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樑太后之死
鳳寰宮, 沉香殿。
樑太后突發怪症,臥牀不起,如今已是病入膏肓。
正午時分, 雖然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但這沉香殿裡卻是透着絲絲陰冷的涼意。
韋北辰跟着一個管事嬤嬤快步行走殿宇中間, 層層疊疊的明黃紗帳隨風搖曳, 所到之處, 都是戰戰兢兢伏在地上的宮女內侍。
事發已有一個月,那個女人終於還是沉不住氣想要見他了。
這些年來她手上染了多少血,殺了多少人都無所畏懼——
他本以爲或許她是到死也不會向他低頭的, 但想來還是他高估了她,她雖視人命如螻蟻, 卻把自己的命看的太重!
這樣想着, 韋北辰心裡不禁冷笑一聲, 脣角亦是不易察覺的微微上揚,多了抹嘲諷。
樑太后的寢殿在西暖閣, 此時包括太醫院院使在內的所有御醫都擠在那會診。
之前風北渡從蒼月城匆匆折返,又頒下一道聖旨,若他們醫不好太后就讓他們跟到黃泉之下接着診,但其實他們也已經診了一個月,卻是全然沒有一絲的辦法。
韋北辰過去的時候幾個太醫都面如死灰, 比牀上的樑太后也見不出幾分顏色。
該是豎着耳朵一直在等着他, 聽聞他的腳步聲樑太后便是睜開眼緩緩偏過頭來, 雙目無神的看了他一眼。
韋北辰長身而立, 並不曾如以往那般屈膝行禮, 亦是不動聲色的回望她。
但這一次樑太后似乎也並不介意,又閉眼提了口氣便擺擺手, 示意跪在榻邊的太醫宮女退下。
這幾十年間,這個女人在這座皇宮之中向來說一不二,即便現在她是躺着的,也是有着極大的震懾力。
跪在裡外兩間的太醫侍女紛紛抹着冷汗魚貫而出,片刻之後整個大殿之內就只剩下樑太后沉重的仿似隨時可能中斷的喘息聲。
“是太后要見我麼?”韋北辰未動,站在兩張之外的地方漠然看着她。
他的目光很靜也很深,看不出憎惡也沒有仇恨。
曾經一度在她還能呼風喚雨的時候,樑太后曾經很快意於見到他這種毫無反叛也無力回擊的目光,可是——
這一刻,她的身子突然不可遏制的痙攣着打了個寒戰。
“北辰——”她的聲音嘶啞,帶着極大的顫抖,帶着一線猩紅的渴望的雙眼死死的盯着韋北辰的臉孔,表情,語氣,無一不透着絕望的恐懼。
“時至今日,我不求你能放過我,可是——你可不可以原諒我?”女人的胸口劇烈起伏,塗着丹寇手指用力的抓着身上錦被想要試着爬起來以一種對等的角度與他對話,整個身子卻重如銅鐵連脖子都不曾擡起來過。
掙扎了好久,她終於放棄。
韋北辰靜靜的看着她臉上這種滑稽的表情,這些年來他曾不止一次做過這樣的夢,想着有朝一日她跪伏在他腳下乞求他寬恕時的快意。
現在這一刻終於到了,這個女人再不能趾高氣昂的站在他面前對他和他的母妃頤指氣使,可是——
他高興不起來。
“那麼這些年,你對你所做的一切後悔過麼?”他問,極其厭惡,因爲從這個女人的眼神裡他仍看不到懺悔的情緒。
他覺得他這樣的言辭無非是一個想讓他適可而止的藉口,爲什麼?是怕他轉而再將這份積累多年的怨恨轉移到她兒子的身上麼?
於是,他也想到了自己的母妃。
那個悲涼一世,連死後都無處安身的可憐女人。
樑太后聞言,目光瞬時一滯,然後她緩緩擡眸看向他。
他本以爲她會辯解,可她張了張嘴,最後卻是出人意料的沉默了。
明知有愧,卻不後悔?
所以在這個女人的心裡,這些年她所做的一切從頭到尾還都是對的?
她鞏固了自己的地位,築起了她兒子腳下的萬里河山,別人的白骨堆累起來只是她踩在加下的墊腳石,所以她認爲自己沒有錯。
成王敗寇,宮闈之中游走了這麼久,韋北辰覺得他其實是有些明白的,這裡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有時候他甚至會想,也許他們今天這樣的下場其實只是源於他母妃當年的軟弱。
可是,他不敢把這樣的念頭表露出來,那樣會讓他覺得自己大逆不道,畢竟那個可憐的女人也是爲了護他付出了生命。
“既然你自己都不覺得自己做了,又何必虛僞的來要我的寬恕?” 韋北辰的聲音裡帶了極大的悲愴之感,冷冷的看着樑太后,“當年你連她的屍骨都不肯放過,事到如今,你卻讓我原諒你?”
