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話一出口,蘇顏便意識到,自己似乎稀裡糊塗地,就將自己的終身大事給定了,想到這裡,臉不由得微微發燙。
不過,她這個人向來不知矜持這兩個字該怎麼寫,略略一琢磨,便將這件事給想通了,神色也隨即恢復如常。
她想,此神愛她愛得這般真切,又一副沒有她便活不下去的架勢,而她似乎也並不討厭他,既然如此,與他成一下親,也不是什麼難事。
更何況,他還是她的師父來着,她這個人一向尊敬師長,如今怎能對自己的師父見死不救?
“師父,你方纔不是說要帶我出去走走嗎,我睡得有些頭疼,正想去轉一轉。”說着,隨手撈起枕邊疊放整齊的淺杏色外袍,將它抖了抖披在身上。
果真是躺久了,腳落地時有片刻的暈眩,帝君伸手將她扶一把,她立刻衝他咧嘴笑笑,她這一笑,眼中的暖意便好似越過了冬,在墨染一般的眸中復甦,脣角微微揚着,襯得面上表情很生動。
忽然想起在以往,她在他身邊時似乎總會有一些放不開,許多時候,他覺得她在用盡全力戒備他。
而如今的她對他這般不顧忌,也絲毫沒有害怕,是因爲她此時並不記得他們此後的種種——在這個空間裡,她怨過他的歲月還如同一卷空白的絹帛,在它染上觸目驚心的墨漬以前,她自然不必時刻提醒自己去在意。
“師父?”聽到蘇顏小聲開口提醒,帝君才晃神回來。
“阿顏可走的動?”注意到她的一隻手仍舊搭在他的手臂上,便這般開口問她。
扶着他的姑娘頗爲不好意思地道:“方纔坐太久了,腿有些麻。”又道,“師父莫急,等我緩一緩……”
一邊將他扶着,一邊矮身去捶自己的大腿,正捶得起勁,就感到腰上一緊,身子一輕,天旋地轉一般,回神過來時,已被帝君打橫抱在懷中。
“師父……”蘇顏陷在他懷裡低低驚呼一聲,擰眉道,“師父這是……”
帝君不理會懷中姑娘滿臉的驚詫,只垂頭輕輕道:“帶你去走走。”又道,“安分一些。”
蘇顏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摟上帝君脖子,煞是無奈地由着他抱着,往殿外走去,她心想,自家師父還真是個性急的人,就連等她腿腳恢復過來的耐性都沒有,這着實不是什麼好習慣,得改。
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帝君以後,帝君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改也無益的事,也可不改。”
在隨帝君跨出殿門之前,看到了他先前所言那盆空起花,花莖細如髮絲,花色雪白,籠着淡淡一圈光暈,靠近它時,入鼻氣味如同佛寺禪味,好似有誰在這裡焚檀香木,香氣清遠。
空起花枝頭卷雪,她果真是喜歡的。
那日,蘇顏就那樣被帝君抱着,逛完了整個園子。
桃花微帶朝露,樹綠又逢春深,這紫微宮的園子,一圈下來,逛得也頗爲舒心,只是,若能自己下地走上一走,就更好不過。
逛完了園子,無事可做,便同帝君下了幾盤棋打發時間,本來是抱着無聊消遣的心態同他開戰的,結果幾局下來,卻差點將面子和自信心賠個精光。
似乎是看蘇顏輸地可憐,帝君在最後一局主動提出讓她十子,對於他老人家的這一分好意,蘇顏腆着臉感恩戴德地受了,不料結局卻無上淒涼——也許是她棋藝果真太爛,無論帝君讓她几子,她的那方棋都逃不掉片甲不留的悲慘命運。
最後蘇顏咬着後槽牙發誓,日後自己若再與此神下棋,寧願自掛東南枝。
日影西斜,一日很快便過去了,總覺得這一日,似乎比往常要短上一些。
晚上就寢之前,有個紫微宮的宮娥過來,引她去偏殿的浴池沐浴,更了衣以後,又在她的引導下回寢殿,被宮娥一路引至玄心殿,在牀畔坐好,看着宮娥掌燈添香的身影,蘇顏好奇地問了一句:“今日我仍舊住這裡嗎?”不解道,“這裡不是師父的寢殿嗎?”疑惑道,“我住這裡,師父住哪裡?”
不等宮娥回答,就看到帝君自偏殿轉了進來,小宮娥朝着帝君行了個淺禮,便恭謹地退了出去,出去前還將吊起帳子的流蘇繩結解了,這隔離用的帳子一放下來,蘇顏就覺得有一些不大對頭。
此時的帝君一襲睡袍,大約也是方纔沐過浴,頭髮略有些溼,貼在身上,有種迷離的美感,蘇顏仍舊看不大清他的眉目,卻暗自覺得他的那副面孔應該極爲動人。
她有些沒頭沒腦地想,她之所以看不清他,也許是她發自內心拒絕去看他,她怕她一旦將他看清,便再也無法將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帝君擡腳走到蘇顏面前站好。
蘇顏愣了半晌,終於紅了臉,小心翼翼道:“師父……莫非也要睡這裡?”
