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大年三十那天阿息是和唐玲一起過的,陸衡生國外的經濟出了問題,馬不停蹄地趕去了,臨走前特地給阿息打了電話要她去陪唐玲。

阿息聽着電話裡風聲嗚嗚直響,原本責罵他的話硬生生吞回了肚子裡,只是在見着肚大如盆的唐玲時忍不住埋怨:“你們家那位也真是的,怎麼可以把你一個人丟下過年,你這麼大的肚子,趕巧不巧今天生了怎麼辦!”她使勁地搓着白瓷碟子,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權把碟子充作陸衡生的臉來發泄。

唐玲看着她孩子氣的動作不禁笑出聲,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我聽葛黎說你和紀董談上啦,我就覺得你跟他不對頭,竟然瞞着我,真夠姐妹啊。”

阿息洗完的手一頓,腦子又浮現出前幾天清晨的事,自己明明跟照片中的人四分相似,他怎麼會說那是方偉澤,真是又好氣又好氣,還有他可疑的言語和動作。

阿息驀地回過頭,唐玲正似笑非笑地凝視着她,一雙水靈的眼睛裡寫滿了“原來如此”,阿息莫名紅了臉,故作鎮定地揮揮手:“別聽大嘴瞎講,你也別亂猜,不要教壞小寶寶了。”

她和紀遠航,隔着天與地的差別,他們,怎麼可能。

唐玲眯起眼,狹長的眼角輕輕上挑,嘴角奇異的粉紅:“我可沒瞎猜,倒是某某人心虛。”

“去,心虛你個頭。”

“奇怪我有說你嗎?說髒話會教壞我寶貝的。”

“唐玲!”

“沒人跟我說話。”

“......”

紀遠航立在陽臺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好些天沒睡好覺,他的面容看上去有些不濟和倦怠,這年夜飯吃的很不是滋味,她們的話題總是可以圍着他和傅靖琪,要不是硬拉上姚鴻濤,他連個擋箭牌都沒有。

或許就不該來,他根本沒心情過年,心裡煩,胸口像被人塞了棉絮,堵的難受,吃什麼東西都沒胃口。

劃過天際的煙花如雨墜落,炯亮如星芒流光,比鄰的白色建築靜靜矗立在夜色裡,在焰火的映照下,亮如紅霞。

“遠航。”傅靖琪將咖啡遞給他,嘴角揚着深深的笑意,黃色毛衣穿在她身上,襯得她臉蛋更加白潤,底下配條碎花長裙,身姿搖曳。

紀遠航悶聲接過,咖啡放在窗臺上,熱氣冉冉升起,他輕輕擡起眼眸,想起阿息固執地把咖啡換成綠茶的倔性,世界上也只有她一個人敢對上司蠻橫無理了,做什麼都憑着一口氣往前衝,不管不顧,完全無所謂的樣兒。但那天的阮阿息是他不曾見過的,她的神情,她的舉止,都還一一刻印在他的腦子裡,趕也趕不走。

傅靖琪看着一會兒淺笑一會兒鎖眉的紀遠航,琢磨不到他在想些什麼,她順着他的目光望出去,一盞街燈矗立在風雪之中,昏黃的路燈下,大雪有如翩阡的蝴蝶,忽悠悠在空中旋舞,又如柳絮,爭先恐後地從枝頭下來,在空中緩緩地轉出一個優美的弧度,積了厚厚一地。燈光直射她的眼睛,教她無法分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是何表情,只是覺得他們的時光已經遠去。她忽然覺得,自己和紀遠航的時光也被大雪靜靜掩埋了,一點一點,化爲一灘死水。

這麼想着,她執杯的手指一滑,“呯”地摔碎在地板上,咖啡灑在她的裙子上,像一朵開敗了的花。

紀遠航聞聲回過頭來,傅靖琪還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左手提着裙子一腳,眼神木木的,在燈光的映照下嘴脣顯得有些瘮人的蒼白。

“靖琪你怎麼回事!” 樑藤安柳眉倒豎,“管家,趕緊來收拾了。”

黃芸淺酌咖啡,淡淡瞄了眼立在窗邊的人影:“都是年輕人的事兒,說不定又玩什麼把戲戲弄我們呢。”

樑藤安陪着笑:“唉,我真是老了。”

“你沒事吧。”

傅靖琪擡起頭,眼眶因蒙上一層霧氣而模糊不清起來,燈光閃爍其中,嘴角掛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你還會關心我嗎?那阮小姐怎麼辦。”

紀遠航心煩意亂,乾脆別過頭去,他們一見面談的總是阿息,說着說着連他自己都不禁相信阿息真的在和他交往。

傅靖琪說:“爲什麼沉默,你不愛她對吧。”

“跟你有關係嗎?”

眼眸顯得空洞的傅靖琪,苦澀地在嘴邊低喃:“你說過只喜歡我,你說過只喜歡我。”

紀遠航嗤笑:“我記得你說過我只是弟弟。”

“爲什麼,爲什麼都會變......”

他懶得再和她說下去,轉身朝客廳走,姚鴻濤忽然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抓起衣服就往外跑,神色匆匆,紀遠航一把揪住他的手腕:“什麼事。”

姚鴻濤瞥了眼已經站起身的黃芸,不安地吞了口唾沫:“是阿息......”

