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自己是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只覺得一顆腦袋前所未有的沉重。
撐着身子坐起來,注意到自己身上只着一件白色紗衣,驚慌地將自己打量一眼,倒也穿得齊整,又忍不住擡了擡衣袖,便看到廣袖之上繡着的那幾朵淺色蓮花,悉數別緻而精心,腰身以簡單兩條紅帶子束了,襯得腰線柔和,稍一動身子,流蘇的垂穗便滑落到牀邊。
又看到左手邊上點了個小型香爐,香爐的形狀接近一朵倒置的蓮花,青桂的味道撲鼻而來,一時竟有一些懷念,卻又想不起來究竟是誰喜用這種香。
好奇地環顧一下四面,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大而陌生的房間,看房間規制,應該是臥房連着客室的設計,中間由垂簾帳子隔了開來。
目光在室內逡巡一圈,發現所有的傢俱,簡單中都帶着清雅的氣韻,由此可以判斷出房間主人該是個喜清好靜的人,而至於品味,應是相當上乘。
叫做蘇顏的姑娘茫然地想了一會兒,終沒有想明白自己爲何一覺醒來,便跑到了一張陌生的牀上來。
記得昨日,好像……
不待多想,就聽到帳子後面傳來一串腳步聲,蘇顏的眼神不大好,耳朵卻是敏銳的,立刻從腳步聲中判斷出來者是個男人,果然,不一會兒,垂簾便被一隻修長的手掀開。
蘇顏屏住呼吸望着揭簾而入的青年男子,覺得同方纔看房間景物時不同,此時的自己眼前好似被遮了一層簾,竟至於看不清來者的眉目,只隱約瞧見他一襲紫袍,長髮未束,一路垂至腰際。
直到他走到牀邊站定,蘇顏都沒有成功將他的模樣瞧清,雖然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可是組合在一起,就變成了一派朦朦朧朧的光景。
蘇顏擡手揉了好幾下眼睛都未果,只好放棄。
也許自己的眼神真的有一些不濟。
“醒了?”男子開口,聲音清清淡淡,蘇顏不由得爲這個好聽的聲音一顫,又聽他問道,“要喝茶嗎?”
這才意識到自己口渴非常,立刻衝着他點了點頭,點完頭,看到他繞到桌邊,拿青花瓷壺倒茶給自己。
看着他倒茶的動作,不急也不徐,雖然並未刻意,卻自有一種風雅,那種風雅渾然天成,她以往從未見過。
從他修長的手指間接過茶杯,將茶水喝到見底,又將茶杯遞迴,道:“不夠,還要喝。”
男子默了一下,探手接過她遞來的空杯子,將她望了一眼之後,沉默着走回桌邊,添茶的動作仍舊流暢而風雅。
當蘇顏喝乾了第三杯茶,剛想要問上一句:“你是誰,這裡是哪裡?”便聽到他開口:“還記不記得自己叫什麼,這裡又是何處?”
爲自己的問題被他先行問了,蘇顏不由得愣了一下,一邊拿衣袖抹了抹嘴角,一邊將自己祖宗八輩於腦海中過了一遍,確認自己沒有失憶,才道:“我難道不是叫蘇顏嗎……”又添了一句,“天府宮司命星君是我的爹爹。”又茫然道,“我又沒有來過這裡,自然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聽完她的回答,面前的紫袍青年略微沉吟,自語一般開口道:“還記得自己是誰,已屬不易……”
蘇顏聽的一頭霧水,不待疑惑,就又聽他問:“還記得睡前的最後一件事嗎?”
她覺得此人的問題說不上哪裡有一些怪異,換做往常,她一定不會答,可是不知爲何,在他面前,忽然不曉得自己該怎樣反駁。
最後她努力想了想,乖乖回答道:“我記得昨夜被爹爹罰了跪,又捱了一頓鞭子。”說到這裡委屈道,“爹爹這次鞭子打的沒有輕重,害我沒能撐住,睡了過去,醒來以後,就在這裡了……”
帝君聽到這裡,心裡已有一些瞭然,大致是迴雪陣混亂了她的記憶,致使她將某件印象深刻的事情當成了昨日之事來回憶,而至於她如今的記憶停在何時,怕是帶有隨機性——從她並未認出這裡是他的寢殿這點來判斷,在她此時的記憶裡,應該還沒有紫微帝君這個人。
所以,此時的她並不認得他,看她的樣子,似乎也看不清他。
表情沉了沉,淡淡問道:“司命爲何罰你?”
