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覺得姐姐在松江府孤獨,但顯然現在壽康自己並不這麼想。
這不?緬甸王的王后,皇帝的幼妹永寧長公主回朝省親,在去京城之前先來了松江府,說要跟壽康一起住幾天。
這還是壽康十年來第一次見幼妹,她拉着永寧的手仔細地看着永寧,心中只剩下久別重逢的喜悅,至於當年的一些不快早已拋在腦後,“都十年了,在緬甸都還好麼?”
永寧如今比當年要顯得豐滿了,再不似少年時的弱柳扶風,行止間也更見一國王后的氣度,“還好,本來擔心去了那邊兒聽不懂人家的話,要做個聾子。但還算緬王有心,給我安排的都是些聽得懂漢話的下人。加上他自己也懂漢話,而且又頗知道咱們的禮數規矩,所以倒也沒想象中的那麼難。”
“宮中一切也都還和睦罷?”壽康問道。永寧自然知道她問的是什麼,抿嘴一笑,“皇姐總還當我是那個不懂事的丫頭呢。都還和睦。那些女人只要本份規矩,我也沒必要不給人家臉面,到底是替我伺候王的嘛。再說,王也給我面子,宮中事都交我做主,我還爭什麼呢?”壽康笑笑,“你大了,明白道理了,很好。對了,王太子沒陪着你回來麼?”
“沒有,留在宮裡了。一來是他才七歲,二來還要跟着師傅們學習,所以王就說,以後有機會再讓他去拜見陛下。”永寧笑着嘆了口氣,“我當年還怨皇兄將我打發到緬甸那樣的地方去受罪,但現在想想,這何嘗不是對我好呢?緬甸雖是外藩,但好歹也是做了王后呢。”永寧後半句話沒說出來,但壽康也能明白,做王后便是一國之母,以後子孫便是一國之王;留下,嫁給一個臣子,子子孫孫都仍然是臣子。壽康拍拍她的手,“這些話咱們姐妹私下說說也就罷了,出了這個門兒就別再提了。”
永寧瞧着壽康,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笑道:“我這回回來,特意帶了幾樣兒小玩意給皇姐賞玩。”壽康點點頭,永寧便叫了自己隨身的侍女進來,放下了兩個匣子。壽康去看,見一個是個翡翠扇子,那翡翠水頭很好,極潤,扇面上還雕了玉堂富貴圖,十分精美。另一個則是一個手掌大小的紫藍色的蓮花牌。壽康看那翡翠扇的時候只是笑笑,說了句雕得不錯。但看見那蓮花牌時倒是露出了些好奇的樣子,將它拿了起來,看了一會兒,笑着問道:“這倒是少見,我瞧着,像是琥珀?”
“果然還是皇姐見多識廣,這正是我王偶然得來的藍琥珀,即使是中原也十分罕見。”永寧笑道,“此物乃是西來,我想着當先供給皇姐賞玩纔好。”
壽康將蓮花牌放了回去,“給陛下的供物裡可有這藍琥珀麼?”
“這樣的藍琥珀我王也只得了這樣一塊兒。”永寧解釋道。壽康皺皺眉,“這卻不好,豈有陛下還沒見着,就先讓我截了的道理呢?”這話說的便頗有些責怪之意了。
永寧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說,來的路上也早就有了答覆的腹稿,當下便顯得十分胸有成竹,“陛下有過旨意,凡屬供物,皆當先奉了皇姐來挑。妹妹如今不過是遵旨行事罷了。”壽康將那匣子重新蓋好,推回到永寧面前,“陛下隆恩厚愛,做臣子的雖然感激但也萬不敢受。你如今也是王后了,凡事當多爲緬甸王庭着想。”
“是,我曉得皇姐這是疼我呢。但您是長姐,又有陛下這樣的殊恩,我王自然是想着先孝敬您。”永寧自然不肯自己擔這個罵,於是便只好拉上自己那個不在此處的夫君做墊背的。
其實緬王何嘗不知道凡是供物都得先奉給皇帝?但永寧說道:“王有所不知,我那皇姐雖只是一孤苦伶仃的寡婦,但對於我皇兄而言卻猶如千軍萬馬,王只要能奉承好我那皇姐,以後許多事都好商量。請王許我把這塊兒藍琥珀先奉給皇姐,到時候皇姐必然要說不敢受,還是要叫我送上京去。等到了京城,見了皇兄,我自會說此物先奉給皇姐看了,皇姐雖是十分喜歡,但還是記掛着陛下,便還是讓我送上京來。”緬王略一遲疑,“那豈不是在皇帝陛下面前讓壽康長公主白白得了好了麼?”
