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雪像是下不盡般,整個皇宮已然被茫茫的大雪覆蓋,極目看去,每一道瓦上,每一個飛檐上都覆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白色,乾淨而無暇。
一輪明朗的冰月懸在墨藍的夜幕中,冰冷而高潔,隱隱灑下的月輝,更襯的落下的晶瑩如月下仙子一般。
此刻因還是凌晨,梅園的一番景緻並無人來賞,梅林下的卵石小徑上寂靜而清幽,只有遠處抄手遊廊下的宮燈散出幾分光暈來,更顯得溫暖了幾分。
遠遠的,兩個高挑的身影一前一後,漸漸走近,待到身前才瞧着一身玄色大氅的建恆帝默然行在其間,讓人看不出一絲情緒來。身旁的馮維同着水貂鶴氅,一手執着西湖竹葉綢傘,亦步亦趨的跟在其後,眉目恭順而謹慎,極盡小心翼翼。
平日裡嬌語連連的梅園此時只能聽到軟靴底踩在厚厚積雪上的“咯吱——”聲,過了許久,快要走上游廊時,一個平淡的聲音冰冷的響起,顯得格外明顯。
“一會子到了慈寧宮,你便去值房告訴內閣,昨夜太后又犯了病,身體抱恙,朕擔憂不已,需從旁多陪伴些時辰,今日的朝議延後,讓內閣先將要緊的政務收集上來,待朕上朝時再議。”
一旁的馮維聽得建恆帝的吩咐,不敢打一個馬虎,連忙恭敬的頷首道:“奴婢記住了。”
建恆帝淡淡的“嗯”了一聲,主僕二人這才走上了遊廊,漸漸遠去,全然忽視了這滿園的風光,只能看到被拉長的影子。
待到二人來到慈寧宮,只見闔宮上下一片燈火通明,建恆帝一路走去,宮人們皆比從前還要顫顫巍巍的行禮,直到進了郭太后的寢殿,建恆帝便看到殿中已站滿了有品級的嬪妃。
原本侍奉在最前的元皇后轉而看到了進來的皇帝,連忙轉而上前來,帶着衆嬪妃撫了撫裙襬行禮下去。
“陛下——”
建恆帝走近將大氅卸下遞到宮娥手中,略過一衆嬪妃,步伐頗爲急切的走上前,直接恭敬的蹲在郭太后的病榻前,體貼地屈下身子,眉間滿是擔憂與關心,聲音低而溫和:“母后,朕來了。”
雖說心中早有預料,可看到眼前氣息奄奄的郭太后,建恆帝的心中不由還是升起了幾分驚異。
從前精神極好的老婦人如今頭髮全白,臉色灰暗而沉,彷彿因爲過於憔悴,臉上的衰老斑竟是一夜間都生出來了。
此刻躺在塌上闔着眼的郭太后就像是一樹再也無法回春的枯木,沒有一絲生氣,只能勉強撐着最後一口氣,呼吸紊亂而渾濁,發出低沉的聲音。
聽到宮妃啜泣以外的那縷熟悉的聲音,郭太后幾乎是瞬間動了動眼皮,隨即彷彿分外艱難的想要睜開,可似乎與她而言,哪怕是擡一擡眼皮也是極爲不易。
郭太后的喉間漸漸發出急促而掙扎的呼嚕聲,彷彿因爲這一艱難而氣惱,當建恆帝看到郭太后因爲費勁全身力而掙着的手,這才孝順的將手覆上郭太后的手。
碰觸的那一刻建恆帝才發現,眼前的郭太后竟是因爲那個背靠她而啃着大興祖宗基業的郭家垂老成這般。掌心下的那隻手幾乎只剩下最後一張枯皺的皮,彷彿稍微用些力,連這骨頭都會輕易的碎掉。
感受到郭太后因爲他冰冷的手而一震,建恆帝的眸中浮起更爲關心的聲音:“母后想要什麼,朕幫你。”
幾乎是一瞬,那雙無力耷拉着的眼皮終於被奮力打開,隔着眼前霧茫茫的陰翳,看到那個與印象中完全重合的身影,郭太后幾乎恨得咬牙,可即便是這般,郭太后終究將一切掩下,轉而掙扎着想要起身,卻是分外無力。
元皇后見此正要伸手幫忙,誰知建恆帝卻伸手擋住了,在衆人詫異之時,建恆帝親自一邊扶着郭太后,一邊囑咐道:“皇后,將枕靠墊上。”
