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是從陣列之外傳來, 由遠及近都是兵士挪動時鎧甲武器相碰的聲響。
“有人來了!”凌颺策馬過來,貼近我身邊小聲提點。
這個時候,又是這種地方, 會是什麼人?
好在對面的夜帝好整以暇並不急着發難, 我心中惶惑也就暫時止了用兵的念頭狐疑的回頭看去。
因爲列在身後的陣容過於龐大, 所以一直過了好一會兒那人的身形才從衆人之間展露出來, 卻是——
風暖?
一身粗布裙褂的素顏女子神色淡然的行走在銅盔鐵甲的隊伍當中, 所到之處人羣自覺散開。
恰在這時平地而起一股強勁的北風,捲起一地的沙塵狂舞。
穿越層層迷障,這小小的一個女子, 恍若天女降臨,行走間竟會有那麼一種藐視天下的卓絕之感。
女人的步調從容鎮定, 穿過人羣, 最後徑自走到兩方兵馬對峙的沙場中間, 面對夜帝。
夜帝的脣邊勾勒出一個嘲諷的弧度,閉上眼淺淺的呼吸, 等到良久之後重新再睜開眼的時候卻是由喉嚨深處爆發出一聲低啞的淺笑。
然後他翻身下馬,徒步往前走了老遠,負手與孤零零站在大軍中間的風暖相對而立。
“師孃——”從方纔風暖出現的一刻起我就一直處於震驚之中無法自拔,此時纔是稍稍有些清醒,口中如夢囈般喚了一聲, 下意識的就要打馬上前, 可是手腕卻是及時被凌颺扣住。
我回頭, 恰好迎接到他給我的那一個制止的眼神。
風暖會出現這裡的原因我百思不得其解, 夜帝此時面對她的態度更是讓人無從理解。
雖然心中疑竇叢生, 我暗暗權衡了一下,也還是順着凌颺的意思, 按捺住情緒只遠遠的看着。
站在百萬雄師包圍之中的兩個人各自神色泰然的站着,平地而起的風不時捲起兩人的衣衫,翻飛中白色裙裾和黑色的袍角各自灑向一邊,在黃沙的裝點下壯烈如畫,仿似隨時可以定格一般。
而對我而言,這場面竟會是——似曾相識?
曾經,我以爲這世上能與夜帝魚水和諧站在一處的唯有夜妃一人,此時卻也困惑——
莫不是我自己急功近利心魔作祟因而刻意將他神化纔會產生那樣的錯覺?
原來無欲則剛,能在氣質上與他分庭抗禮的並不只是盛裝華服高高在上的夜妃,便是清靜如水超然世外的風暖也有這般魄力——
不卑不亢,俾睨四海!
“九哥,別來無恙!”良久之後,先開口的人是風暖。
她的聲音仍是如以往那般淡然輕緩,不摻喜怒哀樂,不染嗔癡妄念。
九哥!九哥?
因爲是逆着風,又離的較遠,雖然有聲音入耳,但因爲之前就一直神似恍惚的緣故,我一時微愣。
可是由於風暖開了頭,等我甩甩頭清醒過來想要再去分辨真僞的時候夜帝的聲音也是緊隨而至。
“灕江城外,兩軍陣前!”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唯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裡面深度自嘲的口吻,“這算不算是託了這些小輩的福?朕還能在有生之年見到你!”
男人的眼睛眯起來,帶着看不清的邪佞表情注視着面前女子的面孔。
“九哥你還是老樣子,總要把人心算透!”女人面不改色的淡淡吐出一口氣,然後再次從容舉步前行,將兩人中間不足一丈的距離縮到只剩數寸,微微挺直了脊背直視夜帝幽暗的雙瞳鄭重道,“到了最後,還是要我先來邁出這一步?”
這兩個人的話,每一句都暗藏玄機,困惑之餘我下意識的擰着眉回頭去看凌颺,卻發現他目色裡雖然蓄滿深不可測的玩味笑意,些眉心亦是蹙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場中兩人。
面對風暖的質問,夜帝不置可否,只面無表情的看她一眼就轉身往自己那方的陣營走去。
“隨朕來吧!”他道,語氣算不得強硬,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命令,可是——
風暖沒有動!
夜帝兀自走了兩步,似是想起了什麼,腳下就又重新頓住。
遠遠的,我只見他原地稍稍遲疑了一下,似是由懷裡掏出一個什麼物件攤在掌心裡看了一眼,然後便是迴轉身來,幾乎是毫無徵兆的向我這邊甩了過來。
那似是塊石頭樣的東西,極有分量,但又確乎該是塊寶石,陽光下折射出星星點點刺目的光亮。
夜帝該是用了不下的力道,那石頭劃過空氣帶起一聲細長的悲鳴。
我心下警覺起來,剛要伸手去接,凌颺卻是廣袖一甩,一個反手已經先我一步把那東西收入掌心。
所謂的“暗器”被劫,夜帝也不惱,只平靜的再把目光移回風暖臉上,沉聲道,“現在可以了吧!”
風暖頷首,繼而轉過頭來看我,平靜道,“你們先行離開,我去去便回!”
她要一個人跟夜帝走?