蘇顏眸光一暗,似乎有一些難以啓齒,糾結了半天要不要說,終於對他道:“我……我將天狼族的司塵少君在北天的食人樹上吊了……一小會兒……”這般囁嚅了兩句,又繞着手指,將頭偏向一邊,接着道,“誰料他那麼不禁折騰,半條命就這樣丟了。”
沮喪道:“爹爹爲此非常生氣……”又不甘心道,“可是若不是那個小狼崽子時常找我麻煩,我又怎會隨便找他的麻煩?這次我不小心將他傷了,賠半條命給他也應當,只是爹爹他太不夠意思了,竟然拿伏魔鞭抽我,還不如將我交給司塵他老爹,給我來個痛快!”
帝君在聽到司塵的名字時已聽出這件事的名堂來,早知這丫頭是個惹禍精,沒有料到她在他不知曉的少年時代,竟還做過這樣沒有輕重的事。
他尋思,若是司命星君不事先這般懲處她,而是將她交到天狼族的君上那裡,如今哪裡還有蘇顏這個人?
又想起天上有傳言說,天狼族的少君司塵年輕時曾在一個姑娘身上吃過苦頭,直到今日身體都有些不大利索,照理說他該恨那個給他苦頭吃的姑娘,可是有人卻說,他非但不恨,反而戀慕上了那個姑娘,甚至直到今日都難以忘情。
沒有料到那個姑娘,竟是蘇顏。
蘇顏不知面前的紫袍青年心裡正在想些什麼,望着他道:“這麼說,我在爹爹的鞭子下竟然沒有死成,是你救了我?”以她的智商,只能想到這樣一個合理的解釋。
帝君也不否認,甚至還輕聲嗯了一下。
蘇顏立刻感恩戴德道:“原來是恩公。如此說來,這裡是恩公的仙邸吧……”
“嗯。”帝君瞅她一眼,添道,“你睡的,便是我的牀。”
蘇顏愈發感動,看來今日是遇着好人了,不無感激地道:“不知恩公是何方上神?恩公當真是菩薩心腸,小仙日後若是發達了,一定好好報答恩公……”此時說的這些話,大抵是凡間話本看多了,受了那些俠義故事的毒害,聽上去也帶着些忠義的味道。
帝君語調清淡地答:“報答倒不必了。”又道,“舉手之勞而已。”
蘇顏暗自想,此神當真是低調啊,做好事非但不留姓名,還不索報償,放眼這九重天上,如他這般情操高尚的神仙,着實有一些少見,忍不住讚道:“恩公太謙虛了。”又想起什麼似地道,“不知恩公可否幫小仙一個忙?”
帝君淡淡答:“說。”
蘇顏道:“是這樣的,我如今在恩公府上這件事,司命爹爹怕是還不知,煩請恩公派人知會一聲,也好讓爹爹寬心。”說完之後又想,司命爹爹此時大體還在氣頭上,自己若這樣回去,免不了要面對一張臭臉,還是緩個兩天比較好。
於是斟酌着又道:“如果恩公不嫌棄,留我在這裡再叨擾個兩三日……”說着不好意思地垂下頭,繞着手指,生怕他不答應,“那就再好不過了。”
話剛說完,就聽到對方應了兩個字:“可以。”
聽到他這麼爽快的回答,蘇顏不由得擡頭,將他望了一望,雖然仍舊看不大清他的容貌,卻暗自覺得此人應生了一張大慈大悲的好人臉,忍不住真誠道:“恩公果真大慈大悲,做好事不求回報,日後定會有大大的福氣!”
只見面前的青年輕微地擰起眉頭,涼涼道:“我,何時說過不求回報?”
蘇顏愣了愣,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呃……恩公方纔說:‘報答就不必了’……”難道又反悔了?這也忒快了吧……
“我是說過。”青年回答,閒閒地伸出手指,拾起落在蘇顏肩頭的一縷發,漫不經心地道,“可那是因爲某人之前說了,要以身相許。”
蘇顏不由得僵在那裡。
扯了扯嘴角,道:“恩公說笑了……”她敢對祖宗發誓,她蘇顏從未說過這樣的話,何況她還不到一千歲——此時她記憶混亂,以爲自己還沒有成年——怎會與人許下這般不知羞恥的承諾?
卻聽青年在耳畔肯定道:“你昨夜倒在天府宮門前,求我救你,我便勉爲其難將你救了,救了你以後,你哭着說要以身相許……”說着,拍了拍滿臉不可置信的蘇顏的頭,淡定道,“我看你情真意切,便允了。”
只能說紫微帝君說謊不打草稿的功力又長進了。他老人家在那個時候覺得,既然要騙她,便索性騙個徹底,直接將人騙到手裡,日後再有什麼,也好說一些。
只見蘇顏擠出個比哭難看的表情來,顫聲道:“可我怎麼不記得呢?”
帝君的目光在她面上流連片刻,道:“你大概是,失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