那個女人的死和她身後的荒涼,是他一生之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那是第一次,這個素來溫潤如玉的男子眼中充斥着一種可以稱之爲殘忍或者惡毒的情緒。
他想到了很多年前隨着師父在聖嶼國生活的情形,師父教給他包容和忘卻,他自己又拖着一副隨時都行將入木的殘破之軀,他想也許他是沒有資格去與人爭的。
可是當他放下了自己的身世和過去,想要回去接他母妃的屍骸回島上安葬時那座無名的墳冢早已被人挖開,成了一座暴於荒野的空墳。
他們發現了韋氏的葬身之所,卻沒有尋見他的屍首,是以斬草除根,他們帶走了她的屍骨,妄圖引他入甕!
就是在那一天,那個只有十多歲的孩子知道,他這一生是不可能摒棄仇恨的,即便他想,他們也絕不會放過他。
所以現在,他也絕對絕對不會放過她,只當是替他母妃至今無處安身的魂魄尋一處安歇之所。
作爲兒子,他能爲她做的其實也很有限,所以不終於還是不能責怪她當年的無所作爲。
【貳】我介意的,是你曾受到的傷害!
從鳳寰宮出來,韋北辰趴在門口的柱子邊上又吐了好大的一口血,胸口的位置撕裂般的疼。
已經記不得這是的幾次了,年前最後一次從聖嶼國回來之後這幾乎就已經成了他每日裡的必修課。
他知道,這就是小師叔口中所言的劫數,他逃不掉了。
這段日子裡他拿了大把大把的時間用以回憶往事,回想聖嶼國中被那麼多人寵溺着長大的童年,想着那個午後他不遺餘力愛上那個陌生女子時不顧一切的衝動。
那是個天氣晴好的秋日,他在那座偏僻的農家小院裡第一眼見到她。
虛弱慘白的女子倒在污穢的塵埃中苦苦的掙扎,那時他纔剛往樑太后身上中下藍血祭不久,他是任地厭惡那樣的自己,他不想用那雙邪惡的手去虛僞的導演一出普度衆生的戲碼,可是那女子卻是一把死死拽住了他的袍子。
“殺了我,求你!”瘦弱是身體蜷縮成一團,她乞求的望他,雖然爲了抗拒痛楚目光渙散而無焦點,可是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倔強的沒有一滴淚水。
那一晚他們坐在篝火前靜默的對望,他說,“我中了毒,你身上的冰蠶血可以爲我解毒。”
女子似乎並不吃驚,她說,“我信你!”然後只看他一眼就往一側偏過頭去眉眼彎起輕輕的笑了聲。
他剛剛給自己下了一個壞人的定位,可是看着她眼睛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是註定做不了壞人的。
他不知道這三個字究竟意味着什麼,他也沒有如她所願的殺她,而是做了一個連自己都意外的決定,帶她離開。
說實話,由於多年的病痛折磨,他的脊背也並不寬闊,可是女子趴在他的背上睡的很沉,偶爾醒來就用袖子去拭他額上泌出的汗。
她問他,“韋北辰,我不會死了吧?”
他點頭,她就笑了,“那我們就一起活着吧。”
活着於他一直是個很奢侈的詞語,然則這個認識前後不足一天的女子卻用她的血與他立下誓約。
山谷裡不能行車,三日之後他們才從深山裡走出去。
回頭去看身後走過的路,那時候他想,就這樣在一起吧!
可終究——活着的時候一切都太過容易,等到須得有人退場的時候他沒有辦法把自己冰冷的背影留給她。
所以曲終人散,他請她先轉身。
他忘不掉那晚她離開時那種絕望悲涼的眼神,他也無法原諒自己,因爲那痛是他給她的。
沒有人知道,當他在說“我介意”的時候,實則是用力的吞下了一口已經涌到喉管中的濃厚血液。
也沒有人見到,當院子裡刀光劍影她絕然離去之時他最後倒下去的絕望身影。
他曾試圖爲她撐起一片天,他真正能給她的就只有那麼短暫而已,可那已經是他耗盡心力的一生了啊。
爲什麼我們生不逢時?爲什麼我們沒有在一開始相遇?
影子,自私也好貪戀也罷,只是遺憾,自己再沒有機會告訴你,其實那天我真正想說的話——
我介意的,是你曾受到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