這畢竟是兩軍陣前,又是這樣的立場,我自然不能放心,但見着這兩人之間好像有什麼約定的樣子,一時間有些舉棋不定。
“潼潼!”正在遲疑間旁邊凌颺沉吟的喚了我一聲,然後他把自己的右手五指緩緩張開在我面前。
我狐疑的垂眸看去,看着靜臥在他掌心裡的東西,大腦瞬時一片空白,震驚之餘險些就由馬背上跌下去。
那是一塊鵝卵石大小的金色湖泊,成色極佳,通體清透不含任何雜質,陽光下灼灼生輝,看不出任何人認爲製作的痕跡,卻在中間嵌着鵪鶉蛋大小的一灣色彩殷紅色澤醇正的液體。
“這是——”
真龍之血!
我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
因爲這個變數太過突然,我思緒恍惚的久久未能回神,而夜帝和風暖,一明一暗兩個身影已經慢慢隱退在對面陣容強大的隊伍後面,消失不見。
我如此大費周章他都不肯鬆口讓出來的東西,此時經是奇蹟般的落入我手。
“怎麼會這樣?”我覺得荒唐,想笑的時候最終出口的卻只是哭笑不得的一聲呢喃,而不期然,身側卻是傳來凌颺意味深長的一聲輕笑。
“我們走吧。”他道。
我乍一回神,因爲沒料到他會突然由此一言不免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擡頭看向對面北越陣前羅列的八萬鐵騎,焦躁脫口道,“可是師孃她——”
“沒事!”凌颺心平氣和的打斷我的話,打馬上前握着我持鞭的右手手腕,幾乎是帶着誘哄的語氣遞給我一個安撫性的眼神勸道,“走吧,她不會有事的。”
朝夕相處了這麼久,對於他的習性我早已瞭若指掌,他這個人不會做沒把握的事,更不會做沒理由的事,此時他不開口心裡也定然運籌帷幄,只是風暖一人隨了夜帝入營我心裡始終難安。
“可——”我還是有些猶豫,但在凌颺目不轉睛的注視下也只能作罷。
“那——好吧!”我勉強點頭,眉心的褶皺卻是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舒展開。
“呵!”凌颺無奈的笑笑,吩咐暫且收兵,然後拉了我到他的馬背上載我回到了輦車上。
此間我的思緒一直沒有回攏,想着方纔夜帝與風暖相對的那一幕總覺的疑雲重重。
輦車的幔帳垂下,我使勁的甩甩頭力圖保持清醒,然後迫不及待的回頭去看凌颺,“阿颺,爲什麼韋北辰的師孃會稱呼夜帝爲九哥?”
普天之下有資格如此親切的稱夜帝一聲九哥的就唯有當年的長公主夜賴雅,莫要說她亡故已久,就算尚在人家,也不該是這個年歲。
可是風暖卻是堂而皇之的喚了夜帝一聲“九哥”,而夜帝亦是心照不宣的默認。
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只能寄希望於凌颺。
可能是我當時望着他的眼神太過緊張急切,凌颺無奈的搖搖頭,先是沒有說話,而是從身後的櫃子裡取了套湖泊的杯具出來給我倒了一杯水。
此時此刻我只期待這一個答案,是以也沒與他矯情,忙把那水灌了下去,他這才心滿意足的開口道,“還記得夜帝讓你帶給明月師叔的那句話嗎?”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會突然想起那件事,還是點點頭,等他繼續。
凌颺莞爾一笑,低頭又去滿滿的斟了一杯水,漫不經心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真正想要你傳話過去的人其實並不是明月師叔。”
當時他的原話我記得很清楚,他說“記得把朕的這句話原封不動的帶給贈你藥方的人。”
因爲那方子是魏明月偷偷塞予我的,我便理所應當把夜帝想要傳話的人當做是他,而如果從一開始夜帝就跟我一樣理所應當的誤會了呢?
我想着不由絲絲的抽了口氣,失神的喃喃自語,“你是說——”
“嗯!”沒有等我說完,凌颺斬釘截鐵的點頭。
如果真如凌颺所料,那麼現今發生的種種就確乎都可以解釋了。
夜帝說普天之下能取北越真龍之血的唯有一人,所以任我軟硬兼施都無動於衷,而現在——
這個人來了。
夜帝口中那個唯一不是別人,正是韋北辰的師孃風暖?
整個事情在邏輯上解釋通了,幾乎無懈可擊,但在情理上卻怎麼看都是匪夷所思。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再次擡頭去看凌颺,“可——可是爲什麼?”
“你忘了,”他笑,手裡擎着那個琥珀酒杯,藉着窗口透進來的光線整個杯子顯得晶瑩剔透,杯子外壁折射過來的光線剛好映在他微微眯起的眼眸上,就更襯得他的目光深刻不可捉摸,“當年——還有一個人也從夜帝手裡拿到過一樣東西。”
夜帝所言,若非他有意相讓,他的東西是絕然不會拱手予人,而他在生的這七十多年間卻唯有一次例外——
我心下略微一個輕顫,不可思議的傾身向前一把抓了凌颺的手,脫口道,“你是說灕江城?”
凌颺愣了一愣,並沒有說話,而是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神色有些遊離。
察覺自己的失態,我面上一熱趕忙鬆了他的手,偏頭轉向一側掩飾自己的尷尬,重新平穩了語氣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年夜帝所封的夜妃應該就是皇祖母吧,因爲他們之間有情,所以夜帝會以灕江城相贈也無可厚非,那你說他會爲師孃再破一次例又是爲什麼?”
“呵——”凌颺不以爲然的輕笑一聲,放下杯子仰身靠在身後的軟榻上,兩手交叉在眼前,目色間略微遊移了一下,纔是抿抿脣道,“那麼如果這所謂的兩個女人實則是同一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