的臉色變了好幾次,真正消化完他的話,纔像離弦的箭般衝了出去。
阿息的胸口一緊,劇痛已然襲來,她站在原地看着兩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門口,直到完全看不見。
還是在十歲的時候,阿息在離家五里的小鎮上學,那時候阮大同和吳麗燾的關係還很好,他們在村裡經營一個小賣部,日子過得湊合。那年秋天,阿息肚子痛的毛病又發作了,當時是晚上九點,宿舍裡的同學早早睡下,只有她一個人蜷在牀上痛得死去活來,汗滴在枕巾上,濡溼了一大塊,到後來不知不覺昏死過去。醒來時阮大同抱着她坐在診所的板凳上睡着,怕她着涼,敞開那件青灰色大衣將她包在裡面。父親睡得很沉,還打着鼾,環着她的雙手卻是緊緊的,她昂起頭,看見父親日漸衰老的倦容和薄了一層的頭髮,頭一回埋在他懷裡哭了。
她一直覺得阮大同不愛她,甚至懷疑自己是撿來的,父母那輩總有重男輕女的弊病,他總說兒子好,寧肯抱別人家的小孩也不碰她一下,老擺着一張撲克臉,叫人望而生畏,她多羨慕那些偎在父親的懷裡撒嬌,吊着父親的脖子要糖的孩子,多少次她躲在被窩裡咬着牙在哭,但是那晚,她才真正感覺到了父愛,那麼多,那麼深,足夠她緬懷一輩子,可也是那樣的父親,會犯下彌天大罪,打死她也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周遭是一片刺眼的白光,還有濃濃的霧,阮大同口中反覆叫着她的名字:“阿息,我的女兒。”他朝阿息伸出一隻手,微笑着迅速地向後退去,漸漸蒼白了面目,漸漸不見了蹤影,隱蔽在白色之後。
阿息猛地睜開眼,額頭上涼涼的,一揩全是汗,手指從下往上開始慢慢變得冰冷,身體的各個關節也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
四周一片寂靜,亮着的壁燈彷彿也隨人而睡,病房裡暖氣開得很足,她覺得透不過氣來。
阿息慢慢平復呼吸,掏出手機,四點十五分,陸衡生還要一個小時才能到,手機屏幕並沒有未接來電與短信,她揉揉酸澀的眼睛,翻身下牀,目光掠過尿袋又折回來,還沒到四百。唐玲睡得正熟,睡夢中有輕微的□□,許是麻藥過後的反應,阿息掖掖寶寶和唐玲的被子,悄悄地走到了洗手間,看着鏡中眼神渙散頭髮黏在面頰的女人幾乎不敢相信是自己。
紀遠航走了將近七個鐘頭,手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姚鴻濤的也不通,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傅靖琪自殺,還能爲了什麼呢,她應該會沒事吧。阿息暗自苦笑,心裡卻有另一種情緒在蔓延,積聚在血管,隨時要爆發出來。
她掀開窗簾一角,隱約能看到林立高樓後的的火光,街燈排成了一條直線,轎車飛快地自大街上駛過,積雪的路面被碾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跡,漸漸融化的雨雪倒映出街燈的影子,影影幢幢,光景迷離。對面大樓廣告牌霓虹閃爍,工地上的探照燈來回梭巡,忽明忽暗的光讓她的臉看起來有些莫測,她緊了緊衣服,才發現自己一直穿的是紀遠航的外套,他把衣服給了自己,那他怎麼辦。
“阿息?”
阿息重新拉上窗簾,俯身在唐玲牀邊:“口渴嗎?我給你倒水。”
“不。”唐玲突兀地抓住她的手,動作太大牽動到刀疤,不禁唏噓起來,阿息不敢再動,老老實實地坐在她身邊。唐玲幽幽地嘆了口氣,用估量的眼神望着阿息:“你在想誰。”
阿息一愣,隨即搖搖頭。
“阿澤還是,他?”
