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翊只聽得耳邊風聲如濤, 眼前的樹林倏地從身旁一閃而過,身下的馬兒沒命地朝前奔,什麼山丘, 河流都在它騰飛的四蹄下眨眼不見。
陸翊自小受過馬術訓練, 知道越是血統珍貴的汗血寶馬越是十分敏感, 它現在即使受驚, 也能感受到馬背上主人的情緒。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努力讓自己靜下心, 儘量輕鬆,讓它感受到自己與它同在。
果然,馬兒在狂奔了一會兒後, 速度明顯放緩,陸翊知道, 此刻, 是他跳馬的絕好時機, 但是他要藉機尋找安全的着地點。
馬蹄踏在一處柔軟的沙地上時,馬背上的陸翊忽然站起身, 然後整個身子朝馬的左側翻去,右手緊緊執着繮繩,身子已經貼近左邊的地面,(類似於馬術表演中的馬上拾哈達,)馬兒因爲他重心的左移, 馬身和頭偏向左邊, 速度又慢了一些。
這時, 陸翊趁機蹬掉右腳的馬鐙, 順勢朝左邊的地上倒去, 饒是如此,當他着地時, 仍然免不了摔在地上,左腿骨折。
在他滾落在泥地裡的一瞬間,頭部撞在泥土上時,霎時,他忽然想到八歲那年。
那年他八歲,春暖花開時,他已能倒背如流諸子百家書,出口成詩。教書夫子搖頭晃腦,津津有味地聽着他朗朗讀書聲,面色喜悅,不住點頭。
這時,先皇信步走進講堂,見他正在背誦《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兄弟鬩於牆,外御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先皇含笑問他:“汝如何理解:“兄弟鬩於牆,外御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陸翊回答:“吾當以兄長而馬首是瞻,兄如父,此生終效忠於之。”
先皇注視他良久,目光盡是讚許之意,他伸手拍着陸翊的肩膀:“你小小年紀便能領悟兄弟親情之道,朕甚爲高興!昔日周公兄弟叛亂,以致骨肉相殘,便做這《常棣》,是以警示規勸之意。”
同年秋天,先皇彌留之際,他將皇上和陸翊的手交疊握在一起,囑咐道:“兄弟的和睦是家庭幸福的基礎,更是國之安穩的奠基石,父皇希望你們兄弟團結一致,守護好北國的千秋大業。”
陸翊和皇上含淚相視,異口同聲地點頭道:“兒臣謹遵父皇訓言,守護北國千秋大業。”
先皇見此,安詳地閉上雙眼,駕鶴西去。
當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營帳裡的牀榻上,渾身痠痛,左腳無法動彈,一擡眸,就見寧嘉魚正一臉關切而緊張地注視着他。
“你感覺怎樣?”
寧嘉魚見他睜開眼睛,溫柔地問道。
“我的腿是不是摔斷了?”
寧嘉魚點點頭,“御醫已經接上了,需要修養一段時間即可。”
“那馬兒怎樣了?”
“聽說已經墜入山崖,幸好你及時跳馬,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可惜了一匹好馬。”
陸翊嘆息道。
“你不怪它?”
“若不是它明白自己所處的危境而放緩速度,只怕這會兒我和它在山崖下作伴了。”
“不許胡說。”
寧嘉魚用手輕輕捂着他的嘴脣,目含淚光。當她看見陸翊被禁衛軍擡進營帳時,她感到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後來御醫檢查過他的傷情只是左腿骨折並無大礙,她才讓自己澎湃的心稍微平靜下來,衣不解帶守在他身邊,直到他醒來。
陸翊伸手將她的小手覆在自己掌中輕輕摩挲,目光如水,嘴角勾起一絲笑容:“它知道我捨不得你,我怎麼捨得你。”
“我要你好好的,以後不許再說這麼不好的話。”
寧嘉魚看着他嬌嗔道。
陸翊伸手指了指嘴脣,面露壞壞的笑意:“除非你堵住它。”
寧嘉魚嫣然一笑,慢慢地湊進他的臉,在咫尺之間時,只聽 :“皇上駕到!”
劉公公細細綿長的聲音遠遠地在營帳外響起。
“皇上來了。”
寧嘉魚顰着眉頭輕聲說道。
陸翊一臉輕鬆,見她那緊張的模樣不由笑了笑:“皇上很隨和,你不用那麼緊張。”
其實寧嘉魚也說不上爲什麼,可能是因爲那次在御花園皇上忽然拉了她的手,所以,每次只要看見或者聽見皇上兩個字,她就莫名的害怕想躲開。
須臾,皇上在劉公公和禁衛軍的擁護下來到了營帳外,皇上對劉公公和禁衛軍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用跟着進來,寧嘉魚早已站在帳外躬身行禮:”臣媳寧嘉魚拜見皇上。”
皇上頓了頓腳,看了她一眼,說了聲“平身”,便步進入帳內。
“皇上,臣弟......"