帝君答:“阿顏忘記了嗎,爲師有一些認牀。”
不是她忘記了,是她壓根就不記得好吧。
“那……”指着自己的鼻尖,鼓起勇氣又問,“我睡哪裡?”
帝君用目光指了指面前的大牀,道:“自然是這裡。”
“可是……”蘇顏遲疑着,將一些常識在腦海裡過一遍,終於挺直腰板認真道,“阿顏怎能同師父一起睡呢,爹爹曾教育過我,男女之間有大妨,夫妻以外,豈有同枕而眠的道理?這怕是有些不妥啊。”
只見帝君淡定地在牀邊坐了,道:“你我已有婚約,同枕而眠又有何妨?”說着將她瞅一眼,又道,“不過是個早晚的問題。”
一句話說的蘇顏混亂無比。
不過,將他的話仔細掂量掂量,覺得約莫也是這個道理,既然他們早晚要做夫妻,那就意味着早晚要一起睡,既然如此,早一日晚一日也沒有什麼妨礙。
想明白之後,便極爲寬心地鑽入被窩,道:“師父說的極是。”伸手拉過被子蓋在身上,又問道,“師父習慣睡裡面還是外面?”
帝君直接以行動回答了她的問題。
在牀的外側安置好自己以後,淡淡對蘇顏道:“爲師從未與誰同牀共枕過,所以不知該如何回答你這個問題。”
蘇顏想想也是,自己這個問題顯得多麼傻呀。
又聽帝君問:“阿顏莫非常與人共枕嗎?”蘇顏覺得他聲音發涼,近在自己的耳邊,說不出的好聽,就好像沾了什麼花的香氣一樣。
宮燈在牀畔跳動着暖色的火焰,整個寢殿都被籠在昏暗的光影裡,她與他同時靠着牀壁,隱約能夠聽到自宮外飄來的三清妙音,飄渺而虛浮,拖着行將消逝的尾音,那些尾音又被夜色吞沒掉。
她垂着頭,這般答他:“我記得我小的時候膽子有一些小,時常央求爹爹同我一起睡。我還記得那時,爹爹時常讀話本子給我聽,那些故事我很喜歡,好似現在都能說出來幾個,卻又好似說不出來……”回憶了一下道,“後來年紀大了些,不能再同爹爹睡,就開始時常睡不着……”默了一會兒又道,“睡不着的時候我時常想,如果我也像旁人一般,不僅有爹爹,還有孃親該多好……”說到這裡聲音小下去,似乎有一些傷感,又轉過頭問他,“師父你說,如果我有孃親,我的孃親會是什麼樣子?會是像司塵的孃親那樣的美人嗎?”
少女的表情多少隱着些寂寞。然而那份寂寞卻與哀傷沒有關聯,她的整個人仍舊是明媚而溫暖的。對於他來說,她好似帶着明麗的春光,要在這寂寞的世間散佈生命。
在身下找到她的手,輕輕地握在掌心裡,衝她“嗯”了一聲。
蘇顏得到帝君的認同,面上卻有一些將信將疑:“真的?”
帝君捏緊她的手,道:“你同你的孃親很像。”又肯定道,“也是美人。”
得了他的誇獎,蘇顏的心驀地一緊。
他說這句話時的口氣輕,如同即將消散的薄霧,眸中跳動着明明滅滅的光,是那些宮燈暖黃色的投影。
蘇顏終於勾起脣角,笑道:“師父同爹爹說的話一樣。”又道,“難道師父也同爹爹一樣,見過我孃親不成?”
帝君沉默不答。
他自然見過的,而那個時候她也在。
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卻沒有反抗,乖乖靠在他胸前,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她小聲央求他:“師父,你爲阿顏講個故事吧。”換了個更爲舒適的姿勢窩在他懷裡,“夜這麼長,總覺得想要在入睡前聽個什麼故事……”可是想聽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時間很短,卻好似經歷了一朵花開的時間,蘇顏才朦朦朧朧地聽到攬了自己的青年這般開口:“如此,爲師便講一個給你聽吧。”他的聲音如夢一般飄渺,“不過,爲師的這個故事有些長,也許要講很多個晚上,阿顏,你準備好要聽了嗎?”
懷中少女含糊地嗯了一聲,呼吸開始變得如同淺淺細流,雙目微閉,手不自覺地握緊他的手,他垂目望着她的臉,不知她現在是醒着還是睡了。
伸手將她落到額前的發撥到一邊,無奈道:“阿顏,爲師的故事還沒講,你怎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