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不敢唐突,你可知你此刻不把我正眼放在眼裡,已經是唐突至極了。”賴尚榮的態度戳到了珍珠的痛點,珍珠心裡有意要給他一個尷尬,聞言更是冷笑連連。
賴尚榮的眼皮抖了抖,神色卻是渾然不改,終於肯和珍珠眼神對視了,口中仍然溫潤地出聲解釋道:“姑娘若是作如此想,少榮少不得擡頭了。”
珍珠看也不看他,只站在當地繼續冷笑:“你可知你此番不算唐突我了,卻算唐突了寶二爺。明兒寶二爺怪罪起來,你該怎麼說?”
“少榮方纔不敢擡眼看姑娘,便是做此想。”賴尚榮嘴角僵了僵,看着珍珠,有些無奈地說了真話。
“如此說來,賴公子口中說的‘不敢唐突姑娘’是假,不敢唐突寶二爺纔是真?”珍珠見他頭上身上猶沾着方纔藏身處的草葉,僵着臉一本正經地說話,倒是想笑,忙又忍住,也板住臉義正詞嚴地說:“賴公子一個身正行直的君子,竟然欺騙一個女人,算得上聖人所說的‘君子坦蕩蕩’麼?”
賴尚榮被問住,鼻尖漸漸有細密的汗珠冒出,又不好當着珍珠的面用手去擦,難爲他此時倒還鎮定,對着珍珠拱了拱手,上前一步道:“尚榮若不是君子坦蕩蕩,方纔又何須承認?”
“若是果真坦蕩,先前又何苦遮掩……分明是眼見遮掩不住才順着話頭承認了。”
來到賈府之後,每天見到的幾乎個個都是珍珠的主子,應對賠笑、留心往來,珍珠身在底層,心裡好不憋氣。怡紅院裡那些個歸珍珠管的丫環,珍珠不是正牌的襲人,有些做賊心虛,更兼受了人人平等觀念的荼毒,要發威也拿不出底氣和氣場。如今碰巧逮着一個棋逢對手,身份也相當的賴尚榮,鬥嘴一時鬥出了興致,越發停不下來。
賴尚榮只好又上前一步,對着珍珠做了一揖,朗聲道:“是尚榮的不是,花姑娘多擔待。”
“你喝了酒?”因着賴尚榮走上前了幾步,兩人的距離拉得近了些,珍珠便敏銳地嗅到了他身上未散的酒氣,話音未落便出聲詢問。
“是。”賴尚榮耳根微微發紅,是被發現之後的不好意思,“今日在府裡當值,原本昨兒是不該醉酒的,好在不曾誤事。”
怪不得會見到柳五兒便叫出來,自己問話也和盤托出,原來是酒精作用的緣故……珍珠此前還在心中暗暗猜想,以自己前日的觀察,賴尚榮該是個頗爲冷靜自持的男人,今日的言行倒是大爲奇怪。
暗暗思量着擡眼時,卻見賴尚榮依舊站得筆直,除了刻意壓低的臉從頰邊淡淡透出粉色之外,絲毫看不出宿醉的痕跡。珍珠不由在心下暗暗讚歎:這人倒是一個自控能力極強的人,不能小看了去。
強人啊……
珍珠心裡的小算盤開始飛快撥動。自己是鐵了心不肯在賈府跟着寶玉混一輩子的,對於賴尚榮這麼一個聯通內外的人,不能不向着長久合作伙伴的發展關係,來爲自己好好打算考量。
打定主意後,珍珠淡淡轉頭,輕嗤道:“不曾誤事……不曾誤了和五兒的事麼?”說着掩口低笑一聲,不待賴尚榮答話,又接下去道:“方纔你想必也聽見五兒和我說的話了,即是君子坦蕩蕩,那麼我問你,你想不想讓五兒進怡紅院?”
賴尚榮霍地擡起頭來,一雙平靜的眼中隱隱泛起波瀾。他沉默了一會,忽然笑道:“尚榮以爲,五兒不進園子,對花姑娘和尚榮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哦?”珍珠刻意加重了詢問的語氣,口中漫不經心道,“對於不死心的小蹄子,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遠了反而容易興風作浪,教人猝不及防。進了怡紅院,我自然有百千種辦法讓她一輩子見不到寶玉。”說着笑看賴尚榮道:“賴公子要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了,我倒也女子坦蕩蕩——花襲人是女子,也是小人,公子猜對了。”
賴尚榮不想接招承珍珠的情,珍珠便在言語裡順手虐五兒一把,決意要逼得賴尚榮有所表示。
賴尚榮的神色卻慢慢緩和下來,淡定道:“尚榮對五兒的心,花姑娘已經知道了。姑娘怎麼做尚榮無權過問,只是不管姑娘怎麼做,尚榮都會記在心裡,銘感五內。”
好一個‘只是不管姑娘怎麼做,都會記在心裡,銘感五內’,嘴上說着‘無權過問’,卻是把一個好大的皮球推了過來。
——珍珠想怎麼做他不管,但是不管珍珠怎麼做,他賴尚榮都會好好記着,日後未必沒有回敬。
珍珠暗暗在心頭爲這一席話喝彩,心思如輪輕轉,自己只淡淡掃了眼前的男子一眼,笑盈盈道:“多謝公子擡舉,我也不敢越俎代庖隨便放人進來,只是既然五兒發了話,那麼從今往後怡紅院在小廚房叫的的各種菜色,都是五兒送來倒好,順便也叫她好生逛一逛園子,熟悉熟悉環境。”
