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來找北辰的?”
女子的聲音清冷淡漠, 平穩中帶着淡淡疏離的味道,完全聽不出熱絡,但是落在耳朵裡也不會讓人覺出怎麼的不舒服。
我與凌颺俱是一愣, 不約而同的迴轉身去。
那是個看上去約莫三十多歲的女人, 着一身素色的粗布衣裙, 墨發如絲鬆散的挽在腦後, 昭示着她已爲人婦的身份, 身量不似山裡女人那般高大健碩,一眼看去甚至是有些單薄。
她的相貌不能說是多出色,五官卻是生的極爲清秀, 眉目間帶着忘我於世外的超脫,幾乎完全看不到喜怒哀樂的跡象。
這女人, 仿似生來給人的就是一種超然世外的淡薄之感。
“您——是師孃?”我問, 心裡突然變得很不確定。
照韋北辰的說法他師孃是由他師父一手撫養長大的孤女, 兩人相差二十餘歲,而十年前他師父仙逝之時剛好六十歲, 那麼單從時間來講他師孃此時的年歲就應該是在五旬左右,可是這女人身上卻絲毫看不到歲月雕刻的痕跡。
女人沒有說話,微微頷首算是默認,目光淡然的看我一眼又擡眸看了我身後的凌颺的一眼,神色間沒有半分情緒流露。
然後, 她很自然的錯過我們身邊往籬笆後面的小院走去。
既沒有追問我們的身份, 也不好奇我與凌颺之間的關係, 彷彿包括我們的出現在內一切都順理成章。
“進來吧。”她道, 聲音仍然平靜不帶任何感情。
我跟着往前走了一步, 心中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就又止了步子回頭去看凌颺。
彼時他還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 血色的妖嬈紅脣微微挑起一個若有似無的弧度,饒有興致的看着韋北辰師孃踽踽獨行的從容背影,不知道在盤算什麼。
我這才恍然覺得這一天他的表現也着實奇怪了些,莫名其妙的換了一身他從來不穿的白色袍衫不說,就連展露在人前的這種沉穩內斂的性格也與平素聒噪高調的作風判若兩人。
我心下狐疑,就又折回他面前,也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你不進去?”我問。
“進去!”凌颺眼中精光一閃,然後便是不假思索的牽動嘴角粲然一笑,說話間已經先我一步進了院子。
容不得多想,我也快步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的進了院子,韋北辰的師孃已經放下方纔提在手中的藥簍,見她轉身我趕忙迎上去。
“師孃我——”我說,開口之後突然一種強烈的不安感襲來,卻是欲言又止。
聽她方纔的意思韋北辰應該是在這裡的,可我們出現這麼久他都沒有露面——
雖然竭力的不想要自己胡思亂想,可是把這些天來的種種跡象聯繫起來,我卻怎麼也無法心平氣和的呼吸。
在所有人看來當初我與他的結局都不過是錯愛一場之後的不歡而散,但我知道,雖是真的傷了我,但其實他的那句“介意”,最大的目的不過是一個逼我離開的藉口。
對於我的那些不堪的過去他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他若介意,起初就不會選擇與我在一起。
他了解我,他知道我最怕的不是曾經駱無殤的背叛,而是那場連我自己都選擇遺忘不願提及的“意外”。
守護了我那麼久,這一生,他就只讓我痛了那麼一次,爲的——
就是將我逼離他的身邊。
他從不肯給我天長地久的承諾,他說他的天長走不到我的地久那麼久遠,而我又何嘗不明白,在他真正選擇放棄我的時候會意味着什麼。
我死死的咬着下脣,目光凌亂的四下游移,努力了多次,卻是怎麼也無法把那句話問出口。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該是料準了我會欠缺這樣的勇氣,韋北辰的師孃兀自輕輕的吐出一口氣道,“辰兒不在我這,一會兒我帶你們過去。”
說罷,便是神色淡漠的錯過我身邊去把藥簍裡的草藥倒到旁邊的一個臺子上攤開。
她不說韋北辰究竟怎樣,這是否意味着他會安然無事呢?
