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珍珠喜歡馮紫英,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首先,“姨娘”這位置珍珠雖然不稀罕,但身爲寶玉名義上的“通房丫頭”,要突破寶玉向別的男子表達愛慕之情,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甚至,是不被理解和允許的。
其次,門第貞節這東西,珍珠雖然不稀罕,但以她的立場來說不稀罕,不免具有十足的酸葡萄性質。馮紫英作爲一個世家子弟,偶爾和丫環調調情是有的,要他正經和一個已經失貞的丫環談戀愛,卻是不現實到家了。
再次,喜歡這東西,最怕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更怕的是最後水流花謝兩無情。珍珠算是一個把愛情看得很重的人,雖然每常也喜歡對人說“等姐高興了,一天換一男朋友”,但終究是光說不做假把式,大家會心一笑而已。
總之,這次算是珍珠姐姐的初戀,知識還沒開始,就望見了夭折的苗頭。
那麼怎麼辦呢?放棄?
珍珠自然是不肯的,辛辛苦苦等了二十幾年,好容易自己想在枝頭開一朵桃花,自開自放自呵護,偏偏東風剛起,結了個花骨朵,緊跟着便來了倒春寒。小小的花骨朵兒掛在樹梢,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異常。
珍珠好好想了一遭,終於做出了慎重而英明的決定——
那就,先暗戀着吧。看看花骨朵兒等不等得到明媚的春天,若是等不到,再想辦法創造一個可供生長的溫房。
這樣一想,“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前景,馬上就“甲光向日金鱗開”了,珍珠收拾起一天以來鬱悶的心情,慢慢踱步到窗口,伸手推開了雕花繁複的紅木窗。窗外晴光乍好,春華明媚,讓人一掃頹喪的心情,立刻又變得鬥志勃□□來。
大腦停下來之後,身體的感官馬上就敏感起來,珍珠頓時感覺到——餓了。於是出了房門,便往柳嫂子的廚房裡來。
本來以襲人的身份,想吃什麼完全可以叫小丫頭去廚房通報一聲,柳嫂子自然會趕着弄好了送過來。只是珍珠丫環們的彩色就那麼幾樣,輪番吃下來幾個月也膩了,想換口味又不知道什麼名字,少不得親自跑一趟了。
珍珠彎彎繞繞地出了園子,一路趕着便往小廚房來。到連廊拐角處不經意一瞥,卻看見晴雯正坐在前頭的長條石凳,倚着柱子曬太陽。人卻剛好背對着自己。
珍珠因爲近來和晴雯關係改善不少,故而見着晴雯格外高興,也不曾細想爲什麼晴雯會出現在這裡,便輕手輕腳上去站在她右側,卻伸手拍了拍她的左肩。
晴雯“啊”了一聲回過頭來,珍珠卻不由怔住——自己拍的並不是晴雯,而是和晴雯身形背影並側面輪廓都極爲相似的另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眉眼像極了晴雯,只是眼中透出一種嬌嬌怯怯之態,叫人一眼便可以同晴雯分辨開來。
那女孩子一見是襲人,倒是認識,連忙站起來道:“襲人姐姐招呼五兒什麼事?”
珍珠這才恍然,聽得是五兒,心裡倒也驚奇,再看了兩眼,便笑道:“不過是去小廚房向柳嫂子要幾道新鮮菜吃,見你在這,便招呼一下。”
五兒卻是一番受寵若驚之態,趕着便道:“那麼我帶你去。”
珍珠隨着五兒來到小廚房,柳嫂子忙不迭地洗乾淨了手親自出來,賠笑應對,又殷勤問珍珠要吃什麼。珍珠便讓五兒陪着看了看菜色,轉了一遭卻是興味索然,只好苦笑道:“肚裡是餓的,也想吃些東西,只是想吃些新鮮別緻的。”
柳嫂子一聽,連忙殷勤推薦了幾樣菜色,又拉着珍珠悄悄笑道:“這裡有南海邊採送來的紫菜,拿來做湯味道最是鮮美,給姑娘做個珍珠翡翠湯怎麼樣?”珍珠聽了眼前一亮,忽而想起從前很喜歡吃的紫菜相思卷,卻不知道這裡的紫菜是不是壓制成張的,便問道:“什麼紫菜?我看看。”
柳嫂子連忙端出櫥子裡的一個大盒子來,盒子裡裝着捆成卷的紫菜,雖然賣相不算好,卻也應該勉強能用。珍珠心癢癢地就小聲問柳嫂子能不能給做成一份紫菜相思卷,又簡單地說了下用料和做法。要珍珠親自上場來做菜肯定是不行的,好在柳嫂子是班班菜品手中過的人兒,珍珠幾句話說完,當即便眉色飛舞地表示立馬做好了送過來。
珍珠心情大好地從廚房裡走出來,柳嫂子連忙讓五兒送送,珍珠見五兒謹慎嬌柔,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便笑道:“原本是我來討吃的,倒勞動你不得安生。”
五兒聞言連忙擺手,兩人說着話,忽地背後一個驚喜的聲音道:“五兒姑娘……”
這聲音聽在耳中卻是有些熟悉,珍珠見五兒皺着眉跺了跺腳,杵在原地不動,便自己回身去看。
卻是賴尚榮長身站在連廊外的榆樹底下,笑盈盈側過頭往兩人這邊看。五兒本就尷尬,如今見珍珠也看見了,更是羞惱,瞪眼道:“襲人姐姐在眼前呢,你渾叫什麼!誰是你的五兒姑娘!”