眼看着元皇后將枕靠墊好,郭太后才被扶着靠坐下去,似乎僅僅是這一番舉動便已耗費了心神,郭太后不由喘着粗氣,額角竟是浸出汗來。
“前些日子母后身子還漸好了,怎麼驟然又加重了幾分——”
建恆帝關切的看着郭太后,在郭太后還未說出話時,便將眼風驟然射向一旁侍奉的榆嬤嬤,聲音低沉而冰冷。
“必是你們侍奉不周的緣故——”
此話一出,原本站在一旁的榆嬤嬤當即後脊發涼,皇帝的目光明明淡然,她卻是被逼視的不得垂下頭,腿一軟跪了下去道:“奴婢該死,請陛下恕罪——”
周圍侍奉的宮人見此皆是一慌,隨着榆嬤嬤便手腳無措的跪下去求饒。
看着眼前的一幕,郭太后漸漸發現,從前那個爲她掣肘的少年如今已然與從前的先帝那般不怒自威,哪怕是一個眼神,一句淡然的話語,都隱隱攜着讓人膽顫的壓力。
郭太后掃了一眼顫顫巍巍跪在建恆帝腳下,終日伺候她的人,竟是生出隔世的感覺。
“不,不關他們的事——”
郭太后喘着粗氣,只能艱難而自嘲的吐出一句話來。
“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知道。”
建恆帝見此眸中漸漸升起憂慮,隨即溫和出聲道:“還是叫太醫來瞧瞧,才放的下心。”
話一說完,建恆帝微微側首道:“馮維。”
馮維聞聲連忙上前道:“奴婢在。”
“去將院使召來——”
“不必了。”
建恆帝話還未說完,就被郭太后衰弱的聲音打斷,只見其似是極爲疲憊般將身子無奈地靠回去,勉強睜着眼睛掃向一衆嬪妃道:“叫她們都下去吧,皇帝,你陪陪哀家就好。”
建恆帝聞聲並不訝異,只隨之掃了一眼衆人,這才順從的點了點頭,看了眼一旁的元皇后道:“都下去吧,母后也乏了。”
“是——”
眼看着元皇后將一衆人帶領着退了下去,屋內頓時再一次陷入寂靜,濃郁的草藥味幾乎壓住了香爐內的檀香,讓人不由有幾分屏息。
不知過了多久,郭太后那垂老而無力的聲音終於響起。
“日子過的是真快啊,轉眼間,先帝已走了三十三年了。”
說到這兒,郭太后轉而看向眼前的建恆帝,脣角浮起一起慈和的笑來。
“哀家記得,你登基時才十八歲罷。”
建恆帝聞聲恭順的笑道:“母后記得清,若不說,朕都快忘了,來年一過,朕便要五十有二了。”
“是啊——”
郭太后彷彿陷入悠長的回憶般,雙眸微微有幾分茫然,而隨之一句看似隨口的話,卻算是進入了真正的話題。
“自太祖以來,遼東便不得安寧,大將軍這些年來爲了大興出生入死,與哀家這個長姊也是聚少離多,也算是戎馬一生了——”
建恆帝聞言點了點頭,也是慨嘆的跟着道:“大將軍是我大興的功臣,郭家也是我大興的棟樑,更是朕的舅家。”
郭太后眸中微微一動,漸漸泛起一絲激動的光亮,而下一刻,郭太后微微探出另一個隻手上去,覆在建恆帝的手背上,語氣垂老而近乎乞求道:“陛下,放過郭家吧。”
建恆帝聞言溫和一笑,隨即反握住郭太后的手安慰道:“舅舅一生爲我蕭家過着馬革裹屍的日子,朕也爲之感念。”
在郭太后眸中越發欣然之時,建恆帝隨之的一句話卻是叫她如置身寒冬冰窖中,一顆漸漸激動的心也驟然被凍結,碎裂開來。
“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朕身爲一國之君,怎能當着天下人的面徇私枉法,破了祖宗的規矩,寒了邊疆將士和百姓的心。”
說到這兒建恆帝無奈而又無力的嘆息一聲,更加溫聲勸慰道:“二位舅舅這次,做的實在是過了,還望母后體諒朕的難處。”
