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十六

千般不願萬般不肯,三月二十三那日榮孝還是從慈懿宮登輦,去了萬里之外的土爾扈特,永寧到底和她相伴多年,不免要灑幾滴淚。

當日下午懷烈也進宮分別向太皇太后、太后辭行,壽康便到慈暉宮在一邊陪坐。太皇太后雖然捨不得孫兒上戰場,但也知道這是皇帝重用長兄,要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你踏踏實實地去建功立業,家裡的事兒有你媳婦兒呢,真要有拿不準主意的,也還有我和你母后在,或者求見皇后來商量也都使得,你都放心。”

懷烈笑道:“有皇祖母這句話,孫兒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就算原本有,現在也沒有了。”太皇太后便又絮絮地囑咐了一通在戰場上要小心,夜裡要記得加衣服等等。懷烈聽得連連拱手,“皇祖母放心罷,孫兒也不是第一次去軍營了,這些都是知道的。您只管高枕安臥,等着孫兒凱旋罷。”太皇太后笑着嘆道:“誰家長輩看見兒孫上戰場不擔心呢?練兵和打仗不一樣,且不要說你只是去練過兵,就算是上過一百次戰場了,這第一百零一次我也還是不放心。”

說着話皇帝也過來了,太皇太后見了便笑道:“皇帝政務忙,還過來一趟?”皇帝見太皇太后並沒不高興的意思,便也笑道:“大哥來跟祖母辭行,朕也是過來湊個熱鬧罷了。御書房裡冷冷清清的,有什麼意思呢?”太皇太后老了,自然喜歡兒孫承歡膝下,此時聽皇帝這麼說便更是高興,但嘴上還是道:“什麼話?皇帝當以政事爲先纔是。”皇帝看了一眼壽康,突然道:“姐姐快幫朕說兩句好話罷,皇祖母這是怪朕了。”

太皇太后本要說一句‘多大的人了還撒嬌’,但想到薛皇后前幾日說的十五那天的事兒,便沒說話,只是笑着瞧着壽康。

壽康看了看祖母,又看看皇帝,低下頭抿嘴一笑,對太皇太后道:“陛下這是跟您撒嬌呢。”

這話說的並無疏遠冷淡之意,皇帝心中一寬,“皇祖母難道是不待見朕這孫兒了?”懷烈笑着插嘴道:“陛下一來皇祖母就不理我了,可見我纔是那個不招人待見的呢。”

十六年,彷彿什麼都沒變,彷彿一切都還像當初一樣。但太皇太后和懷烈知道,十六年前的壽康在‘替皇帝說好話’的時候,是不會低下頭的。

“容川,”從慈懿宮出來,懷烈對送他的壽康輕聲道,“那是陛下,是我們的君。”

壽康低着頭,“所以他要什麼我都給他了,這還不夠麼?”

“那若是你弟弟,便夠了。但那是你的君王,這就不夠。君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留你一條命在你就該感激涕零,再無二心二意。”懷烈輕聲嘆息,“容川,他已經不是你三弟了,他是這天下的主子,你我說是臣子,然而實際上和奴才有什麼區別呢?奴才不忠就只能死。”

壽康看着自己佩着的雙鳳銜珠玉佩,半天沒吭聲。懷烈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膀,“十六年前你就該知道有那一日……你當初自願如此,爲了這一點他也會感念你的好,但君王之恩不可常倚,你若總是這樣,他終有一天會厭煩。”他頓了一下,“我知道了,你還是想着這是你弟弟殺了你丈夫兒子呢,是不是?容川,你不要糊塗了,耿氏是逆賊,這是你的君殺了叛奴,又天恩浩蕩,榮養於你,你知道麼?”

“但他如果不是我弟弟,我何苦要爲他嫁給耿鶚?”壽康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懷烈還是聽出了她瀕臨爆發的情緒。懷烈低聲道:“昏聵!你是爲了你弟弟麼?不是!你是爲了祖宗社稷,爲了天下人的禍福!你是爲了報答君恩,是爲了忠於君王!”壽康搖搖頭,“我用我的餘生換天下人十三年的福祉,這難道還是……”

“你用你的餘生換天下人十三年的福祉,這就是你的功德,好讓你來生也做一回‘天下人’……”懷烈頗有安撫之意地道,“容川,別逼陛下……你以爲他不後悔麼?他是君,只要心中能記得你這份兒功勞,那就已經足夠了。”

壽康看着御花園裡的假山石,半晌才轉過頭對懷烈一笑,福了福身,“容川祝大哥早日凱旋而歸。”

曾經有兩年的時間,這個宮裡只有壽康和懷烈這一對兄妹,懷烈會小心翼翼地拉着妹妹的手在御花園散步,給她講自己在三省齋唸書的事。後來在壽康兩歲多的時候,他們先後有了二弟、三弟,他們一起被乳母領着、抱着去看自己剛出生的弟弟,然後好奇的問妃母、母后,小弟弟爲什麼紅通通的、皺巴巴的?

二弟的妃母肅妃笑着說,佑安還小呢,長大了就不皺巴巴的了,大公主彆着急。

母后說,你剛出生的時候也這樣的……小孩子一天一個樣,以後就好看了。母后還會抱着三弟跟三弟說,這是你大哥,這是你大姐,等你長大了,一定要聽哥哥姐姐的話,知道嗎?

母后還說,天家骨肉也是骨肉,手足之間一定要互相扶持,萬萬不能離心離德。容川,母后如今便要去了,你要答應母后,好好保護你弟弟,保護他的一切,知道嗎?

承堪,你是弟弟,卻也是男人,你也要保護你姐姐,讓你姐姐一生平安康樂,你知道嗎?承堪,你答應母后!

母后,容川是守了自己的承諾的,承堪卻守不了了……他是皇帝,皇帝只能保護天下。

皇帝沉着臉聽完宮女的回稟,並不說話。太皇太后嘆了口氣,“此處只有我們祖孫,皇帝還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麼?”

“皇姐就爲了一個逆賊就要……”

“他是逆賊也是你皇姐的駙馬,何況……不只是他罷?”太皇太后雖然早知道君王之心素來如此,但也忍不住覺得心裡一寒。

“容川不是不想和陛下和解,不是不想原諒陛下,但沒有哪個女人哪個母親能輕易原諒殺了自己兒子的人!陛下如果把她還當成姐姐,那就別逼她,別處處讓人盯着她。當她三月十五要在夜裡給亡靈上三炷香的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她留一件素一些的衣服。容川是懂事的孩子,她會明白你的用心。她也許還是永遠也忘不掉那道疤,但她卻可以不總是惦記着它了。如果以上這些陛下都做不到,那就像懷烈說的一樣,把容川當你的奴才罷。不忠之奴,心存怨恨之奴,殺了也就罷了。”

一片沉默之後,太皇太后用龍頭杖擊打着地面,“皇帝,你若做不成她的弟弟,就只好做她的君!君王有恩而無情,凡有二心之人哪怕曾經挽救社稷於危亡,也只能一死!”

那龍頭杖彷彿是擊在皇帝的心上,他恨恨地道:“都是那一家子狗奴才!”

“皇帝!就算沒有那一家子人,就算沒有那樣的事兒,你可曾真的把容川當成你姐姐了?皇帝,你要是把她當姐姐,那就罷了,若不是,就殺了她!皇家不能留叛奴,無論這個叛奴是什麼身份,無論她曾經爲社稷江山做過什麼!”

“可皇姐是朝廷的功臣!”皇帝此話剛一出口,便看到了太皇太后平靜而洞明世事的目光.。

“皇帝,你看,你到底還是把她當成你的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