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便是景容十九年三月,秀女大閱。又有土爾扈特部汗王攜王妃及第四子入京朝見。
壽康從小長在宮裡,小時候沒少偷偷去看過選秀,對此早就沒什麼興趣了。但薛皇后是個謹慎人,總記得當初壽康看自己的那個冰冷的眼神,加上皇帝又無絲毫厭棄壽康之意,便愈發怕得罪了這個皇姐,故而再三邀請壽康一同選閱。
初選的秀女都是梳個辮子,穿個藍裙子,脂粉也都不能多上,看也不是真要看容貌,而是看舉止、出身。壽康是經歷過賢皇后獨寵六宮,媚惑天子的那段日子的,故而最討厭那些刻意出挑兒、妖妖道道的,一遇上這樣的便要皺眉不悅。薛皇后雖然是皇后,但說到底也是後宮之一,再怎麼賢惠也還是希望少一個人來跟自己分皇帝纔好,故而看壽康對那些貌美妖嬈的皺眉,就立刻讓人撂牌子,即使皇帝以後問起來,她也可以說是遵奉長公主之意——當然,皇帝也不會有閒心問這個。
太皇太后也是見過賢皇后禍亂後宮的,故而每每都對選秀,甚至宮女小選都特別在意,常常要一個個親自看過才放心。這回一開始的時候也過來了,但看了壽康和薛皇后的選擇標準,便覺十分滿意,勉勵了兩句便回去了。後來皇帝去坤德宮的時候也稱讚了皇后,“老祖宗都跟朕說了,你很會看人。”薛皇后一來是爲了謙虛,二來也是終於逮着了個機會可以試探一下皇帝對壽康的態度,便道:“還說多虧有皇姐掌眼。”
皇帝含笑點頭,“正是,皇后要尊重皇姐,多聽聽皇姐的意思。像現在這樣,就很好。”
薛皇后豈還再有不明白的?當下便表態說會多求教於皇姐。皇帝自然是滿意的,“還有一事,土爾扈特部的汗王請朕爲他的第四子賜婚,朕決意將榮孝郡主賜給他。皇后指幾個引教宮女,讓她們好好教教榮孝,她先前的那幾個引教十分不得力。”
土爾扈特部地處遙遠,這一去只怕是再無迴轉之日。不過薛皇后一來怒榮孝當日踢了自己哥哥,二來厭她沒規矩,自然是不會心疼的。當下很痛快地答應了。
“皇兄,臣弟也沒求過您什麼,就這一回,您就把雀兒賞了我罷,我是真的喜歡她。”雖然賜婚的聖旨還沒下,但梓敬已經從捨不得榮孝遠嫁的太后那兒得了消息,這日便藉着回稟接待土爾扈特部汗王一家的差事的機會,遞了牌子進宮。他說了一大通,最後以這句話作爲總結。
皇帝低着頭翻着手裡的摺子,淡淡地問了一句:“說完了?”
如果皇帝大發雷霆,那也算是梓敬料得到的反應,但皇帝這麼冷靜,梓敬反而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當下只是愣愣地答了一句說完了。
“好,那現在你聽着。榮孝是郡主,享了天下人供給她的這麼些榮華富貴,就該爲天下人盡些責任。土爾扈特部一向不是個讓朝廷省心的,這回願意求娶一人大約也是爲了表個忠心。朕非但不是要虧待榮孝,相反,朕是以社稷託之,是擡舉她呢。你要是真喜歡她,就成全她做個文成公主罷。”皇帝擺擺手,“這次大閱,朕已讓皇姐再給你挑一個好側妃,總能比那個雀兒強。”
梓敬在正經事上一向腦子轉的慢一點兒,於是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自己皇兄說了什麼,立刻抗辯道:“文成公主好歹是個公主,雀兒只是個郡主,怎能託之以社稷?”
皇帝似乎很驚訝梓敬能說出這麼一句邏輯不通的話,“所以文成公主嫁的松贊干布是土蕃王,榮孝嫁的是土爾扈特部汗王的第四子。”他不等梓敬再辯駁便道:“行了,回去辦好你的差事,皇姐和皇后必然會給你挑個懂事的側妃。”
梓敬靈光一閃,說出了一句能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話,“那當初皇兄將皇姐賜婚給耿氏,也是爲了成全她做個文成公主麼?”
皇帝只覺心口像是被人捅了一刀,疼得五臟六肺都要翻滾起來了。他騰地一下站起身,抓起手邊一件兒什麼東西便衝梓敬砸了過去,“你放肆!”
“陛下!”