唐玲看上去很是疲憊,聲音暗啞,最後一個字阿息幾乎聽不見,她將頭髮掠到耳後:“唐玲,跟陸衡生在一起,爲他生孩子,你還會想起那個男人嗎?”阿息不知道自己哪根筋錯了,會提起那個人。
唐玲輕輕地笑了:“我不想了,真的不想了,雖然我們曾經彼此相愛,但是他放棄了,我不要這樣連自己的愛情和婚姻都做不了主的人,所以我不愛了,也不想了,現在我想的是好好養大我和衡生的孩子。你呢,你能放下嗎?”
正月沒過完阿息便到公司報到了,上班三天,紀遠航和姚鴻濤還是杳無音訊,這樣的事底下的人司空見慣,有關文件會議方面的事都暫時交到了她手中,董事會的人聯絡上總公司,確認了名額與人員,由阿息代表紀遠航爲他們舉行送別儀式,顧臨銘榜上有名,晉升到總公司做副總,上飛機前五分鐘,同事們陸續過了安檢,只有他還杵在原地,眼睛一次次地掃過人羣,阿息從他眼裡看到了壓抑的悲傷和眷戀,許久,他沙啞着聲音對阿息說:“阮秘書,我能抱抱你嗎?”阿息一愣,他已然欺身上前將她擁在懷裡,似乎做着訣別。
阿息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她發現自己竟然拒絕不了他,只能由着他抱着自己,而自己保持着雙手凌空的怪異姿勢。
顧臨銘的聲音低低的,他說:“再見。”然後鬆開阿息大步流星地離開。
總公司的人在當天下午趕到,其中很多都是那邊的精英,業務骨幹,公司在金永泰設宴,派了阿息和其他兩位部長招待他們,酒店經理一瞧是華興的人,親自送上了特供酒特供煙,找來幾位姿色頗豐的小姐在旁邊“伺候”着,阿息對此反感,也不好說什麼,她嘴角含着職業性的微笑,眼睛貌似專注地看着在座的人,思想則遊離在狀態之外,她就是有這種本事,想和做能分得開來,連紀遠航也曾說過佩服,當然是諷刺的語氣。
妝容精緻的女人欠着腰捂着嘴嗔笑,纖纖玉手隨手搭在某個人肩上,半敞開的衣領內chun光一覽無餘,阿息對座的人不動聲色,兀自喝着酒,眼睛沉靜安詳地望着她,偶爾衝她揚一下酒杯。
阿息嘲弄地勾起一抹笑,有人敬酒,她便禮貌地喝下,然後回敬過去,幾杯酒下肚胃如火燒,趁着空檔她一溜煙跑到了洗手間,空腹喝酒本身就難受,此時恨不得通通摳出來,該死的經理好拿不拿拿白酒,也怨紀遠航,消失半個月不見蹤影,公司不要了還是怎麼的,要是他在也輪不到她來,至多編個理由搪塞就是,也不至於——
她胡亂抹把臉,酒醒了七八分,思想還是混混沌沌,擡頭時剛好看到裡倒映出守在門外多時的男人,外頭黃澄明亮的光線與走廊夾隙幽暗的夜色在他身上形成了一明一暗鮮明的對比,不知是不是水珠進了眼睛,眸子裡像是蒙上霧,阿息總覺得看不清楚他的臉,大概是瘦了,才覺得比以往要高。
阿息使勁搖搖頭,側身繞過他走,手腕卻被他一把抓住,阿息掙了掙,沒能掙開。
方偉澤怕弄疼她,稍微鬆了力道,五指還牢牢扣在她纖細的手臂上:“阿息。”
阿息撇撇嘴,口氣滿是揶揄:“總監,和一名屬下拉拉扯扯有損您身份。”
他不理會阿息的冷漠,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比以前成熟了,瘦了,憔悴了,他很想把她扯進懷裡,跟她說說自己所受的煎熬,但他現在還不能這麼做。
阿息已經有了嫌惡,不等她發火迎面走來了一個俊朗氣派的男人,他雖然含着笑,目光卻是冷冷的,象摻了冰塊,又像一把利劍,看得人很不舒服。阿息微微發怔,她木訥地站在那裡,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又想不起具體的,真該死,這顆腦袋,她想伸了手去敲,忘了還攥在方偉澤手裡,臉色頓時一黑。
