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晚霞已經漸漸褪去,只有淡淡的一絲殘雲尚還浮着,看着漸漸落下來的夜色,原本與寧貴妃對弈的少女不由升起了幾分擔憂。
“阿九,阿九?”
殿內幽靜而舒適,淡淡地蘇合香透過掐絲琺琅鴛鴦式香薰中漸漸瀰漫起來,揚起令人安心的味道。對座的顧硯齡右手指尖輕輕捏着一枚棋子,側首看着窗外暗下來的天色,竟是不由出了神。
此刻聽到寧貴妃的聲音,少女這才收回頭來,看着眼前一盤棋,終究想不出一點思路,只得將手中的棋子丟回了盒中。
寧貴妃看着少女如此,也猜測出了幾分,轉而看着天邊最後一絲殘雲,不由出聲道:“今日狩獵的確晚了些。”
坐在一旁觀棋的綺陽看了眼外面,隨即笑着道:“必是今日皇爺爺與哥哥又狩了許多好東西回來。”
說着綺陽轉而安慰道:“娘娘與嫂嫂放心,以哥哥他們的武功,便是連花豹都能制服。”
顧硯齡聽到那聲“嫂嫂”不由抿笑,卻是嗔了綺陽一眼,寧貴妃見此脣邊浮笑,打趣着綺陽道:“這些日子叫韓指揮使教授你馬術,也不知如何了,若是教的不好,該讓陛下罰他。”
綺陽聞言臉上一紅,擡起頭來正對上寧貴妃與顧硯齡打趣的眸子,頓時笑着不知道說什麼。
就在這時,外面陡然響起慌亂而嘈雜的聲音,寧貴妃眉頭不由一皺,顧硯齡卻是反射性地心下一沉,幾乎攥緊了手朝外看去。
隨着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小內侍幾乎滿頭大汗的走了進來,身上的衣服竟是浸溼了一大片。
寧貴妃眸中一震,當即問道:“怎麼了?”
那內侍顫顫巍巍地撲跪在地上,一邊抖着袖子擦着汗,一邊驚慌失措道:“陛下,陛下他們去東狩區狩獵,遇到了熊瞎子——”
話還未說完,寧貴妃當即驚得站起,而那內侍的下一句話卻是如將一滴水滴進熱油中,炸的顧硯齡腦中轟然,竟是第一次愣了神。
“長孫殿下保護陛下時,被那熊瞎子所傷,此刻已然昏迷,這會子剛回宮,由吳院判診治。”
此話一出,綺陽驚得臉色一白,當寧貴妃轉而看向身邊的少女時,只見顧硯齡愣愣地站在那兒,眸中似乎失了神。
就在她剛要出聲時,少女陡然提步,全然忘記了她們,提起裙子便朝外面跑去
秋風呼呼地刮過耳邊,枯落的黃葉打着轉兒,沾在了衣裙之上,顧硯齡捏着裙子的手已經滿滿是汗,這一刻的她心亂如麻,全然沒有了任何的思路,更沒有了平日裡的冷靜。
感受到捏着裙子的手微微在顫抖,顧硯齡的腦中幾乎懵然,就好像陡然溺水漸漸下沉一般,除了驚惶,掙扎,只能無力地任由自己漸漸沉入水底。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這一路上到底撞到了幾個人,直到遠處燈火通明的宮殿終於落在眼前,少女更是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直到跨過了宮門,看到忙進忙出的宮人們極爲惶恐的臉色,顧硯齡的心漸漸沉了下來,捏着裙子的手越發的緊,陡然不小心踩空了石階,少女不由被絆的坐了下去,當即腳下一崴,一股鑽心的疼痛從腳踝處傳來。
趕上來的懷珠見了,連忙上前扶起少女,顧硯齡此刻卻是聽不到懷珠在耳邊說什麼,更感覺不到周身的嘈雜,只知道強忍着疼痛一步一步朝殿內走去。
當來到了殿門前,顧硯齡腳下惶恐的一頓,終究有些顫抖的跨過門檻,踏着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磚,顧硯齡幾乎能夠聽到自己一次比一次更快的心跳聲。
直到到了寢殿,一股濃郁的血腥味讓少女的步子陡然一慌,懷珠連忙扶住,直到透過眼前跪着的重重衆人,目光落在那個躺在牀榻上,臉色蒼白,傷口全然滲出了雪白的紗布,將身上的衣服已然浸溼的少年時,少女的瞳孔猛地一縮,扶住懷珠的手死死嵌進去,幾乎不可置信地在顫抖。
