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八

景容十八年,八月二十。

上諭,奉太皇太后、太后慈命,封明皇貴妃爲皇后,移居坤德宮,着禮部備封后大典。

上諭,明皇貴妃所出三公主抱至昌恩宮由壽康長公主撫養。

上諭,壽康長公主爲朕長姐,德行貴重,後宮諸事凡有爲難,皆以長公主之意爲準。後宮日日請安,先拜皇后,而後皇后攜宮妃至慈暉宮拜太皇太后、太后及長公主。

廣州府知府八百里加急呈奏天子:臣朱弘遙拜京師,恭請聖安。臣幼讀聖賢書,素聞天不可有二日,國不可有二君,故,臣竊以爲後宮亦不可有二主。皇后者,承宗廟,母天下,爲六宮尊。體制之崇,當可比天子。縱有難解之事,亦可求教於太皇太后、太后,焉能以壽康長公主之意爲尊?若此,則六宮當以誰爲主?臣斗膽,請陛下收回此亂命……且臣以爲,壽康長公主爲天子長姐,對此亂命受而不辭,罔顧禮法,不知尊卑,宜嚴懲爲戒。

“你看看,這個朱弘啊,朕都貶了他一次了,他還是這麼不知進退……怎麼?他也想做強項令?”皇帝看完朱弘的摺子便甩給了站在一邊的薛昭鴻。薛昭鴻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這洋洋數千字的摺子,然後又雙手捧放到御案上,“臣恭喜陛下,正是陛下聖明燭照廣開言路,纔能有朱弘這般不怕死之臣。”

皇帝起身踱了兩步,笑道:“瑤生,你是不是也覺得皇姐體制之崇已非人臣可受?是不是也覺得朕爲了朱弘那麼一兩句話就把他打發去做知府實在是昏聵?”

薛昭鴻道不敢,但頓了片刻又道:“臣等不過是有一些小見識,自不比聖天子所見深遠。”皇帝看着他笑道:“你不必拍馬屁。”皇帝頓了一下,然後嘆了口氣,低聲道:“十三年,朕負皇姐的還不夠多麼?朕給她什麼都不會嫌多……”

但就算不夠又能如何呢?您還能給她半壁江山麼?這句大不敬的話在薛昭鴻舌尖轉了一圈,最終還是湮於沉默。

廣州知府朱弘參壽康長公主折,留中不發。

景容十八年十一月初六,封后大典。

薛皇后站在穿衣鏡前,看着自己禮服上的龍鳳立雲和裙襬上的八寶立水繡紋,忍不住笑了,凝兒跟了她多年,深知她心,見狀便道:“娘娘穿上這禮服真是更顯華貴端莊了。”薛皇后笑道:“數你嘴甜。”凝兒又道:“不是奴婢嘴甜,而是這滿後宮除了您還有誰趁得起這身兒禮服呢?而且,您看太皇太后、太后都多看重您,就連壽康長公主不都送了大禮?”

“胡說!壽康長公主是陛下長姐,長姐所予之物當爲賜。”薛皇后輕聲斥道,“還沒如何呢,便輕狂起來了。”

凝兒覺得委屈,但又不敢說什麼,只能是認罪。薛皇后見她知錯,也就緩和了口氣,嘆道:“你知道了就好,也告訴咱們坤德宮上上下下這些人,別以爲自己進了坤德宮了便如何了,被人奉承兩句就渾身骨頭沒二兩重。要尊重長公主。”凝兒稱是,薛皇后道:“走,去拜見太皇太后、太后和長公主。”

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坐在上首,壽康站在太皇太后身側,各宮妃嬪按位分高低坐在下頭,皇后拜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末了,皇后坐,壽康又過去隨各宮要拜皇后。

皇后忙起身扶住了壽康,“這世上豈有姐姐拜弟媳的道理呢?皇姐快別這樣。”

皇帝在旁看着,雖然沒說什麼,但還是微笑頷首。薛皇后餘光看見了,暗道自己這樣拜長公主的皇后……就算是漢武帝之母王太后,做了皇后之後也沒再如此過了罷?

