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說賈元春省親回去之後,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緻,自己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豈不寥落。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於是命寶釵黛玉等只管在園中居住,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
於是賈府諸人忙着收拾了一番,撿了二月二十二的好日子,各人搬了進大觀園去。薛寶釵住了蘅蕪苑,林黛玉住了瀟湘館,賈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氏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寶玉因着良兒的事安分了許多,珍珠的工作也就清閒了很多,每天圍着寶玉打轉轉的活兒就轉手給了晴雯麝月,也順帶讓佳蕙歷練歷練。自己卻每日在大觀園中黛玉處學詩,寶釵處學學針鑿女工,探春處談談理想抱負,惜春處賞賞畫,日子倒也過得不亦樂乎。
珍珠從來不喜歡穿別人的舊衣,故而王夫人賞的兩件衣服,雖則顏色鮮亮,做工也精緻,珍珠卻也不放在心上,只做了順水人情,一併送給了佳蕙。自此佳蕙愈加歡喜地跟着珍珠,珍珠也省下很多心力。
且說這一日傍晚,珍珠去寶釵去寶釵處打結子,麝月在家中養病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晴雯等也自出去玩耍了。寶玉回來要吃茶,周圍一個丫鬟也叫不到,自己伸手倒時,倒是有一個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十分俏麗乾淨的丫環跑來幫着倒了,自己卻是不認得名字。
寶玉當時便記在心裡,第二日早上起來,看見那丫環坐在怡紅院西南角的遊廊底下,尋思着再去找時,恰恰被碧痕催去洗臉,只得進了屋子。人雖在裡面,心思卻一時一刻系在那丫環身上,心不在焉地打開窗子,一邊受着碧痕的擺佈,一邊隔着窗子窺看那丫環的動靜。
卻見珍珠站在院子裡,招手把那丫環叫了過來,說了兩句話,那丫鬟便點點頭走了出去。寶玉心裡不由發急,又見珍珠轉身走了進來,只得按下不提。洗了臉換過衣服,就往黛玉的瀟湘館來。
寶玉沿着一排石子甬道進了瀟湘館,觸目所及,但見兩排湘妃竹翠陰生涼,真個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透着空翠生涼之氣。院子裡卻是悄無聲息,寶玉因來到窗臺下,隔着紗窗往裡看。
只見黛玉已經早起,此刻正坐在窗前的書案下,執筆細細書寫着什麼,隔着窗子看不真切,但見一排簪花小楷,極爲娟秀生姿。
寶玉便在簾外笑道:“妹妹這是在寫什麼?”一壁說,一壁伸手揭了簾子進去。
裡頭的黛玉被唬了一跳,筆尖一顫,便滑了開去,在紙上留下一道拖曳的墨跡,先是寫的字卻是毀了。見寶玉進來,不由有些着惱,因把字帖兒在身後藏了,放下筆站起來,秀眉微蹙道:“二哥哥,你又來搗什麼亂。”
寶玉上來陪笑道:“好妹妹,一進了院子就悶在這裡寫字,也不出去逛逛去?寫的是什麼,拿來我看看?”說着趁黛玉不防,便一彎腰伸手自背後搶了過來。
卻見那字帖上寫着幾行簪花小楷,第一行分別是“凸碧山莊”和“凹晶溪館”兩個名字。寶玉因笑道:“這是個什麼玩意兒?妹妹要給自己的瀟湘館改名字麼?”