賴尚榮點了點頭,也不說話,便轉身掉頭,大步而去。珍珠看着他緊握雙拳的不背影,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子神,這才緩緩轉身,往園子裡來。
怡紅院寶玉剛剛午睡醒來,正由晴雯打發了洗澡,珍珠不好進去,又不願回房,便靠着走廊上的柱子坐了,心底盤算着如何處理五兒的問題。不多時晴雯也出來了,珍珠便拉着她嘮嗑,留寶玉在屋子裡自己洗澡。
兩人在外坐了半個時辰,寶玉這纔出來,兩人趕着進去收拾時,之間屋子裡地上、桌腳下都汪着水,也不知寶玉在裡頭是怎樣一番鬧騰,兩人倒笑得緩不過氣來。
笑了一番,晴雯自去拿了水晶琉璃盞洗瓜果伺候寶玉來吃,柳五兒也端着捧盒過來,把幾樣菜色奉予珍珠。珍珠因笑道:“拿了我房裡去吧。”
五兒便端着捧盒,低着頭,陪着珍珠在長廊上走。路過寶玉房裡時,只聽裡邊傳出一陣笑聲,卻是晴雯在笑嚷:“寶玉,你再不好生吃果子,我就端了走了,叫你淘氣!”又聽見寶玉的含笑央告“好姐姐”等,珍珠故意放慢了往前走的腳步,五兒卻是目光膠在了門口的那一張撒花軟簾上,目光癡往,再也移不開來。
珍珠不動聲色扯一扯她的袖子,故意壓低聲音道:“你在看什麼,這可不是我的屋子,過了這道連廊,後頭纔是。”五兒如夢初醒,連忙跟上了珍珠,往珍珠房裡來。
打開捧盒時,卻見裡頭除了自己提的紫菜相思卷,更有鮮筍雞皮湯、翡翠綠衣、胭脂鵝脯三樣,外加一大碗碧瑩瑩的粳米飯,正是紅黃綠紫搭配,很是賞心悅目。
珍珠便伸筷夾了一個紫菜相思卷,嚐了一口,比自己之前吃過的好吃不知多少倍,倒叫珍珠幾乎一不小心咬到舌頭。
“柳嫂子真是按照我給的法子做的?”珍珠一邊把紫菜相思卷嚥下,一邊意猶未盡地回頭問五兒。
五兒點點頭,珍珠就鬱悶了——自己在家做這道菜做了不下十幾次,沒有一次是這個味道。一邊想一邊就記起書中津津樂道的茄鯗,又咽一大口口水。卻不知這紫菜相思卷,又用了幾隻雞來配它——大觀園的菜餚,怎一個奢侈了得。
心滿意足地享用了午飯之後,珍珠擡手喚五兒將杯盤收拾了帶回去,出聲後不見動靜,卻見五兒坐在小杌子上,愣愣地盯着自己屋子的門簾看着,只顧着出神。
珍珠心一動,便對着窗戶外笑道:“二爺怎麼來了?”卻見五兒登時站起來,看一回自己的衣裳,又趕緊擡起頭來往窗戶外面看。窗外自然是空空如也,五兒再回頭時,看見的便是珍珠微微含笑的表情。
五兒情知是自己太多急切外露了,連忙低下頭,嘴裡囁嚅道:“五兒只是好奇……”珍珠看她一眼,語意含糊曖昧地笑道:“這有什麼好奇的,來日方長呢,看得久了,只怕你還厭煩起來呢。”
珍珠見五兒果然喜上眉梢,嘴上扭捏着不敢承認,嘴角卻是悄無聲息上揚了起來,不由在心底暗歎。
這丫頭聰是聰明,只可惜聰明長在臉上,教人一眼就看了出來,反倒不如不聰明的好。論家世、論身份、論爲人處世,賴尚榮都遠高出柳五兒一籌,這丫頭身在福中不知福,還只一心想着向上攀高。
果然不獨男人,古往今來的女人裡,十個也有九個是貪心不足的麼,這山望着那山高……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知憐取眼前人。
珍珠忽然便想到了自己,自己的眼前人自然是寶玉,心裡瞎想的,卻是神武將軍家的馮紫英。別人要是知道了,心裡自然也是這般想的。自己何嘗不曾想過,守着寶玉安安穩穩過下去,做好一隻米蟲的本分。只是珍珠原本的年齡便比襲人大上四五歲,襲人原本又比寶玉大上兩歲,如此下來珍珠實際上比寶玉大了六七歲,更兼在現代耳聰目明,心理年齡普遍老成,見着情竇初開的寶玉,只覺得像小弟弟,實在生不起半點愛戀之心。
往長遠了說,寶玉雖則靈秀,卻從小生於閨閣,養於婦人之手,是個啃老族不說,還是個敗家子,也無心科舉,賈家自然是不能靠寶玉維繫下去,只能靠賈蘭一脈,珍珠跟着寶玉,未必到最後有好果子吃。更何況,林妹妹現在是她半個師父,她怎麼能在寶黛這邊插一腳進去呢。
至於馮紫英,實在是一個意外。珍珠從不敢奢想自己能和他真正有什麼結果,妾意郎情,郎情還沒有一撇不說,家世神馬的,實在是不能浮雲了去。只是……
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神志不能清,雙目不能明。
雖然明知道不會有結果,每個人心中都會存有僥倖,覺得自己可能有萬萬分之一的希望,被上天抽中,突破萬難成就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