賴尚榮之前從側邊看過來,並沒有看清五兒身旁的是珍珠,只道是和五兒一處的小丫頭,是以便沒有在意,直接喚了五兒的名字,如今見是珍珠,連忙收斂喜色,低眉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正眼去看襲人。
“尚榮不曾看見花姑娘,唐突了。”
花姑娘……珍珠不得不承認自己被囧到了,雖說是賴尚榮在表示自己的尊敬之心,但是聽在耳朵裡總不是滋味。想了想,還是把反駁的話吞下了肚子,默默地調整了下自己的情緒。
在旁看見二人小兒女情態,珍珠也把大略猜知了□□分。那賴尚榮家中雖說不是正經官宦人家,卻也有幾頃薄田,賴家也是地面上有幾個閒錢的人家,何況賴嬤嬤和賴大都和賈府有密切關係,面上雖是主僕,到底資歷老,更兼財力在,沒有人敢小覷了去。若是果真和五兒成了一對,柳嫂子該是千願萬願了。
再看五兒時,小姑娘卻不知爲何繃着一張臉,連嘴也癟下來了。五兒看也不看賴尚榮,只牽了牽珍珠的衣角道:“我送姐姐回園子吧。”
珍珠也不好多說,對着賴尚榮點了點頭,便和五兒一同往前走。兩人走至無人處時,五兒忽然跪下來道:“今兒衝撞了襲人姐姐,是五兒的不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珍珠連忙伸手來拉她,五兒卻跪在地上不肯起來,一壁低低飲泣道:“姐姐方纔也看見了,賴尚榮總是來纏我,我躲不過他,只求姐姐救我。”珍珠奇道:“那賴尚榮看去也是個明事理的人,你不喜歡他,只和他挑明瞭說便是。躲不過他,來找我做什麼?”
五兒哽咽了兩聲,低低道:“姐姐不知。賴尚榮雖則喜歡來擾我,卻也沒有對我明說什麼,我一個女孩兒家,如何能和他直說什麼。只求姐姐把我帶進園子,便是在怡紅院做一個粗使丫頭,也好過這煎熬。”
怪不得不理睬賴尚榮,原來存的竟是這般心思……珍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五兒,五兒馬上低下頭去,復又嚶嚶哭泣起來。
也罷,人各有志,自己是燕雀,管不得人家的鴻鵠之志。只是珍珠也絕不會聽了小姑娘嬌滴滴地幾句話,就平白無故做主放人進怡紅院。第一,她沒那個權力;第二,說白了,五兒現在就是在作秀,自己雖然能理解人往高處走的心態,卻並不代表珍珠心裡很看得起這種言行。
“怡紅院的事,我做不了主的。”珍珠很和氣地婉拒了小姑娘,在園子二門口止步道,“你好自爲之吧。”
五兒苦兮兮地點了點頭,欲言又止地看了珍珠一眼,這才擡起袖子拭了一下紅紅的眼眶,偷偷往院子裡面望了一眼,慢慢磨蹭着步子走了。
珍珠見她走遠,這纔對着空氣慢條斯理道:“賴尚榮,五兒也走了,你還躲着做什麼。”
只見花遮柳隱間,一個高大的身影慢慢直立起來。
賴尚榮摸着鼻子,有些尷尬地走過來,在距離珍珠兩米的位置自動停下,姿態倒也坦然,笑道:“姑娘好眼力。”
珍珠想了想,單刀直入地問道:“你喜歡柳五兒"
賴尚榮毫不猶豫地點頭,卻依舊眼觀鼻鼻觀心,沒有擡眼看珍珠。珍珠雖然明知道他謹慎,見他這副樣子卻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便挑明瞭說道:“你這樣謹慎,是因爲我是寶玉的人麼?”
賴尚榮擡了擡眼,慢慢道:“尚榮不敢唐突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