“哧——”
郭太后僵直的身子微微一動,隨之詭異的笑出聲來,方纔的慈和與和諧在這一刻全然消散,當再看向建恆帝時,郭太后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飾的憤怒與嘲諷。
“飛鳥盡,良弓藏。哀家倒要看看,如此之後,陛下又能得到什麼好結果。”
看到神情漸漸冷漠不再僞裝的建恆帝,郭太后轉而笑出聲道:“陛下手中的刀真快,從前殺盡兄弟,如今昭懋的屍骨未寒時,又要滅掉我郭家?看來,皇帝只有殺盡這天下人,才能保得住這錦繡的江山了。”
建恆帝聞聲並不動怒,只脣角淡漠地勾起,不緊不慢地起身撫了撫衣袍道:“大興的江山是我蕭家的,自有朕親自守護,至於母后——”
建恆帝淡然掃向郭太后道:“後宮不得干政,母后還是牢記,好好將養罷。”
“你——”
郭太后胸口一滯,氣的如鑽心般疼痛,只能使勁攥着胸口的衣襟,越發急促的呼吸。
建恆帝卻是漠然地轉身,一邊朝外走,一邊出聲道:“朕還要去朝議,便不陪母后了。”
聽到身後越發渾濁沉重的呼吸聲,建恆帝幾乎能感覺到身後郭太后對他蝕骨的恨意,腳下的每一步,走的也是越發自在。
“對了,忘了告訴母后,謀逆按法紀當誅九族。”
建恆帝腳下微微一頓,分爲淡然地側首安慰道:“母后既是嫁入了蕭家,自然不會被連累,只是若再頂着這謀逆的戴罪之身入召陵,與先帝同寢,只怕莫說先帝,便是蕭家的列祖列宗都會在夢中罵朕不肖子孫,所以——”
在昏黃的燈光下,建恆帝的脣角勾起幾分貓捉鼠的玩味道:“只能委屈母后,安葬別處了,至於先帝陵寢,有孝端太后就足夠了。”
“蕭紀——”
幾乎是同時,郭太后再也抑制不住憤怒,雙目不甘地圓睜,幾乎通紅,卻是隻能一手攥着錦被,將身子咬牙直起來,跪坐在塌上,一手怒指着建恆帝,發出絕望而可怖的嘶吼。
她纔是大興的太后!陪着先帝,享着皇家子孫世代供奉的也該是她,她纔是從大興正門擡進來的正宮皇后!
她竟是還比不過一個妾室出身的孝端,不能陪伴先帝!
她不甘!她不甘!
彷彿一團火焰滾着烈油一路橫衝直撞的想要衝出她體外,到了喉間之時,郭太后感受到了難以忍受的灼熱與乾涸,隨之無法停止的咳嗽聲打斷了嘶吼,這一刻她才發覺,她的聲音竟是如腐木被拉鋸一般,醜陋而無力。
郭太后隨之緊緊摳住喉嚨,眼光朦朧中,只能看着那個她恨毒了的身影漸行漸遠。
“哀家不甘——”
幾乎從喉間死死溢出這句話時,一股腥甜從喉間衝破而出,她幾乎是毫無徵兆地猛地向前傾身,一口溫熱的鮮血吐了一地,沾染在地毯上,格外刺目,幾乎灼傷了郭太后的眼睛。
而下一刻,來不及等她害怕的呼喊,便只能看到她的身子如同破落的風箏一般,直直面朝塌下的跌下去,伴隨着“嘭——”的一聲,郭太后的半邊身子沉重的垂落在塌下,仍舊呈趴着的姿勢,雙腿卻仍舊在塌上,銀白的髮絲散落一地,浸在嘴中漸漸溢出的鮮血中,形成了可怖的對比。
當守在外面的榆嬤嬤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番場景,郭太后的額角磕出的鮮血已然浸溼了她杏黃的寢衣。
“啊——”
一個尖利而扭曲的驚呼聲從榆嬤嬤口中衝出,猶如夜梟一般,在這個冰冷的雪夜顯得格外詭異。
而這個歷經三朝的太后郭氏,就在這般絕望的黑夜中,走到了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