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袍青年淡定地道:“你大概是……”頓了一下,淡淡道,“失憶了。”
蘇顏腦袋空白了片刻,忍不住鬱悶起來,難道她蘇顏長了一張這麼不濟的臉,竟至於讓他以爲她會輕易相信這一套鬼話嗎?
定了定神,望向正垂目瞧着自己的青年,有些分辨不清他究竟是怎樣一種神情,可是說起來也很奇特,她除了有一些源自預料以外的慌亂,竟然並沒有因他的信口開河而惱怒。
半晌,她聽到自己愣頭愣腦地問了他一句:“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嫁給你嗎?”
這句話出口,連她自己都驚了一下,說完以後又暗暗後悔,這樣一句話,原本便是在假定他的那番話是事實的情況下才可以問的……如此一來,不是承認了自己當真要以身相許嗎?
然而“以身相許”這個詞畢竟太寬泛,怎麼個以身相許法,她絲毫沒有研究,只記得那些人間詞話裡的女子,但凡提到報恩,最後都以嫁了她的恩公爲結局,被困在雷峰塔下的那一隻千年白蛇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其實她一度很喜歡那個故事,並且長時間羨慕過那隻蛇妖的果斷和勇敢。
想到這裡,卻不由得虛出一身冷汗。
自己怎麼對一個方纔見面、且看不清容貌的人,產生這麼多紛繁複雜的想法?
對方顯然不知她在想什麼,聲音清靜的好似山間飛雪聲,他說:“阿顏,你好像變聰明瞭。”這麼快便領悟到他的真意,他覺得值得誇獎。
聽到他喚了她的乳名,不由得驚道:“你莫非認得我嗎?”看到他點頭,心裡的疑慮再一次壓下來,謎團越來越大了,正待琢磨,就又聽他道:“你既然沒有意見,擇個吉日,我們便完婚。”也不給她機會開口,就擡手又按了一下她的腦袋,問她,“還想睡嗎?”
從青年寬厚的手掌中傳來一陣暖意,她愣愣望了他一眼,然後略有一些怨念地搖了搖頭,心裡默默唸叨,自己怎麼就對這個莫名其妙的人這麼沒有主意?
她好像自方纔開始便畏首畏尾的,難道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嗎?再說,以往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蘇顏哪裡去了?
帝君說:“既不想睡,便下牀隨我走一走吧。”又道,“難得遇到空起花開,你大約會喜歡。”
“空起花?”蘇顏一驚,“便是傳說中三千年一開的優鉢曇花嗎?”
忽然想起法華經雲: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如優鉢曇花,時一現耳。這句話說的是,佛祖妙法不是什麼時候都能聽到的,如優曇花一般,花開即逝,要等因緣成熟時纔可言說。
優曇花是佛界祥瑞之花,只有佛祖爺爺座下才有幾株,難道這個紫袍男子這裡竟也有這種花嗎?
看到面前青年淡然地點頭,不由得瞪圓了眼睛。
咽口唾沫,捂着心口問他道:“你……你究竟是何人?”總覺得,此神來頭怕是不小。
帝君覺得在這個問題上也沒有必要騙她,便淡淡道:“阿顏,此處爲北天紫微宮,紫微宮人悉數喚我一聲‘君上’……”挑了挑眉,道,“你覺得,本君會是誰?”
蘇顏雖對天上輩分不太詳熟,卻也知道,這天上能被人恭敬地稱一聲“君上”的,可謂屈指可數,瞪大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滿臉不可思議,過了一會兒,眼角眉梢,便全都蒙上一層驚恐……
本來以爲此神若只是個輩分與自家爹爹相差不多的神君,方纔那番以身相許的話就此作罷也沒什麼妨礙,只說是腦袋一時發熱,道個歉便了事,未曾料到,此神竟是個連自家爹爹也開不了口的主,事情就變得有些難辦。
“上上上、上神……”手努力撐住牀板,嗓子卻開始不聽使喚。
暗罵了聲真沒有出息,便聽到青年好聽的聲音道:“阿顏可喚本君師父。”
“哎?”愣怔了一下,“這又是爲什麼?”不解道。
帝君矮了矮身子,和衣在牀沿坐下,蘇顏立刻往裡挪了挪身子,並且不動聲色地將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看到她下意識的反應,帝君不由得扯了一下嘴角:這丫頭,難道是怕自己會就此輕薄她不成?