他有一個那個了不起的師父,他還有一個被描述的那麼和藹可親的小師叔,他們研習了那些醫典將近二十年,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是不是?
心裡突然升起一種奇蹟般的希冀,我屏住呼吸慢慢往前挪了兩步,目不轉睛的盯着她的背影小心翼翼的吸進一口氣,“他——還好吧?”
“嗯!”女子點頭,手下動作不停把一些細碎的草藥渣子挑揀出來重又扔回藥簍裡邊。 wWW★ttκan★¢ ○
我本來還試圖想要從她的反應中窺測出一些跡象,可壓根就沒有,只侷促的站在那裡一時沒了主意。
韋北辰的師孃也不再多言,把草藥晾好又轉身朝門邊的架子走去。
院子裡的氣氛一時有些沉寂,凌颺從背後走上前以手用力的拍了下我的肩膀。
感知他手臂傳遞給我的力量,我的心緒才稍稍有些穩定下來,扯着嘴角回頭象徵性的遞給他一個安撫性的眼神。
凌颺並沒有說什麼,擠眉弄眼的衝我妖嬈一笑,然後徑自越過我面前款步走到另一側的架子前把擺在下排的簸箕挪到上面採光。
他這個人向來眼高於頂,此時會紆尊降貴來做這種事着實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聯繫到今日登島之後他的種種表現,我心裡不由的警覺起來,只不動聲色的站在旁邊看着。
韋北辰的師孃倒是沒有覺出什麼不妥,忙完了回過頭來仍是神色淡然的跟他道了聲“謝謝。”
“舉手之勞!”凌颺莞爾,低頭拍了拍手上灰塵,似是忽而想起來什麼就又沉吟着脫口問道,“對了,還未請教師孃該是如何稱呼?”
經他一提,我這也才恍然發現自己的失禮之處——
從一開始我就是循着韋北辰稱呼她一聲師孃,凌颺也是自主入戲,因着我夫君的身份又沿襲了的我的稱呼,但其實細究起來,這個稱呼都是不甚妥當的。
雖然凌颺這話問的有些唐突,不過好在韋北辰的師孃並沒有與我們計較這些俗禮,一邊把整理出來的空簸箕拿到旁邊靠着籬笆放了,一邊很隨意的回道,“我姓風!”
之前韋北辰就只道他師傅是位隱士高人,至於姓甚名誰卻是不曾提過,不曾想他師孃竟也是姓風的。
我心中感慨,略有些失神,正說話間外頭忽而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和朗朗的笑聲傳來,“沈家姐姐你在麼?”
我詫異的回頭,不經意間正好與凌颺飄過來的目光相碰,兩個人彼此心照不宣的對望一眼又齊齊扭頭看籬笆外面看去。
來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身形微胖,鶴髮童顏,臉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樣,眸子裡卻是分毫窺探不到屬於他這個年紀應有的滄桑,烏黑純澈的一片,那樣子——
竟是有些可愛。
“沈家姐姐——”兩步跨進院子,那老者腳下生風徑自快步走到韋北辰師孃的面前,滿面春風的揚了揚手上抓着的一本紙頁泛黃的舊書本道,“這兩天我又把公子留下的醫書都翻——”
沈家姐姐?暖暖?她明明說自己是姓風的。
自古以來女子都有出嫁從夫的習慣,我愣了一愣,方纔了悟她之前口中所謂的風姓該是指她夫家的姓氏。
後知後覺的見着院子裡突然多出來兩個陌生人,話到一半老者的聲音便是戛然而止,驚異的目光在我與凌颺身上都打了兩個旋兒,最後還是落回韋北辰師孃的臉上,斂了眸色困惑道,“暖暖,他們兩個不像是島上的人。”
“嗯!”女人神態無異只自若的點了點頭,又兀自回身去繼續做她的事情,“他們是來看辰兒的!”