紀遠航一怔,推着姚鴻濤拔腿就往大門跑去。

黃芸的眉毛擰到了一塊,壁爐的火光照在她臉上不免顯得猙獰:“這算什麼事?他還跟那女人來往?”

樑藤安擱下杯子,用眼神示意灰敗茫然的傅靖琪先行回房:“這三個月來多虧了你打點廷伯的生意,有件事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嗯?”

房間裡靜謐極了,靜得能聽到壁爐裡炭火燃燒的聲音,樑藤安笑了笑,嘴脣紅的能滴出血來:“姓阮的小姐來頭還真不小。”

阿息的身體象被灌了鉛,從頭頂一直到腳心,千萬斤重,坐在椅子上就再也動不了,她的目光緊緊盯着紅色的燈,拳頭鬆開又握緊,握緊又鬆開,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如果不是姚鴻濤發給她的短信,如果不是他們及時趕到,唐玲還躺在自家地上,她一個人,什麼也做不了。

走廊上除了他們三個人,再也聽不見半點聲息,窗外華燈璀璨,雪還在簌簌下着,連續幾天未曾停過,爆竹焰火此起彼伏,禮花轟鳴,上升又落下,彷彿所有的光景絢爛都只爲了這一夜。

紀遠航枯坐在阿息身旁,時不時瞅瞅她泫然欲泣的臉頰,卻是死死咬住下脣,一張臉本來已經素白,這會更是毫無血色。頭上兩盞大燈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姚鴻濤揹着手走來走去,經過阿息和紀遠航身前時光線便被分割成一塊一塊,他想了很久,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語句,半天才憋出一句:“阿息,她不會有事的。”

他和紀遠航一樣,都不會安慰人,要了老命了。

阿息連眼皮也沒擡,雙手握得更緊,指甲幾近嵌進掌心。唐玲當然會沒事,她是全天下最善良最溫柔最堅強的女人,她怎麼會有事。

可她流了那麼多血,也是真的。

姚鴻濤有些挫敗感,他咬咬牙:“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要聽長的還是短的。”

紀遠航眉間簇起了淡褶,阿息還是毫無反應地低垂着頭,濃密的睫毛倒映在眼瞼下方,周邊一圈象是蒙上了濃霧,在雪白的臉上看得格外分明。

見沒人迴應,姚鴻濤乾笑兩聲:“我給你講個長的啊,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裡......”

都多少年前的爛段子了,他還搬出來糊弄人,紀遠航看着他的嘴巴一張一和,着實聽不下去,給了他一記白眼:“鴻濤我看你先回去好了,我們這樣跑出來姑媽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子。”

姚鴻濤飛快地掃一眼兩人,想了好一會兒才默默點頭離開,走到電梯口又回過頭介有其事地看了紀遠航一眼,嘴巴張了張,還是什麼都沒說。

空氣一下子沉寂下來,柔和的光線倒映出兩人的影子,紛亂的氣息在安靜的空間裡環繞,紀遠航擱在大腿上的手沁出了冷汗,又溼又涼,似乎透到了褲子裡,他在腦海裡拼湊着凌亂的詞語,組合成串的句子被他一次次掰開重疊,阿息忽然說:“他是我爸爸。”

紀遠航一時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滿是疑惑地注視着她。

阿息扯出極輕極淡的一個笑,聲音細如蚊蚋:“照片上的人,不是方偉澤,他是我爸爸。”

她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再說的兩個字,當着他的面流利地說出口了,吐字清晰,發音準確,並不生疏。

阿息雙手交錯疊放在身前,纖瘦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顫動,掌心已經掐出深深的紅痕,紀遠航靜靜地看了她很久,靜到以爲時間已然停滯下來,目光溫柔又銳利,他只覺得耳朵裡有微微的轟鳴,良久,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低啞的嗓音蘊含着笑意:“阮阿息,你欠我一個新年。”

阿息終於擡起頭來,偏首凝睇着身邊硬朗清俊的男子,靜靜吐逸着鼻息的是一張好看的幾乎奪去她呼吸的臉,紀遠航微微勾起嘴角,星眸熠熠:“每年這個時候我都能收到不少紅包,今年因爲你泡湯了。”他擡起掌心,阿息能清楚地看到上面清晰的脈絡,“所以你得賠我錢。”

阿息失笑出聲,佯裝用力地拍掉他的手掌,走廊外有冷風吹來,她不禁打了個嘚瑟,紀遠航笑了笑,脫下西裝披在她背上,像拍撫一隻貓兒般拍拍她的頭頂,朗笑出聲。

阿息停住呼吸與心跳,揚起眼眸,感受着他的體溫自他的指尖渡了過來,她不自在地撇開目光,脣邊露出不自知的一抹笑。

紀遠航說:“她會沒事的!”他說得那樣堅定,一下子就給足了阿息力量,“我陪着你等她出來。”

阿息是感動的,這句話在她心中有了承諾的味道,整個人像是漂浮在海面上,迷茫與清醒,忽遠忽近,窗外的天空盛開了一朵朵五顏六色的花朵,像一圈圈永遠也散不盡的光環,映得天地都妖嬈起來。

她還來不及欣喜,樓梯上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跫音,伴隨着渾厚的呼吸聲,直逼她的耳膜,腦門上的神經突突跳着,心裡產生了強烈的不安。她和紀遠航訝然地望着聲音的方向,一個人影撞開門從轉角處衝了出來,白着臉跑向兩人,尖銳的嗓音震擊着她的心扉:“快,靖琪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