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祖母與韋北辰的師孃?一眼看去最大的漏洞還是出現在年齡上。
“這不可能!”我拍案, 幾乎是條件發射的繃直了身子,面上如臨大敵的看着凌颺。
我想要如往常一般再從他靈動的眸子尋到那些蠱惑人心的微笑,然則這一次他的表情很認真, 眼中神色莊重的看着我的面孔片刻又輕輕的呼出一口氣, 目色悠遠的扭頭看着窗外緩緩道來, “聖嶼國的子民崇尚巫術, 歷代的宮廷之中都豢養着一羣身負奇才的御用巫師, 相傳在這些巫師中有隱世在潛龍山谷的龍族後裔,他們手中掌握着卜人生死的神秘能力,並且如果機緣得當的話, 甚至能爲死去的人聚魂重生。”
聖嶼國?巫術?聚魂重生?
我心裡玩味着這些個字眼,突然就再次想到那日夜帝對我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他說:聖嶼國的引魂之術乃是邪術, 逆天改命違背倫常。
那麼從凌颺的話中推斷也就是——
實際上當年皇祖母並沒有死, 而是因緣際會被聖嶼國龍族後人引渡重生成了現在的風暖?
怪不得魏明月喚她爲沈家姐姐, 可——
她卻是稱夜帝作九哥的啊!
不管凌颺給出的邏輯怎樣縝密,但聚魂重生一說本就讓人匪夷所思, 再加上擺在眼前的這些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我一時間仍是千頭萬緒。
“好!”思量半晌,我咬咬牙做了那個讓自己都不能信服的假設,“那我們退一萬步講,就算有你說的這種可能, 韋北辰的師孃就是皇祖母的再世爲人, 可生前她已然心甘情願的嫁予夜帝爲後, 而且還有令尊死守着一座蒼月城在等她, 既然大難不死, 她又何故孤身遠渡重洋跑到聖嶼國去終老一生?更何況方纔你也聽到了,她稱呼夜帝爲九哥!”
九死一生的劫難我經歷過, 所以我不信一個人可以在一念之間就拋卻紅塵種種,就算她捨得下名利富貴,那麼那些愛着她,抑或爲她所愛的人呢?總有一些是放不下的吧!
“那是因爲沒人告訴你,沈未央就是夜賴雅!”凌颺嗤笑一聲,重新把目光從窗外移回我的臉上,字字清晰的認真說道,“六十年前南野大將軍沈騰恩率軍攻陷蒼月城帶回了那個女孩兒,並且給了她一個新的身份,只是到了現在我都一直沒有想明白,我爹他這一輩子惦記的到底是夜賴雅還是沈未央啊!”
沈未央是夜賴雅?凌末白愛的是誰姑且不論,可那就是說——
夜帝娶了自己的親妹妹,並且矢志不渝?
呵——這太荒唐了!
“可是——”我心裡一片慌亂,只想着找出理由來打破這個可怕的設想,卻發現根本就無話可說。
“潼潼!”看到我的掙扎,凌颺不由的搖頭嘆息,鄭重的提醒我道,“她姓風!”
“姓風?”我腦中亂成一片,根本無力思考,只機械的重複他的話。
凌颺點頭,脣邊勾勒出一抹玩味的笑意看着我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韋大公子應該也不知道他師尊的名諱該是喚作風黎歌的!”
風黎歌?失蹤了四十多年,音訊全無的孝康皇帝麼?
當年宮中的史料記載,他遠行之時只帶了貼身的醫童和一個侍女,難道——
我心中慌亂的一遍一遍自我催眠,然則整個事情卻開始不覺慢慢形成一個清晰的脈絡在腦海裡呈現出來。
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既然公子末白心繫皇祖母他何以會選擇空守一座千里之外的蒼月城來孤獨終老,卻原來是因爲她還有一個名字是夜賴雅,是那個曾經一起陪他往東敖爲質,遍嘗人間冷暖的北越小公主!