可能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那老者手指點着我與凌颺吱吱嗚嗚的愣了好一會兒纔是忽的眼睛一亮,兩步奔到我面前欣喜道,“哦,你就是小辰子時常提到的那個丫頭!”
我禮貌的笑笑,牽動嘴角扯出一個笑容,“前輩喚我影子便是。”
“你這丫頭——”老人翻了個白眼,不滿的撇撇嘴道,“什麼前輩晚輩的,以你跟小辰子的關係,至少是該隨他稱呼我一聲師叔的吧。”
其實他的身份從方纔進門起我就已經料到七分,此時看來定是韋北辰的小師叔魏明月無疑,只是他的熱絡卻是一時讓我有些無所適從。
“明月!”我這邊微微恍神,韋北辰的師孃已經整理好東西走過來對魏明月道,“他們急着要見辰兒,你來了就先帶了他們過去吧,我遲點就來。”
提到韋北辰,魏明月臉上容光煥發的姿采忽而一黯,下意識的擡眸向我看來。
雖然他什麼也沒有說,可我還是心頭一緊,慌亂中腳下險些一個踉蹌,好在凌颺眼疾手快不動聲色的上前扶了我一把。
“嗯,也好!”魏明月點頭,招呼了我再擡頭去找凌颺的時候卻是不由的擰了眉頭訝然回頭去看韋北辰的師孃,“咦,這小子生的倒是俏生的很——”
“師叔有禮!”韋北辰的師孃沒有接話,凌颺落落大方的拱手一禮,“晚輩凌颺,是潼潼的夫君。”
他們都知道我與韋北辰的關係,他卻以我夫君的身份自居,凌颺此時這話絕對是有意爲之,對於他此行的目的我也忽而變得不明確。
我心中暗惱,正欲解釋,卻聽的魏明月沉吟一聲。
“凌颺?”略以怔愣,他再看向凌颺的時候忽而面色一沉,驚疑道,“你是蒼月城的人?”
說是詢問,用的卻是一個十成十瞭若指掌的語氣。
聖嶼國不過一個存在於千里之外的島國,與中土各國都鮮有往來,千年來唯一的牽連當屬近百年前北越與其的一場聯姻——
時爲北越國君的夜千赫冊立聖嶼國君上之女爲後,即爲北越史書所載的昭榮皇后,也就是夜帝和已經夭折了的長公主夜賴雅的生母。
這也就是說夜帝與聖嶼國的皇室實乃姻親,不過因爲地域原因他們兩家也是早無往來。
而魏明月不過一介布衣卻像是對中土列國的形勢都有所估量,我心下狐疑,眉頭不由擰起。
凌颺倒是收放自如,眼中精光一閃面上表情卻是無異,侃侃笑道,“家父名諱是喚作凌末白的!”
魏明月聞言神色一滯,整個人仿似僵住一般,下意識的張了張嘴,然則片刻回神之後卻是重新掛上那種爽朗慈祥的笑容,擡手指了指村尾的方向,“那個——我先帶你們去我那?”
看他的反應,他對蒼月城的認知應該絕不止於有所耳聞的程度。
我心中雖然疑竇叢生,但在親眼確認韋北辰無恙之前一時間也顧不得追究那麼許多,只道,“煩請師叔引路。”
魏明月點頭,跟韋北辰的師孃打了招呼之後就帶了我與凌颺出門。
“哦,對了!”走了兩步,凌颺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就又重新回頭,“恕我唐突,之前有聽到明月師叔稱呼您做沈家姐姐的,那麼師孃的閨名是——”
女人神色平靜,輕眉淡目的擡眸看他一眼,答道,“我叫風暖!”
凌颺不再多言,微微頷首便是微笑離開,我心裡雖然有那麼一丁點異樣的感覺,但誠然也無暇多想,也跟着告辭離開。
魏明月的小醫館設在村子的另一頭,地方不大,也是一個竹籬笆的院子套着裡面一高一矮兩座閣樓。
三人步履匆匆的走在村間小徑上,我乍一擡頭遠遠便見着那院子裡一個無比熟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