壽康何嘗沒說過‘歷代以來從無受皇后拜的長公主’這樣的話呢?只是皇帝不肯收回成命罷了,“以姐姐的功德,受皇后一拜也沒什麼。”他看見了壽康那一瞬畏縮和隨之而來的僵硬,聲音迅速冷了下來,“姐姐,朕欠你的總會還清,往事你就忘了罷。”說罷轉過身去,“姐姐跪安罷。”

壽康低聲對薛皇后道:“禮不可廢,妾身不敢。”

薛皇后不明白啊!壽康平時多要面子大家都是看得見的,今兒是怎麼了?她有些遲疑地看向皇帝,只見皇帝已經鐵青了臉,她輕聲道:“陛下?”

皇帝過了許久方淡淡地道:“今日大典,皇姐也是爲了以示鄭重。皇后坐下罷。”

薛皇后和皇帝都沒有錯過壽康臉上那一瞬間的如釋重負。

一場拜見匆匆結束,皇帝起駕回了御書房,薛皇后則回了終於名正言順地屬於了自己的坤德宮。

“今兒這可是怎麼了呢?”薛皇后換了常服去了珠翠,倚在軟榻上歇着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凝兒輕聲道:“娘娘,八成兒長公主是知道廣州府知府的參奏了罷?要不怎麼就至於這樣呢?”薛皇后目光一跳,直直地看着她,“廣州知府參奏什麼了?你怎麼知道的?”凝兒被她看得心慌,忙解釋道:“奴婢是聽成公公身邊的小林子說的,他說朱知府的摺子上來之後陛下誇他是強項令,薛尚書也說朱知府是不怕死直臣,後來陛下又說什麼皇姐體制之崇已非人臣可受什麼的,最後就把朱知府的摺子留中了。”

薛皇后猛地坐起身,厲聲問道:“這些話你有沒有再跟別人說過?”

凝兒嚇得趕緊跪下了,“奴婢不敢!今兒要不是主子說起來,這些話奴婢本來是準備爛在肚子裡的。”說罷便連連叩頭。

“好了,你起來罷。”薛皇后臉色好了些,“這些話從此不準再提了,窺伺帝居、打探前朝、議論長公主,無論是哪一樁你都吃罪不起!還有,以後再不許和小林子說話了,那不是個本分的東西!明白嗎?”凝兒忙稱是。薛皇后道:“你以後做事也要動動腦子,陛下先頭才爲長公主的事貶了這個朱弘,且這回又是陛下下了明旨要……”說到這兒,薛皇后突然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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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本難測,今日還隆寵無比,明日就棄如敝履,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的。

薛皇后心裡一寒,暗道,這還是嫡親的姐姐呢。

太皇太后年輕的時候也向往過帝寵,愛慕過隨帝寵而來的尊位和賞賜,但她現在老了,也坐到了天下女子中最尊的位子上,她再沒有什麼可爭的,每天在菩薩面前也只是求菩薩保佑她的兒孫罷了。兒子就不說了,這些孫子孫女,個個的婚事她都親自過問,親自安排,指婚前每天都要翻來覆去的想個□□遍,覺得沒毛病了才能讓皇帝下旨。和順、昌寧、榮安個個都嫁了名門望族,個個都舉案齊眉,只有她正經兒媳婦生的那個如死灰槁木。她有時候晚上睡不着就總會想,日後自己死了該怎麼告訴昭穆惠皇后,她的容川……

“容川,你是不是……還是怨你弟弟?”太皇太后拉着壽康的手,她也不明白,壽康今天到底爲什麼執意要行禮——除了落皇帝的面子,毫無益處。

“他是容川的弟弟,但也是不能稱呼名諱的陛下。容川不會怨弟弟,不敢怨陛下。”

“他是皇帝,有些事他也是不得已的,如果能選,他豈會願意對不住你?”

“只要陛下的江山固若金湯,區區一婦人的福禍不足掛齒。陛下只要對得起祖宗社稷,就沒有對不住我。”

三日後,皇帝以‘御前無禮’故,杖殺小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