許文昊看似不經意地拂下方偉澤的手,做勢和他握了握,眼神陰翳:“在下借阮秘書一用。”
他那力道不禁讓方偉澤皺起了眉,如果說某些人冷酷,眼前這個男人可以說是冰山,且傲慢,不可一世,他雖是笑臉迎人,渾身分明帶着股凜冽之氣,不容許他人靠近半分。
許文昊輕佻地笑,不等他答話顧自抽出手勾着阿息的脖子到了酒店另一端,阿息渾渾噩噩,腦子一下轉不過彎,人像漂浮在半空,每踩一步都怕踏空,待離開方偉澤適當距離後,脖子上那雙手才撤回到主人身前,許文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笑:“阮秘書,我們曾在飯局上見過,那時你豪邁地爲遠航擋了不少酒。”
經他一說阿息想起確實有這號人,那會她陪紀遠航接待外商,恰巧是他手臂受傷那幾日,不宜碰酒,她自作主張地擋下了,酒喝到一半隔桌有人過來打招呼,好像就是他,名字倒是記不清了。
許文昊看她費神的模樣乾脆自報家門:“我是他的同學許文昊。”
不把他的名字放在心上的,她是第二個了。
阿息機械般地點點頭,眼睛無神地看着地面,回過神來人已經走了,也是,換成誰也受不了對着呆若木雞的人講話,無趣。她揉揉太陽穴往自己那桌走去,兩位部長早就喝得七暈八素,弓着身子趴到了桌上,那羣人口齒清晰地分析着股市樓盤,興致大概是高,畢竟許多年來第一次回國,彷彿是爲了映襯,圓柱上花骨朵狀的吊燈照得底下每個人神采奕奕,連門口的噴泉都奏起了音樂,盆栽上也亮起了七彩小燈,明明滅滅,他們瞧見阿息來了直嚷嚷要罰酒,她爽快地端起杯子,一隻骨節分明,食指修長的手拿過了她面前的酒,掠過鼻尖的袖口是清淡的皁香,阿息一陣愕然,酒杯已經空了,方偉澤抿抿嘴,面色酡紅,笑容和煦:“咱們也不帶這麼欺負一個女孩子的,喝得差不多了,我們也散了吧。”
“方總監該不會看上秘書小姐了吧。”
阿息心裡發怵,她能感受到不懷好意地目光在她和方偉澤間飄來蕩去,敷衍兩句,算應對過去,跟了紀遠航那麼久,耍嘴皮子的功夫不是白練的。
一行人都喝了不少酒,臉上沒什麼醉意,走路多少歪歪扭扭,呈曲線了,阿息將他們塞上車,告知司機酒店地址,方纔鬆了一口氣,胃中又開始翻攪,一陣比一陣猛,直往上涌,她估摸着要吐了,趕忙衝到了路邊,果不其然,嘔出一大灘污穢物,不看還好,再看,吐得更厲害了,好像要吐出整個胃才甘心,她難受地蹲下身去,高跟鞋一崴,差點摔到了車道上,方偉澤及時扶住了她,輕輕一勾就把她帶到了自己懷裡。一輛黑色轎車呼嘯而過,風揚起她的發,拂過方偉澤的面頰,癢癢的,帶着淡淡的清香。
阿息幾乎是馬上打掉腰間的手,揚起眼眸,語氣淡然:“你怎麼還在這?”
方偉澤攤開手錶示無辜:“你沒安排我上車啊。”
阿息瞥眼停靠在路邊的黑色尼桑,理理衣襬不發一言,轉過身朝前走去,放在包裡的手機連續振動,她掏出一看,屏幕上顯示着該用戶已開機,號碼是姚鴻濤的。她的腳步一頓,傻傻地杵在了原地。
方偉澤望着她瘦削的背影,表情陡然端莊,頸項微微動了動,眼睛溫柔澄澈,話還卡在喉嚨裡,就看見她招手叫來了一輛計程車,慢慢駛入車流。他低下頭自嘲地笑,何必急在這一時,他們多的是見面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