永寧便笑道:“皇姐遠離京城十年,皇兄若非礙於天子顏面,恐怕早就要忍不住遣人去請皇姐歸京了。如果能聽說皇姐還是想着他這個弟弟的,那自然只有喜不自勝的道理。所以,咱們先拿去送給皇姐,再送給陛下,雖說是曲折了一些,但效果絕對比只是把一件至寶送給皇兄要好。再說,藍琥珀雖然少見,但也不過是個玩意兒,皇兄見慣珍寶,未必就有多喜歡,不如藉着這個玩意兒,讓皇兄知道皇姐心裡還是最疼弟弟的。到時候,天子一喜,自然有咱們緬甸無數好處。”
緬王想了想,但他對於中原王朝的那些彎彎道道並不十分清楚,就還是選擇了相信貴爲天子妹妹的王后,“王后一心爲本王着想,本王都明白的。”
壽康不知道這段故事,也沒往這上頭想,但也知道永寧恐怕是讓緬王背黑鍋呢,“你呀,別拿這樣的話來糊弄我。”
永寧笑着往壽康那邊兒探了探身,“皇姐,咱們姐妹還說這麼嚴肅的話做什麼?皇姐,您只告訴我,您懷不懷念京城?有沒有想過回去?”
壽康笑着瞪了她一眼,“瞧你那個猴兒樣兒!也是個做王后的麼?”永寧笑道:“您只告訴我想沒想過罷。”
“自己住了三十年的家,豈有不想念的?但我心裡知道,我這一走,對大家都好,所以……嗨,我孑然一身,想不想的,也不要緊。”壽康嘆了口氣,又看了看永寧,“你回京之後,可不許在陛下面前胡說什麼。”永寧叫她說破也不顯得尷尬,“皇姐怎麼是孑然一身呢?皇姐不是還有我們這些兄弟姐妹麼?”
壽康搖搖頭沒說話。永寧其實也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便沒再繼續,“皇姐自己在松江府,平常可有什麼好玩的麼?”
“這麼大點兒的地方,能有什麼呢?再說,咱們婦道人家也不能常出門,即使有好玩兒的也是不知道的。”壽康自幼長於深宮,後來又嫁入耿家,從來都是過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因此說起來倒也不覺得怎麼,“不過,朱家夫人有時候過來陪我說說話,剩下的時候做做針線再看書唸經,倒也還好。不至於很難熬。”
“我小時候在福佑寺陪着母后侍奉佛祖的時候,也常常覺得無聊。母后把大把大把的時間都用來回憶和皇父相守的日子,即使有一點兒陪我的時候,也不過就是一遍遍的和我講,她當年如何和皇父恩愛,皇父如何爲了她而隻身對抗禮教。那時候我每次聽,既覺得無聊又覺得羨慕,總想着,我這輩子有沒有機會能遇見一個這樣的偉丈夫,爲了我,像孤膽英雄一樣反抗世俗。只有這樣胡思亂想着,纔不會覺得日子太難熬。”永寧說起小時候的事竟還是笑了,“但我沒想到,在我做了王后之後,我最怕的,居然就是我生命中真的出現這樣一個不顧禮教的男人。我常想,如果真有這樣一個人說要帶我走,我肯定不會走。我已經是緬甸的王后了,還要愛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做什麼呢?而如果我王是這樣的男人,那我這個王后還有日子可過麼?我想,當年滿後宮之所以憎恨我母后,大抵就是因爲這個罷。”
壽康長長的嘆了口氣,“再怎麼說那都是你母后,她過去怎麼樣也就都不提了罷。”她稍停了一下,“十年,你果然變了不少,這很好。皇室女,原當如此。”
“然而,我還有一個不懂事的問題,十年來一直想再問皇姐一次。”永寧微笑着,帶着某種不知名的期待,“皇姐,從沒有一天想過和薛尚書或者薛家,和解麼?”
壽康這回倒沒有勃然大怒,她只是笑了,似乎隱含着一些不以爲意,“和解?我早就和他們和解了。他們是天子的臂膀,是朝廷柱石,我爲什麼不和我弟弟、我的君王器重的人和解呢?”
“皇姐明知道這不一樣,這不是和解,這只不過是妥協罷了。皇姐,您沒想過,也許很多事臣子的發言,都不過是在幫陛下找臺階麼?”
“丫頭,我剛說你懂事了,你看,你又這樣。”壽康看着自己的手,輕聲道,“世上從無兩全之良法,他既然要做陛下的忠臣,那就只能放棄……一點兒別的。如今他平步青雲,步步高昇,而我一點點微不足道甚至不能威脅他半分的怨恨,對他來說算什麼呢?你又何必替他說話呢?”
“皇姐,我早已經不再有當年的癡心,但十年了,我始終想不通,皇姐原諒了皇兄,原諒了太后,原諒了二皇姐,也都可以不計較我當年的失禮和無知,但爲什麼偏偏對薛尚書,沒有半分的寬容呢?”
“永寧,如果有一天你看見王太子和一個宮婢有越矩之行,你會怎麼想?”
永寧想都沒想,當即便道:“自然是那婢子不知道規矩,勾引王太子。”
壽康一挑眉,沒再說話。
兒子不會有不好,只會是賤婢勾引。就像,我弟弟不會有不好,只會是狗奴才蠱惑聖心。而且這個狗奴才不但蠱惑了我弟弟,還害我和弟弟相猜疑。
薛尚書,這回再不是永寧不憐憫你,不肯將你的心告訴皇姐了。佛祖在上,這可不就是報應麼?永寧不知怎麼,竟還有些幸災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