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海邊的當天下午我便隨凌颺登船, 一行人揚帆起航前往大海深處去尋找那個遙遠而神秘的聖嶼國。
凌颺把一切都安排的甚爲周到,不僅尋了熟悉航向的漁夫引航,還提前請人卜算了風向氣候, 是以雖是第一次出海, 一路上卻是風平浪靜沒起什麼波瀾。
懷孕不過三個多月, 我身上也還算輕快, 再加上所乘的這艘船凌颺特意命人精工趕造的, 包括船長、甲板寬度甚至船帆的數量尺寸都經過專人比對改造,所以行船極穩,我也沒覺出多少不適, 只是莫名的,心裡總覺得不是很踏實。
海上漂泊了整整七日, 第八日的黎明我是被甲板上突如其來的歡呼聲驚醒的。
猛的彈坐起來, 映着桌上搖曳的一盞殘燈看到凌颺長身立在窗前的背影方纔狠狠的呼出一口氣, 癱坐在牀上。
“醒了?”凌颺聞到身後的動靜轉身走到牀邊坐了,從袖子裡掏出帕子給我擦拭額上的冷汗。
“嗯!”我定了定神, 接下他手裡的帕子,擡眸往窗口看去,“外頭髮生什麼事了?”
“我們到了,前面就是聖嶼國了。”凌颺道,也是沿着我的目光往窗外看了一眼, 說話間如釋重負的輕輕呼出一口氣, 伸手去取了放在旁邊的外衫遞給我, “天要亮了, 我們去甲板上看日出吧。”
因爲心情的原因, 這幾日我大都是窩在船艙裡休息,此時聞言還是有些遲疑。
外面吵嚷的歡呼一聲蓋過一聲, 許是燈光太暗的緣故凌颺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自顧俯身又去取了我的鞋子把我拉到牀邊,口中喋喋不休的繼續說道,“海上日出的景象與別處可是大不相同的,難得尋這一次機會,不看看是會遺憾的。”
看着凌颺興致勃勃的樣子我也不好掃他的興,回頭想想反正馬上也便要下船登島了,遂就點頭,穿好衣物隨他一起上了甲板。
因爲我們的船已經往正東方整整行了七日,此時太陽升起的方位已經不在大船的正前方,而是在船頭稍稍偏右。
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一輪紅日,沒有絢麗奪目的光環籠罩,只是乾淨清爽的一輪從海天相接的地方被輕薄的海霧擁簇着慢慢托起來,紅彤彤的色澤溫暖而柔和,倒映在明淨如鏡的藍色海面上灑下大片金色的鱗波。
那景象不能說有多震撼,卻能讓人感受到一種源自於靈魂深處的歸屬感,祥和寧靜,遠離戰爭與塵囂之外。
凌颺扶着我的手帶我一同站在甲板的邊緣來迎接這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溼潤的海風拂過面龐,帶着清清涼舒爽的味道。
明明是陌生的地域,陌生的空氣,我貪婪的大口呼吸,卻覺得壓抑在心口這麼多天的心事也變的不是那麼沉重。
遠處的太陽慢慢脫離海平線的束縛,通透的紅色軀體逐漸燃燒起來,金色的光線穿透柔和的薄霧灑向眉睫,凌颺適時的擡手替我擋了一下。
我下意識的偏過頭去看他,晨曦灑下,恰是映出他身後一大片島嶼連綿的輪廓——
因爲韋北辰而無數次闖入我夢中的聖嶼國的輪廓。
聖嶼國的春天來的較之中土較早,此時入眼已經是一片蒼翠的碧色,加上漫野的桃花盛開,粉色的雲霞錦簇,將這一片不起眼的島國映襯的仿似人間天堂。
聖嶼國是一處清淨之所與外界少有往來,而我們的船又造的太過奢侈華麗,未免引人注意,凌颺就命人將大船停在海上,安排了兩名隨從撐小船攜我倆上岸,上岸之後又撇了隨從,只與我兩個人沿着海邊小徑徒步登島。
路線應該也是事先打探好的,凌颺胸有成竹,走的很從容且優雅。
我心裡惦念着一些事情就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目光胡亂的掃視着四下的風景,但是很奇怪的,似乎每過一處眼前都有看不盡的桃花。
那些大大小小的桃樹或者單獨成株開在灌木叢中點綴,或者三兩成簇的綻在路旁相依,再或者也有很多株連成一片花海。
我心下奇怪,如此走了大半個時辰終於忍不住在一處桃園前面停了下來。
凌颺見我止步也轉身折回來在我身後站定,不解問道,“在看什麼?”
“在看這些桃花!”我說,信手摘下枝頭開的最豔的一朵拈在指間狐疑的看着,“這聖嶼國的人對桃樹似是有種特殊的偏好。”
“噗!”我不過是隨口一問,不曾想凌颺聞言卻是啞然失笑。
我不解,蹙了眉回頭看他,“怎麼?”
“沒什麼!”凌颺搖搖頭,拿了我手裡桃花把玩片刻纔是若有似無是輕輕吐出一口氣嘆道,“應該不能說是偏好吧,更確切的說應該算是尊崇。”
“尊崇?”他這樣一說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此話怎講?”