黛玉不防,被寶玉搶了字帖兒去,只好道:“你以爲園子裡的這些名字全被你荼毒過了麼?究竟還有漏網之魚,娘娘吩咐我們姊妹把這些沒有名色的都擬了出來,一併帶給她看。”
寶玉仔細看了看,笑讚道:“這‘凹’‘凸’二字,倒是用得新穎別緻,竟是化俗爲雅的妙筆。”
黛玉也笑道:“陸放翁‘古硯微凹聚墨多’,雖則意思淺近,這個字卻是用得不俗。”
寶玉一時看過剩下的幾行,都是些亭臺池榭的名字,也就撂開了手,只湊到黛玉身前,拉了衣袖笑道:“大白日的何必悶在房裡,我告訴你一個好去處,寶姐姐的屋子裡最多奇花異果,我們何不去見識見識。”黛玉把袖子一拂,掩面笑道:“好哥哥,你就一時一刻離不開你的寶姐姐,不看人,便看看院子裡的花草也是好的。”說着用袖子擋着臉,看着寶玉笑個不住。
寶玉被她打趣,又見黛玉眼中頗有幾分似笑非笑之意,心中微動,順手便拿起了案上的紙筆,且笑道:“妹妹說的是真話,我們就立個字據,白紙黑字的,我是不怕的。拿去也好給旁人作憑證。”說完作勢去硯臺上把筆尖潤了潤,便要動筆。
黛玉原本不過是擠兌寶玉一番,見他當真要寫,不由急了,伸手搶過寶玉手中的筆往旁邊一擱,轉過身賭氣道:“二哥哥成心和我作對,字據也不必寫了,一張嘴就能說死人了。”說着只把臉對着牆壁,任寶玉千喚萬喚,抵死不肯回頭。
寶玉見她不吭聲也不迴應,自己便也不吭聲,只躡手躡腳上來用手矇住黛玉的眼,涎皮笑道:“好妹妹,你不回頭看看我,我就讓你誰也看不成。”黛玉伸手掰不開寶玉的手,心裡無法,只得出聲:“放開手吧,誰同你拉拉扯扯的。”寶玉笑道:“我們從小一桌上吃飯,一牀上睡覺,這些拉拉扯扯又算什麼。”說着果然放開了手,又笑嘻嘻地拉着黛玉,死活把她勸得挪了地,兩人這才一起攜手往寶釵的蘅蕪院裡來。
寶釵的蘅蕪院中,進門便是巨大的玲瓏山石,各色石塊幾乎把裡面的房屋一併遮住,黛玉先笑起來:“省親時未曾留意,這屋子倒很有些意思。”寶玉聽了笑道:“我難道還唬你不成,有意思的在後頭呢。”
兩人走了進來,寶玉連忙擺手示意院子裡的小丫頭不要通報,自己和黛玉兩個輕輕走了過來,賞玩那些牽藤引蔓的異草。寶玉邊走邊看,又逐一品評過來,黛玉只繞着山石柱子轉着看了一圈,便偷偷潛到寶釵窗下,也學着寶玉隔了窗往裡看。看了一看卻不由嗤的一笑,這才走過來拉寶玉道:“我們進去吧。”
原來寶釵正坐在屋子裡,低着頭往一隻小孩兒穿的虎頭小鞋上繡花兒。黛玉偷偷向寶玉擺擺手,悄悄行到寶釵身後,蹲身向下拉一拉寶釵的衣襬,學着小孩子奶聲奶氣的聲音道:“孃親,我要肉肉吃。”
寶釵聞聲霍地轉頭,手中的針一個刺偏,倒扎着了自己。寶釵皺了皺眉,卻沒有聲張,只把手指頭往袖子裡藏了藏,轉過身拿另一隻手拍了黛玉一下,笑道:“好你個顰丫頭,這般悄沒聲息的,倒唬了我一跳。”
“是你做針線太用功,門口站了人擋住了光也沒發覺。”黛玉說着傾身過來看了看寶釵手中的虎頭小鞋,握着嘴朝寶玉笑道,“素日裡說寶姐姐是個賢惠的,果然不錯。今就開始勵志做賢妻良母了,小孩兒的鞋都備下了呢。”寶釵見黛玉這樣說,便把手中的鞋子一擱,伸手來拍黛玉的嘴,口中笑道:“你這小妮子去哪裡玩耍不好,偏偏要跟了寶玉來鬧我。一個混世魔王還嫌鬧不夠,必得添上一個不省事的顰丫頭。”
黛玉進來時看見這光景,本想着隨意編排寶釵一番,如今聽到寶釵正經說出“一個混世魔王還鬧不夠”的話來,語氣中的親密之意,竟是幾乎把寶玉來鬧她看作了理所當然之事,當下不由微微冷笑,有些諷刺地哂道:“姐姐說的是,姐姐這裡合該‘混世魔王’來盡情地鬧,顰兒來了就是不省事的。”
寶釵先是並未意識到自己說話的語氣,如今聽到黛玉挑開來說,自己方察覺出來,不由有些窘迫。這時鶯兒進來進茶,寶釵因吩咐她去給寶黛兩個倒茶,趁機調整好面色,這纔對黛玉笑道:“我不過閒着,這些料子擱着也是白擱了,就拿了來給鳳姐姐的大姐兒做兩雙鞋子。”黛玉點點頭,“哦”了一聲,卻是拖音加變調,聽起來無限意味深長。寶釵心中原本沒鬼,被她這樣一鬧騰,倒不由有些紅了臉。
寶玉早已走了過來,笑着和寶釵打了招呼,便坐下喝茶。見她兩個說得熱鬧,也只在旁含笑聽着。此時見寶釵尷尬,便也探身拿了小鞋子看了看,笑道:“寶姐姐這般有心,鳳姐姐一定很高興。
黛玉也不說話,只看着寶玉,嗬地一笑。
心裡的夫唱婦隨四個字,到底是沒有說出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