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九

自從封后,這個半個月以來,永寧一直沒來向薛皇后請過安,薛皇后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誰讓先帝遺旨‘永寧公主例比壽康’呢?但榮孝郡主也始終不來就實在太不給她面子了。

薛皇后不是壽康,她是正經受封了的‘承宗廟,母天下’的皇后,一應體制雖崇,但也都是禮法所定,並非出自殊恩,又沒有什麼心理陰影,平時不理會永寧和榮孝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但現在榮孝公然不敬,她也不打算忍氣吞聲。

到了懿暉宮,薛皇后領了妃嬪向太皇太后、太后、長公主問安,壽康仍如封后那日一樣站在太皇太后身邊,不過後來她採取了折中的法子,在薛皇后行禮的時候回了個平禮。薛皇后一方面有些不安,一方面又在心裡感念壽康給她面子,但當她注意到永寧和榮孝始終安坐在太后下首的時候,這些心思就統統變成了惱怒。永寧也還罷了,好歹是先帝的公主,榮孝是個什麼東西!但薛皇后並沒直接發作,只是笑着對太皇太后道:“今兒孫媳婦見榮孝郡主沒來,多等了會兒,便來遲了,老祖宗恕罪。”

太皇太后雖然老了,但還沒糊塗,她當然知道薛皇后這是告狀呢,不過她沒立刻表態,只是看了一眼太后。太后忙道:“總都是要到您這兒來的,媳婦兒就沒讓雀兒跑來跑去。”太皇太后淡淡地道:“規矩是規矩,永寧也就罷了,但榮孝必須先去給皇后請安。還有,我不是說了麼?永寧戴着孝不必過來,就好好兒地在菩薩跟前兒多替她母親念念經罷。”

永寧剛要說話,便聽壽康道:“永寧也不小了……趁着現在還沒出閣,多在靈前盡孝也好……只是可惜,賢皇后看不見你出閣了。”

老人家總是更看重孝道些的,看見別人家的孝子要羨慕,看見別人家的逆子也難免要心有慼慼。太皇太后雖然是這天下最尊貴的老太太了,但也總不能免俗。故而此時聽得直點頭,然後又跟着壽康的第一句話,問道:“你是不小了,除服之後就該議婚了,你可有什麼中意的?”

其實這話不過是白問一句罷了,這年頭姑娘家議婚都是父母之命,自己最多說一句聽憑父母吩咐,賺旁人一句知禮懂事也就罷了。但沒想到,永寧卻絞着帕子紅了臉,“翠縷……仰慕薛昭鴻薛尚書已久。”

一時屋子裡寂靜如死,所有妃嬪都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壽康,又看了一眼太皇太后和薛皇后,之後便帶着一個‘真是要死了’的表情低下頭。薛皇后立刻起身向太皇太后請罪。太后也頗爲驚訝的看着永寧,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見過薛昭鴻的?”

“景容十四年五月,薛尚書曾經去福佑寺拜佛……”

少女懵懂,頭次見了一個風姿出衆的貴公子,便要一見鍾情——這是太皇太后最厭惡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戲碼。

薛皇后卻是一愣,自己這個哥哥憎僧排道,好端端的怎麼可能去拜佛?薛皇后用餘光瞥了壽康一眼,見她聽說永寧的心思之後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心中不由竟有些惱了。大有些,我哥哥哪裡不好你竟全不在意的意味。

太皇太后皺皺眉,她一來不喜永寧這樣沒規矩,二來也惱賢皇后教壞了自己的孫女,心中暗道,這樣淺薄無知的婦人幸虧沒系帝諡,否則哪怕僅是以繼後之身稱爲惠皇后,自己也沒臉下去見列祖列宗了。這邊太后雖然寵愛永寧,但也無法說她這回是對的,只得道:“薛昭鴻是有妻的,你怎麼還能嫁呢?”

壽康對這些小女孩兒的心思沒什麼興趣,那日皇帝的意思已經太明白了,他沒想留着永寧在京中,天意一決,誰說什麼都沒用。

誰知這時候榮孝突然指着壽康道:“薛昭鴻是翠縷的,你不準和她搶!她都喜歡他四年了!”然後又衝到薛皇后面前,“那天我不知道那個是薛昭鴻才踢了他,是我不對。但你們不能因爲這個就不許翠縷嫁給他!”

壽康愣了一下,待明白過來便忍不住氣得渾身發抖,搶?她是元后嫡女、天子嫡長姐,她會和自己妹妹搶男人?不對!她怎麼會自甘下流去搶男人?再說,四年?四年算什麼?他們二人的婚約就持續了五年!更不必說薛昭鴻的原配都跟了他十四年了。壽康平日不跟榮孝計較是爲了顧着太后的面子,但這回當面這麼說話,簡直豈有此理!

“皇祖母,孫女雖然是……但也不願意平白被人潑髒水,此事求皇祖母還孫女一個公道。”壽康嘴脣直哆嗦,說着說着就哽咽起來,跪地不起。太皇太后從沒見她如此示弱過,當下更是覺得心疼,趕緊讓宮女扶她,“你是什麼身份,何必跟那些不相干的人認真?快起來,祖母絕不會讓你白白受委屈。”說着又拉了壽康坐到自己身邊,然後對宮人道:“榮孝郡主以下犯上,即刻交宗人府處置。永寧長公主爲母守孝,無詔不得出慈懿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求情的太后和永寧身上,只有薛皇后看了一眼壽康,然後接收到了一個冰冷的眼神。

但那個眼神是因爲她,而不是榮孝或者永寧——薛皇后的直覺告訴她。

入宮八年來第一次,薛皇后覺得這位皇長姐彷彿並不真是自己一直以來以爲的那個謹慎小心、畏懼皇權的長公主。

“皇祖母,”最終還是壽康開口道,“榮孝郡主也是爲了永寧,這次就算了罷。”太皇太后一愣,不解地看着孫女,壽康在她耳邊低聲道:“陛下有意將她嫁給土爾扈特部汗王的第四子。”

即使是土爾扈特部汗王的第四子也不會要一個進過宗人府的郡主,所以,只能放下。

景容十四年五月,壽康長公主重病。整個太醫院奉旨十二個時辰輪流守在公主府,以備不時之需。

那時的恩寵赫赫並不全是爲了壽康長公主,更多的,是爲了耿順的兒媳、耿鶚的王妃。那時整個朝廷的暗中備戰正在關鍵時期,皇帝怕她死了就穩不住耿氏的叛心,就要提前開戰。耿順也怕她死了皇帝就更少了顧及,要立刻開戰——耿順的戰備也還不充足。

後來皇帝曾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那時候皇姐就死了,雖然也許戰爭會更艱苦,但是他們所有人就都能解脫……

但那時,來自宮裡、西北的珍惜藥材仍舊流水般地送進公主府,期盼着能爲這位長公主續命。然而太醫們還是絕望地發現,他們即使用盡渾身解數也無法阻止長公主一天天的、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下去。

就像是,已經知道不可測的命運正等在前方,唯恐晚一日離去就要承受酷刑。

壽康並不知道外界是如何的緊張,她只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十里桃花深處,有一個騎着汗血馬的身披鎧甲的將軍手持寶劍,渾身浴血,她努力地看卻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問她,公主恨我麼?她莫名便有些慌張,高聲問,我爲什麼要恨你?你是誰?

遠處有佛寺鐘聲響起,將軍說,公主該回去了,今日一別,但願公主再也不必見到我。

景容十六年三月十五,薛昭鴻奉旨斬耿鶚父子祭旗,御賜汗血馬以助征戰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