“這其中自然是有典故的。”凌颺道,故意賣了我一個關子,停頓片刻才稍稍斂了神色舉步走到我身邊與我並肩而立,緩聲說道,“相傳在很久以前,聖嶼國有一位國君愛上了一名青樓歌妓並且沉迷其間不可自拔,更是爲此冷落了他的新婚妻子。後來國君的胞弟篡權奪位帶人殺入皇宮,兩方人馬與御花園中交戰廝殺的萬分慘烈,最後的危急關頭國君心愛的女子捨身替他擋了致命的一劍,國君執迷,也就隨着那女人去了。”
本該是一個跌拓起伏感人至深的故事,凌颺說起來的聲音自始至終卻都很平靜,我不經意的回頭卻更是輕易捕捉到他眼中嘲諷的一抹冷色。
“所以——這些桃樹便是國人用來紀念國君與他心愛女子的真情的?”我愣了一愣,本來對這個故事的結局唏噓不已,此時卻又有些不確定。
凌颺不置可否,只淡淡的看我一眼,然後舉步走到前面的一株桃樹下面,於亂花叢中回頭看我。
到了我此刻我才猛然注意到這一天他竟然沒有着那一身色彩濃烈的紅色袍衫,而是歸歸整整的穿了件素白的長袍。
長袍的料子很普通,剪裁卻是十分得體,襯得他身形修長挺拔,而他頭上束髮的金冠也換成一根樸素的白玉簪子,再配合上此時眼中略顯淡遠的神色,整個人的氣質竟是與以往截然不同——
少了張揚的嫵媚和華貴,取而代之的則是一份高高在上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雖然臉還是這張臉,可這個人卻恍然不似凌颺,而確乎是完全變作另一個人。
我措愣的站在原地愕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凌颺卻是神色泰然的搖了搖頭繼續方纔未完的話題。
“當然不是!”他道,不以爲意的走在桃花叢中款款而行,“國君死後叛亂的英王終於如願以償繼承大統,但是礙於王后孃家的背景,當然,也有可能是爲她的才貌折服,總之最後的結果是這位曾經很不得寵的王后並沒有被累及到,不僅僥倖生還而且還是穩坐中宮之位做了新君的妻子,享盡榮寵。”
自古以來,皇室之家最怕的就是這等有違禮法的醜聞軼事,女子如我這般休夫改嫁的就已經犯了大忌諱,更莫要說是兄弟二人先後迎娶同一個女子過門。
我心中驚愕不已,不禁開口追問,“那後來呢?”
“後來?”凌颺莞爾,嗤笑一聲繼續說道,“後來在新君繼位大宴百官的國宴之上,王后以身作餌以一壺毒酒毒殺了弒兄奪位的新君,她自己亦是毒發氣絕在國君與那歌姬殞命的桃花樹下。”
凌颺的故事至此終了,是以千嶼國這鋪天蓋地的一片桃花海爲的不是紀念國君與他摯愛女子之間的深情,而是爲了銘刻那位致死也未能得到夫君垂青的王后的大義功績。
這兩個女人,哪一個的愛情拿出來都是大而無畏的傳奇,可是一旦涉及到第三個人,其間種種品味在心裡就只剩了苦澀。
“真可惜——她們會愛上同一個男人!”我心中黯然,無奈的嘆息着吐出一口氣,“被這樣兩個至情至性的女子愛着,那國君雖然摯守了前者,但對後者也不能是完全的無動於衷吧。”
“都說最癡情的人也最是絕情,他愛過一個女子,但同樣也負了一個女子,這樣的男人——”凌颺說着卻又似是無話可說,沉默片刻便是擡眸看向我道,“潼潼你覺得呢?”
對於那位含恨而終的王后,我不能說是沒有遺憾的,只是作爲局外人,我們永遠都沒有立場去指責一個人的癡情,即便這份癡對另一個人來說會是寒入骨髓的薄情。
“無關對錯!”我說,“情之爲物,半分也勉強不得。或許——這隻能說是那兩個女人的運氣問題吧。”
一個恰巧遇到了那個愛他的人,一個遺憾的錯過。
凌颺沒有說話,隔着亂花飛濺的桃林,他眼中深埋的情緒我看不太真切,一直到靜默的過了好久之後他才由桃花深處重新舉步走到我面前,執了我的手眉眼彎彎的笑,與平素一般的風情萬種,“是啊,潼潼你就總是有這樣的運氣。”
我遇到駱無殤,我又遇到韋北辰,的確,我是有這樣的運氣,不必飲恨也無需勞煩後人爲我種下這片桃花林。
雖然明知道凌颺此時並無惡意,他的這個故事還是讓我看到了冥冥之中那種可怕的宿命,駱無殤的下場我已經身臨其境的看到,關於韋北辰——
我突然不敢再想。
“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觸了電似的從他手裡抽回自己的手,我侷促的往後退開半步。
“好!”凌颺無所謂的聳聳肩,折回小徑之上繼續前行,我腳下略一遲疑也快步跟了上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一路無言的翻過兩個小山頭,終於進了前面山坳裡的一個村落。
那村子不大,只有四五十戶人家,因爲是建在山地裡,所以房子架高大都是竹製的閣樓,稀稀疏疏的掩映在樹木花草之間,儼然一處世外桃源的模樣。
這裡的環境韋北辰曾不止一次對我描述過,可是這一刻真的見了,卻是覺得恍惚的很不真實。
“走了半天了,是這裡嗎?”凌颺摸着下巴喃喃自語。
我回過神來扭頭與他對望一眼,也四下掃視一圈。
村口附近的第一座閣樓前面是一處籬笆圈起來的小院,院裡很多的竹製的架子上面晾着各種草藥。
我的心口突然沒來由的一陣緊縮,剛要上前卻聽得身後突如其來的響起一個陌生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