這日薛皇后本是邀了壽康一起來跟皇帝說梓敬的側妃的事,結果剛到門口就看見皇帝不知爲了什麼勃然大怒,竟拿了那羊脂玉的童子抱魚鎮尺砸梓敬。梓敬聽見自己姐姐的聲音回頭看時,壽康才發現他額頭上竟被砸出血來,當下嚇得也不管皇帝是否叫進了,就扶着傍日的手疾步過去,抽出帕子給梓敬擦。梓敬被這麼一砸也是嚇了一跳,然後才覺得疼,繼而又想起自己說了什麼,再看見被自己說的人正站在面前,一時又顧不得疼了,只覺得訕訕的。壽康不知這哥倆是爲了什麼,但又怕事關朝政,便也不好問,只是問梓敬疼不疼,又讓人去傳太醫。
“傳什麼太醫?這樣的混賬東西,給他看病都是糟蹋了藥!”皇帝怒道。
梓敬知道是自己說了渾話,故而雖然疼也不敢再多說了。但壽康不知原委,益發以爲是梓敬差事沒辦好,當下忍不住像當年護着幼弟一樣,對皇帝嗔道:“梓敬還小呢,縱然有辦的不是的地方,陛下也不該這樣……”
皇帝見壽康這樣不分青紅皁白的就向着紫荊,一時氣得眼前發黑,身子一晃差點背過氣去。薛皇后和成維嚇了一跳,趕緊要扶皇帝,卻被皇帝推開了。
壽康見狀也是吃了一驚,她雖然疼幼弟,但到底皇帝纔是她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當下便責問梓敬道:“你到底幹什麼了?怎麼把陛下氣成這樣?”
聽姐姐此時還是向着自己,皇帝臉上也回過些顏色來,但又怕自己這個弟弟嘴上沒把門兒的,真說了出來惹姐姐傷心,便搶先道:“哼!以爲自己翅子硬了,竟要抗旨!”
壽康聽了也有些不滿,但還是把帕子遞給了梓敬,讓他捂着傷口,“君君臣臣,這世上豈有做臣子的不遵命而行的道理呢?”梓敬哪兒敢吭聲?偷看了皇帝一眼,便低下頭做認罪狀。皇帝又哼了一聲,但看他額上似乎還在流血,畢竟有些不落忍,便瞪了成維一眼,“有點兒眼力勁兒!還不給安親王傳太醫去?”
不多時太醫過來上過藥,說沒什麼事了,皇帝就讓退下,然後對壽康道:“皇姐和皇后怎麼過來了?”
壽康看了薛皇后一眼,薛皇后便會意,“戶部侍郎之女王氏和揚州知府之女張氏都是淑德有禮,端莊得體的閨秀,都可爲五王爺側妃,不知陛下更看重誰?”說着就把二人的選閱單子遞了上去,上頭都寫明瞭父母何人、籍貫何處、年齡幾何。皇帝對這些東西也沒什麼興趣,只是一心要讓梓敬對雀兒死心,便道:“那就都指給安親王爲側妃。”
梓敬沒反對。他認爲,他喜歡雀兒和皇兄給他指側妃之間不存在矛盾。梓敬也知道,求皇帝是沒什麼用了,便只好改變方向,對壽康道:“皇姐,弟弟真的喜歡雀兒,誰不能嫁土爾扈特呢?也不是就非她不可的。”壽康還不知道梓敬的脾氣麼?當下便柔聲道:“皇姐給你挑的那個王氏,心靈手巧。你不是喜歡風箏麼?這個王氏啊,什麼蝴蝶兒啊金魚兒啊,什麼都會,等擡進府了,年年春天都讓她陪着你放風箏,好不好?還有那個張氏,她做的女紅好,那老虎就跟活的似的,好像真要跳出來咬人了一樣。”
皇帝忍不住看了薛皇后一眼,心說,如今選秀女還比扎風箏?薛皇后輕聲道:“大抵是皇姐誆安親王的。”
梓敬聽說王氏會扎風箏頓時起了興趣,“還有這份兒能耐?”壽康笑道:“姐姐什麼時候騙過你呢?你還喜歡什麼,告訴姐姐,如果王氏和張氏不會,姐姐也好讓人從小選裡給你挑個會的做侍妾。好不好?”梓敬笑道:“會扎風箏還不夠麼?到底是姐姐疼我。”但說到這兒又略一猶豫,“可雀兒……”
“雀兒是很好,但總得有人去給土爾扈特部的小王做王妃罷?你想想,雀兒是個郡主,但無母家,到底是身份低了些,到時候就算指給你也不過是個侍妾的身份,但如果指給土爾扈特部汗王四子呢?那就是正妃。哪個女子不喜歡做主母而喜歡做主母的奴婢呢?如今你二人情熱,她自然是捨不得你,願意做這個侍妾,但來日一旦這個熱乎勁兒過去了,她再想起來今日之事,是不是要怪你?到時候,愛侶變怨侶,還不如今日作別,來日回想起來還是段樂事。”壽康語重心長地勸道,“而且你皇兄決定派雀兒去土爾扈特也是爲你好,他是盼着你早早收回心思來爲他分憂,別總是這樣癡迷兒女情長。你當知道他的苦心,不該氣他。”
皇帝聽壽康滿口都是向着自己說的,心裡高興,只是臉上並不表示。梓敬是個孩子脾氣,聽壽康這樣說覺得頗有道理,加上對雀兒又並不是真的情深似海,故而想了一回也就放下了,老老實實地跟皇帝請罪,“剛纔是臣弟犯渾氣着皇兄了,請皇兄責罰。”皇帝哼了一聲,“你知道是自己犯渾就好,這次就罷了,再有一回就自己去宗人府領板子罷!”說罷又看着梓敬表了次態,便擺擺手,“行了,下去好好辦差。別給朕丟人。”
梓敬走了之後,壽康見該說的事兒也說完了,便看了一眼薛皇后,意思是要跪安。皇帝瞧見了,“皇姐先不忙呢。剛纔……皇姐說那個王氏會扎風箏?”
“今兒還不會,但明年春天便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