那時的帝君覺得,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有待重新樹立。
“阿顏曾經拜入我紫微宮門下隨我學藝,自然要喚我一聲師父。”
聽到這裡,蘇顏不能淡定了:“我何時拜過師,我怎不記得?”這也太挑戰她的接受能力了吧。
“所以說,你怕是失憶了。”帝君氣定神閒地理了理衣袍,繼續淡淡道,“你捱了幾下伏魔鞭,受傷怕是不輕,因受強烈刺激而導致失憶,也不是沒有可能。”擡了擡眼皮,道,“過些日子,爲師找司藥仙子給你瞧一瞧,只要沒有別的問題,單隻失憶,也並不打緊。”
他的這番話說的很淡定,以至於蘇顏一時竟判斷不出真僞,若說他說的這些是假的,可他的語調又過於閒適,絲毫不像是說謊者會有的口氣,而若說他說的是真的,這件事本身又過於令人匪夷所思。
而且,此神口口聲聲說她得了失憶症,可是有些事她記得卻很清楚,反倒是他說的那些,她一絲一毫印象也沒有。
不過,從她身處紫微宮這點可以判斷,她應該確實是被他給救了的,而且他也好似真的認識她,以他的位分來講,也沒有必要騙她說自己是她的師父——有她這樣一個徒弟,他不會得什麼好處,反而是她,會因爲有他這樣一個師父而更有面子。
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蘇顏的臉色有一些變幻不定。
“阿顏,你若覺得爲師是在騙你,也沒有辦法……”
看着他眸光冷寂下來,立刻擺手道:“不不,既然上神說是我師父,那便是我師父了。”
喚了一聲師父之後,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將那個行將消逝的念頭一把抓住,略微揣摩了一下之後,忽然鬆一口氣,抹了抹額上汗,道:“方纔嚇了我一跳,原來那個‘以身相許’,是師父在同阿顏開玩笑吧。阿顏愚笨,差一點就信以爲真了呢……”說到這裡,雖仍舊看不清那個自稱她師父的青年的臉,卻察覺他的眸子越加寒澈了,不由得好奇道,“師父,你臉色怎麼這麼不好,莫非是累了?要不,阿顏幫你揉揉肩?”
說着伸出手,作勢就要攀上他的肩,不料手卻被他在中途攔截。
蘇顏的手被他握的緊緊的,不由得愣了愣,然後聽到他語調發涼地問:“阿顏覺得爲師哪裡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蘇顏愣愣地不知說什麼纔好。
“阿顏若覺得爲師的意思表達的不夠清楚,那麼爲師便再說一遍。”語調是嚴肅而認真的。
他方纔同她說話時,語氣淡而輕,帶着一些特有的懶散,而此時卻與方纔截然不同,好似是琴絃上的一個轉音,讓她有一些不大適應。
而若說此時帝君心裡有什麼樣的念頭,大概是如何將面前的姑娘哄到手吧。
他心知她脾性,向來吃軟不吃硬,霸王硬上弓這一套雖然對大多數姑娘有效,卻並不適合她,畢竟她的大腦構造與旁的姑娘都不同,誰也不知將她逼急了,她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他並不希望她躲他躲的遠遠的,就像那次在落音谷,他也不願意她露出難過的表情,正如那日在凡世的酒樓……
舒玄留下的這最後一個夢境,到目前爲止都很平穩,沒有什麼異象,就他所知,迴雪陣是以“真實”爲基礎的,因此陣中應該不會出現現世不存在之物。他判斷,這個夢境應該是以人的記憶爲半徑延展出來的環狀空間,就像是誰也不能意念化出頭腦中沒有的東西,既然是以“記憶”爲根底,那麼所有超出記憶的東西,在這裡都不會存在。
可是這個空間卻也不是特定記憶的產物,因爲它並沒有時間概念——帝君來這裡時日已久,對這一點體會很深,因爲這幾天裡,時不時會有一些本應相隔許久在這個空間卻相繼發生的情況。
這裡的一切更像是記憶的拼湊,就如同拼圖一般,被什麼人隨意拼湊出來了這裡的“真實”,歸根到底,這個夢境是混亂的,他並不能預知之後會出現什麼而蘇顏又會經歷什麼。
如今他需要做的事只有一個,那就是必須讓她信任他,因爲只有她完全信任他,他纔有可能將她從這個夢境帶出去。
他心想,只要能帶她回去,就算他回不去也沒有關係。
他想起那朵三千年一開的花。
空起花不開則已,一朝盛開,便關聯着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因緣,他歷劫醒來的那日,正遇着空起花開,也就是那日,他見到了在他牀榻旁添香的她——他不確定自己對她是不是一見傾心,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然錯過她一次,他確定的是,在他醒悟到自己想要同她相守時,時間還不算太晚。
沉寂了片刻,帝君這般對蘇顏道:“阿顏,有些話爲師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說,如今若還不說,怕是再沒有機會。你聽好——”在這裡頓了一下,將她的手放到心口,“爲師自許早之前便喜歡你,不是師父對徒弟的喜歡,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這顆心如果你想要,隨時都可以拿去……”
蘇顏早被他這番話震地魂都快散了,此時自然呆愣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帝君直視她的眼睛,繼續道:“你若不答應嫁給爲師,這顆心便是死了。”
蘇顏聽到這裡,止不住顫抖着問:“你……你竟然這般喜歡我……”
對方點了一下頭,接着道:“阿顏,你本是我徒弟,卻害爲師心死,這是不孝,心既死人便也如死了,爲師昨日救你於鞭下,是你恩公,你卻要取恩公性命,這是不義。阿顏,你好好想一想,這不孝不義之事,你,當真做的下嗎。”
蘇顏再一次愣在那裡。
事後她每每想到帝君的這句話,都會覺得哪裡好像不對勁:前半段確實是情話來着,可後半段怎麼琢磨怎麼像是在,呃,威脅……
略微沉吟之後,又思慮良久,終於下定決心似地道:“你既然都這麼喜歡我了,我……我便勉爲其難,救你一命吧……”說着紅着臉,別過頭去。
蘇顏說這話時,並沒有注意到,身畔的紫袍青年,面上緩緩化開一抹淺淡的笑,如同空起花初綻,枝頭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