陸翊掙扎着起身,話音未說完,皇上就說道 “小翊,你不必行禮,快躺下。” 說完,伸手按住將要起身的陸翊。
皇上隨便坐在牀沿邊的一個軟錦墩上,他握着陸翊的手,關切地問道:“御醫說你只是左腿骨折,無須擔心,只需多靜養就是。”
陸翊垂下眼眸,極爲自責地說道:“都怪臣弟粗心驚了馬兒,害得皇上爲臣弟擔心,擾了皇上這次冬狩的興致。”
“這件事怎麼能怪你?必定是御馬監沒有照料好馬兒,才使得它狀態不好,朕已經下令責處御馬監,以儆效尤。還好臣弟只是受點皮外傷,倘若更爲嚴重,朕該如何過得去?”
皇上斂眉憂心地說道。
“臣弟幸得有皇上的福澤庇佑這才免過一難,先皇常說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臣弟幸有皇上爲兄長。”
陸翊眸光瀲灩地看着皇上,無限感嘆道。
皇上心絃觸動,眼皮不覺地跳動了一下,他當然記得先皇彌留之際說的話,只是那段話猶如灰塵佈滿的銅鏡,誰也看不清境中的自己,是否還是當年的模樣。
“朕打了不少野味,回頭讓御膳房做好送來,你安心養傷,不必思慮太多,以免傷神耽誤病情,過兩天冬狩完畢,再回到府裡精心療養,相信很快就會康復。”
皇上看着他安慰道。
二人寒暄一陣後,皇上起身準備離開,寧嘉魚垂首躬身小心跟在皇上後面送至帳外,皇上停下腳步,目光直視前方,側身說道:“臣弟他傷身不便,自是需要你多加悉心照料,不過你也得要注意身子。”
寧嘉魚低聲回道:“臣媳多謝皇上關心。”
皇上擡眸看了她一眼繼續說道:“冬狩還有兩天時間,寧貴人也隨朕出宮狩獵,你們姐妹平時見面時間不多,有空的時候,可以多走動走動,增加姐妹感情。”
“臣媳多謝皇上美意。”
皇上說完,便大步朝前走去,劉公公走在最後,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寧嘉魚一眼,嚇的寧嘉魚急忙垂首。
寧嘉魚心有不安地回到帳中,牀榻上的陸翊已經沉沉睡去。她重新坐下來,託着腮幫,數着他根根睫毛,就想靜靜地陪着他,心裡才踏實。
暮色漸暗,紅萼託着盤子輕步走進來,大口深腹平底的青瓷碗裡盛着顏色濃黑的藥汁,頓時整個空氣瀰漫着一股濃郁的中草藥味。
“夫君他還未醒,你先放着。”
寧嘉魚見她走進來說道。
紅萼將托盤放置在漆案几上,心疼地說道:“小姐,你不眠不休已經一整日伺候在相爺牀榻前,奴婢在這裡照料着相爺,你去休息一會兒吧。”
“我不累。”
寧嘉魚淡淡地說道,目光寸刻不離陸翊身。
紅萼知道寧嘉魚的脾氣,她決定好的事基本不會更改,於是她便安慰道:“小姐你不用擔心,徐大醫醫術高超,相爺他會很快康復的。”
寧嘉魚顰着眉頭問道:“冬狩還有兩天的時間,徐大醫現在在丞相府,你有沒有辦法提前回府?”
紅萼疑惑道:“剛纔皇上在此,小姐剛纔爲何不向皇上請求?”
“冬狩沒有這樣的規矩,況且皇上也沒有此意。”
“這個......奴婢也想不到辦法,不如奴婢去叫武勝過來商量對策?”
“武勝現在隨在皇上左右,恐怕不好過來。”
“奴婢願意去試一試。”
“算了,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不用去找他。”
寧嘉魚目光又放在陸翊身上,若有所思地說道。
武勝現在是都尉,隨在皇上身邊狩獵,這會兒只怕在一起宴會,更何況自從陸翊摔傷後,一直未見他的人影。
紅萼看了寧嘉魚一眼,靜靜地退下。
不一會兒,陸翊悠悠醒來,他一睜開眼睛見寧嘉魚還坐在牀榻前,心中一陣心疼,他說道:“嘉魚,你已經一整天沒有休息了,再這樣下去,只怕你身體會吃不消,我心裡不好受。”
“只有你在我身邊,我看着你,我才踏實,我扶你起來喝藥。”
寧嘉魚看着他,笑了笑,俯下身子將他扶了起來,她剛想吩咐紅萼去熱一下藥,發現紅萼並沒有在帳門口,於是她叫了個隨從去熱藥。
不一會兒,隨從就熱好了藥端進來,寧嘉魚接過藥,用湯勺舀了一勺嚐了嚐,藥汁又臭又苦,難以下嚥。
“藥很苦。”
寧嘉魚皺着眉頭,一臉無奈地說道。
“藥苦我不怕,我的小魚兒是甜的!”
陸翊微笑着說道,接過寧嘉魚手中的藥碗,一股腦兒地全部喝下。
熟悉陸翊的宮人都知道,他最怕喝苦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