這一刻的顧硯齡已然忘記了從前的規矩,忍着腳下的疼痛,由懷珠扶着,穿過跪在榻前的人羣,來到了少年榻前一米之處,終究愣然停了下來。
此刻殿內一片可怖的死寂,所有門窗都被緊緊的關着,建恆帝黑沉着臉守在少年的榻前,眸子認真而緊張地看着替少年診治的吳院判,脣角怒然地緊抿,讓人即使在三米開外也能感受到那隨時爆發的雷霆之怒。
過了許久,吳院判終於將搭在少年脈上的手收了回來,示意醫童上前,親自替蕭譯重新換下了藥,再小心翼翼地包紮了傷口。
“吳院判,如何。”
建恆帝低沉的聲音響起,吳院判原本捏着紗布的手微微一僵,隨即又從容地放回醫童手中的藥箱裡。
這細微的一幕落在建恆帝眼裡,卻是心下一震,當即生出更多的不安來。
隨即吳院判略有些無奈和嘆息的聲音漸漸盤旋在大殿,讓人更是猶如雷劈。
“臣不敢隱瞞陛下,此次長孫殿下傷勢極重,因着那黑熊常年在叢林之中,利爪中難免有穢物,此刻傷口極裡,已經發了炎,臣雖已用上了最好的藥,卻也不敢全然保證殿下——”
吳院判說到這兒有些惶恐的一頓,建恆帝只覺得心已經懸在了喉腔處,當即厲聲道:“如何?”
“不能保證殿下能如常甦醒。”
這話一出,幾乎讓在場的建恆帝心中驟然一痛,猶如鈍擊頓時無法置信地看着眼下身負重傷,默然躺在那的少年。
他很明白吳院判這句話說明了什麼。
除了太醫院提點,醫術最高的便屬眼前的吳院判,若連他都如此說……
難道他手把手教導,給予了厚望的嫡孫,就這般要被天收了去?
建恆帝雙拳緊緊一握,當即憤怒的近乎顫抖,一雙疲憊的眸子陡然血一般的紅,其中更是佈滿了毫不掩飾的殺意。
“查!”
皇帝陡然一聲呵斥,幾乎震的衆人後脊一涼,險些沒有腿一軟倒下去。
皇帝卻是當即怒然指着跪在前面的馮唯道:“給朕查,查出是誰膽敢謀害於朕,謀害於朕的皇孫!”
此刻的皇帝周身泛着黑色火焰般的怒意,即便一個凌厲的眼神,似乎都能穿透人心,剝開來看個究竟。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這一刻他們,似乎感受到了這樣強烈而懾人的憤怒與殺意。
一向沉穩的馮唯也是顫抖着身子,不敢多問,當即退了出去。
而當他走出這一扇宮門,衆人也都明白,一場血腥的殺戮又將拉開序幕。
當寧貴妃一行趕來時,看到皇帝瘮人的眸子漸漸收了回去,低頭看到身邊的嫡孫,原本凜冽的氣勢與殺意驟然消散,這一刻,竟讓人看到了那垂垂老矣的遲暮之感。
原來,皇帝也老了。
建恆帝默然握住蕭譯的手,一陣又一陣的憤怒與悲傷一齊涌上心頭,回想起少年爲了護他,竟是死死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黑熊那一掌的情景,一滴熱淚竟是毫無預兆的從建恆帝眼眶中滑了出來,落在覆着少年的錦被上,漸漸暈染開來。
感受到少年如冰般寒涼的手,建恆帝的腦海中漸漸浮起少年小時候的模樣,那時的他才真正感受到了爺孫之間的天倫之樂。
他究竟是做錯了什麼?
建恆帝緊緊地捏住少年的手,熱淚竟然再一次奪眶而出,難道當真是他這一生的殺戮太多,戾氣太重,他的兄弟們都來向他奪命嗎?
可爲什麼是他的嫡孫,而不是他?
他已然半身入土,將來的大興,他原是要安安心心的交給阿譯的手上。
若阿譯此次再也醒不來,難道他大興要後繼無人,他蕭家要後繼無人了嗎?
想到這裡的建恆帝眸中頓時迸發出更爲寒涼,更爲懾人的殺意,臉色幾乎如即將鋪開該地捲來的暴風雨一般,讓人觀之便心生畏懼。
這一次他一定要查出來。
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無論是誰,他都要將他們碎屍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