而又難怪她最後雖死而未能與流火相守,不管愛沒愛過,也不管有多愛,他們之間——
根本天理不容。
心中五味陳雜,我很難靜下心來思考,就再蹙了眉去看凌颺,“你說韋北辰的師父是孝康皇帝?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因爲夜瀾樑太后的死因!”凌颺道。
“嗯?”樑太后的死與韋北辰定然脫不了關係這一點我心裡有數,但凌颺的邏輯又着實讓我摸不着頭腦。
“我暗中派人查過,樑太后最終死因是源於一種叫做藍血祭的蠱!”
“藍血祭?那是什麼?”自我出世以來就知道蠱毒是南野國中明文禁止的邪術,明面上流轉的甚少,而藍血祭這個名字更是聞所未聞。
“是一種很邪門的蠱術!”凌颺道,說話間神色稍稍有些莊重的進一步解釋,“這種蠱蟲分爲雌雄兩隻,互相依傍互相牽制,在植入人體之前需用被施蠱者的活血餵養一段時日,施蠱之時只以雄性蟲體植入被施蠱者體內,而雌蟲則是控制在施蠱者手中作爲牽線,將來一旦蠱毒被催發不僅可以隨時取人性命,而且還能攝人心魄,讓被施蠱者成爲無意識的傀儡,對被施蠱者言聽計從。”
所以,韋北辰對樑太后施蠱,控制並且毒殺了她?
怪不得風北渡會對此事既往不咎,卻原來是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拿到把柄!
但即便是凌颺說的這道駭人聽聞的蠱毒真的存在——
“就憑這道蠱,你就認定他師父是孝康皇帝?”我問。
“那是因爲潼潼你甚少查閱野史!”凌颺莞爾,閒適的靠到身後的軟墊上繼續道,“史料記載,近百年前南野的宮廷之內出了兩位遠近聞名的御醫,一位是布毒解毒的高手柳楚雲,一位是養蠱中蠱的奇人林雲棠,後來昭遠太子風黎歌陰錯陽差繼承了柳楚雲的衣鉢,而由於因緣際會,收錄林雲棠蠱毒的藥典卻落入瀾妃之手。”
他說着頓了一頓,略有些感慨的長噓一口氣,深深的看着我道,“韋大公子能同時習得柳楚雲的傳世醫術又通曉林雲棠的獨門秘蠱之方,只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他同時認識孝康皇帝和皇祖母,並且與兩人關係甚密!”凌颺的話適可而止,我就深吸一口氣接了他後面的話茬,“所以你就在藉口替我尋找韋北辰下落的時候暗暗查訪,並且爲了確認師孃的身份,登島那日你才刻意換了裝束試探!因爲你父親生前慣穿白色的袍子,並且你們父子的容貌本身就極爲相像,而皇祖母與他的關係又非同一般,如若是她,見到你的時候在言辭神態間就總會有破綻露出來。”
凌颺撇撇嘴,扭頭去看窗外,只算是默認。
步步爲營,機關算盡。
難怪那日在島上他會喋喋不休的追問風暖的姓名來歷,也難怪與北越開戰以來,他都一直表現的胸有成竹。
原來他所謂的會見分曉是因爲他早就洞悉了風暖和夜帝之間不爲人知的關係,並且篤定她會爲了韋北辰而親自出面來化解這場干戈。
凌颺不再說話,我也無話可說,輦車就在兩個人相對無言的沉默中一路緩慢的往大營方向駛去。
午膳過後,風暖折返,依舊是一個人,表情平和,目色安靜,而我懸了好久的心亦才慢慢放下。
我本來是想詢問她與夜帝見面的情形,但轉念一想那畢竟是她與夜帝之間的私事,遂也就作罷,只簡單聊了聊明月師叔和韋北辰的近況就各自回帳歇息。
而不出凌颺所料,當天傍晚北越那邊已經鳴金收兵,次日一早我往營外送別風暖之時更有線報傳來,說是夜帝不僅放棄了灕江城,並且揮軍北撤,連之前攻下的桓城等四座城池也一併捨棄。
我訝然的回頭去看風暖,張了張嘴卻是在稱呼上犯了難,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無奈的牽了牽嘴角道,“我是不是該稱呼您一聲皇祖母?”
眼前這個女人就是瀾妃麼?是那個憑一己之力撼動整個王朝統治,不費一兵一卒便從夜帝手中連取北越五座城池,又間接促使末白公子棄國,西華覆滅的沈太妃麼?
這個女人,翻雲覆雨,無所不能,可最終面對她的時候,我還是心中萬般感慨,總難凝聚成一種可以表達出來的心情。
“你若願意喚我一聲祖母便是!”我想風暖她是能夠明白我此時的心情的,她上前一步輕輕的握住我的指尖,執了我的手帶我回頭去看遠處的灕江城。
初晨的迷霧散盡,五彩斑斕的霞光灑下,這座輪空冷硬的城池也跟着瞬間柔和起來。
“這座灕江城曾經是我邁向人生至高點的見證,”她說,“在這裡我終結了前世的一切,背棄了自己的親人,拋卻了曾經的信仰,斬斷了骨血的牽念,也埋葬了苦心摯守多年的愛情,從兩手空空到一無所有!”
她說,“影子,也許你不會相信,在經歷了那麼多的生死離別又看到了那麼多人的悲歡離合之後,可是回到這裡——現在,我的心是暖的。”
她說,“影子你需記得,這世上你可以愛很多人,也可以有很多人愛你,但愛恨一念間,有些事不是不悔就能恩怨全消,有些過去是須得走出去的。”
最後,她說,“而風暖,只是風黎歌的妻子!”
也許她不是對凌末白冷情,也不是對夜帝虛僞,只是走出所有的那些過去,現在——
風暖只是風黎歌的妻子。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我忽而想起那日桃花林外凌颺感慨的那些字句,縱使有三個那麼出色的男子爲她摯守一生,但她在選擇其中一個的同時也註定會負了另外的兩個。
人生一世哪有十全十美,夜帝執意留下的這五座城池就是一個無法言說的缺憾。
最後回頭又看一眼晨霧散盡的灕江城,我與風暖各自轉身去走自己的路。
四月初我與凌颺回朝,一場平地而起的風波過後,南野與北越之間的一切又奇蹟般的退回原位,而風暖帶了真龍之血先行折返聖嶼國,之後便是漸漸的失了消息。
永壽三年七月,凌颺長子降生,取名風無夜,被冊爲南野儲君,自此我許諾他的種種一一兌現。
次年三月,我以養病爲名,偕同桃兒一起離京前往聖嶼國。
登船前,當着前來送行的文武百官,凌颺輕輕的抱了我一下,可是什麼也沒有說,可是等我到了甲板上卻聽他在岸上大聲喚我的名字。
我回頭,迎着璀璨的陽光看到他絢爛的笑容,聽他大聲的喊,“潼潼!我等着你回來!”
聖嶼國又到了桃花遍地的季節,魏明月的竹樓還是親切陳舊一如往昔,可是我進得門去,曾經韋北辰睡着的那張牀卻是空的。
那一刻我才終於相信,我癡心妄想的永壽,終於還是沒能換他魂兮歸來的長生。
一座孤墳,兩樹青松,我告訴自己,這樣的離開對他而言或許是解脫,可——
一夕之間,我與他之間的一切都成了必須走出去的過去。
我在島上留了三年,當偶爾經過的第三十六艘商船再次離岸那日,我帶着桃兒登上甲板。
因爲海上遇到風浪,商船靠岸是在十日之後。
我牽着桃兒的手踏下甲板,迎面凌颺牽着夜兒的手站在海灘上,父子倆都是一身誇張的紅色錦袍,海風過處,招搖且嫵媚。
歪着頭好奇的打量我片刻,男孩子狐狸樣狹長的鳳目就緩緩的眯起來,脆生生的喚了我一聲——
“母皇!”
我與凌颺之間,他不會愛我,我亦不必費盡心力去愛他,我想,這樣的相處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