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許如雲之間針尖對麥芒這已經不是不是第一次, 上一回在暗春坊初見,各持着新歡舊愛的身份,身邊站一個駱無殤;這一次意外重逢, 已然是新仇舊恨不死不休, 駱無殤卻是看不到了。
兩個人靜默的對視, 我的眼中凝滿憤恨, 許如雲的眼中多的則是譏諷。
現在駱無殤就一動不動的躺在面前, 她的這一個雲淡風輕的眼神顯得特別刺眼。
我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面無表情的看着她道,“他死了!”
許如雲聞言終於擡眸, 越過我淡淡的掃了身後的駱無殤一眼,便又將目光重新移回我的臉上。
“我看到了。”她說, 聲音清冷平靜, 彷彿她看到的只是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人一般。
畢竟是愛過, 說到底駱無殤還是爲她而死,這個女人此時的態度着實讓人啼笑皆非。
“呵——”我想笑, 笑了一聲又是荒涼的戛然而止,一個箭步上前拽了她的手腕將她拖到駱無殤面前,大袖一揮指着駱無殤的屍身咬牙切齒的說道,“他是你夫君,現在他就這樣倒在你面前, 難道你就沒有一丁點的感覺, 你的眼淚呢?”
因爲練過幾年拳腳的緣故我手上的力氣較之常人本來就是有些偏大, 再加上此時情緒不穩下手更是沒輕沒重, 許如雲被我拽了個措手不及, 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到駱無殤身上。
我本以爲她至少也該是惱了,但是出乎意料, 身形穩住之後她的情緒仍是不慍不火的靜靜看着我,口中不屑的反脣相譏,“我也沒有看到你的。”
我與駱無殤早就一刀兩斷,更何況他今日的下場也是自找,與我扯不上半分關係。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許如雲這麼近乎挑釁的一句話竟然就是戳中我的軟肋一般,噎得我一時無言以對。
“你不用在我面前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清高姿態,你沒有資格用這樣的立場跟我說話。”見我沉默,她脣角譏誚的那個弧度就牽扯的更加明顯的冷笑一聲,“是,我承認我愛他,甚至爲了愛他耍盡手段,什麼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可是就因爲我一直都愛着他,所以在他面前我永遠都不欠他什麼。”
因爲愛,所以沒有虧欠?
許如雲這些話雖有強詞奪理之嫌,但因爲她斬釘截鐵的這個“愛”字,我卻無力反駁。
因爲,感情本來就是一筆還不清的重賬,就算她的所作所爲受盡千夫所指,但在這世上卻唯有那個人是沒有資格指責她的——
她之於駱無殤是這樣,我之於韋北辰亦然。
可是現在,她口口聲聲說愛的那個男人爲她而死,她這樣無動於衷的表現着實讓我難以理解。
“是麼?”我蹙眉,不可思議的反問,“就算他爲你丟了性命你也心安理得?你的愛就是這麼一個無所不能的藉口麼?”
“他的性命是爲我丟的麼?”許是被我戳中了痛處,許如雲的目色一寒,語氣也跟着凌厲起來,恨聲道,“說到底他這也是自作自受!”
一句話咬牙切齒,非但無愧,還似是快意的很。
我越發不能理解這個女人的想法,目光煩亂的四下一瞥正好看見身後駱無殤冰冷的屍身。
他就那麼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襟前濡溼的大片衣衫尚未風乾,妖嬈的血色綻放,刺得人眼睛生疼。
“許如雲,我突然覺得他很可憐。”短暫的沉默之後,我不可遏止的笑出聲音。
“你錯了,他不是可憐,是可悲!”出乎意料,許如雲卻是聲音冷澀的打斷我的話。
我詫異的回頭看她,兩個人四目交接,她頓了一頓又是冷聲笑道,“風影潼,我告訴你,他這一生所受最大的折磨不是我姐姐的背叛也是我的算計,而是千不該萬不該他會愛上了你。”
駱無殤愛我?若不是曾經在皇陵裡親耳聽到他對許如夢的私語,或許我真會天真的以爲他是愛過我的,可此時這句話由許如雲口中說出來卻像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牽動嘴角冷澀一笑,稍稍往旁邊移開目光,“你何必要爲自己的心虛找藉口。”
“我們兩個到底是誰在逃避你自己心裡最清楚,我說過我不欠他的,反倒是你,我倒要看你以後還能怎樣心安理得的跟別的男人繾綣相依。”許如雲寸步不讓的反駁,眼中頗有些得意之色的繞過我徑自走到駱無殤的屍身面前站定,低頭定定的看了他蒼白的容顏片刻又重新回過頭來看我。
此時她的眼中有恨,怨毒的目光裡仿似摻雜了無數利刃。
我自覺在她面前頂天立地,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此時竟會突然有種想要遠遠退開的衝動。
我看她的眼中充滿防備,許如雲該是看到了,所以她笑了,仰頭望天極其壓抑的笑了很長時間之後才忽的神色一斂重新低頭向我看來。
“想知道他爲什麼會跟我在一起麼?”她問。
我沒想到她會突然有此一問,不免愣住。
她跟駱無殤會在一起能是因爲什麼?不過就是因爲一個許如夢。
雖然心中早有答案,但此時我卻像是着了魔,只捏緊了掌心一動不動的看着她。
見我默認,這一次許如雲卻是沉默了,眼中神色遊離的愣了片刻才抿抿脣重新擡頭看我。
“那晚他喝醉了,我在他的酒裡下了藥。”她道,語氣雖然平靜,卻帶了深刻的嘲諷,也不知道是對駱無殤還是對她自己。
一個女人會對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主動投懷送抱我並不奇怪,可我從未想過會是以這種手段。
因爲她的容貌像極了許如夢,所以我一直以爲她跟駱無殤之間是你情我願的。
我錯愕的瞪大了眼,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旁邊的凌颺也是不可思議的抽了口氣往前移近兩步。
“後來我告訴他是他喝醉了把我誤認爲是姐姐才做出那樣的事,他信了。”這對她而言絕對是件醜事,然則許如雲似乎並不介意,只毫不避諱的繼續道,“一個人醉酒之後是不會說謊的,我是喜歡他不假,可若他醉酒之後心心念念想的真是姐姐我也許就不會那麼做了,可是風影潼你知道嗎,偏偏那一晚他口口聲聲叫的都是你的名字。那一天——是六月初九。”
六月初九,是我與駱無殤大婚的日子。
許如雲咄咄逼人的話讓我有些恍惚,大腦被抽空的那一瞬,我忽而想起四年前駱無殤從邊關回來那日的情景和那個讓我猝不及防的擁抱。
那時候因爲幸福來的太過突然,我就只顧沉溺,這一刻回想起來才猛地發現那其實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
午後的陽光絢爛美好,他一去三年之後終於重新策馬奔到我面前,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用了所有的力氣把我扣入懷中,力道大的近乎讓我窒息。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記得那個擁抱中他手臂傳遞給我的力量和他在我耳邊呢喃的細語,聽到他用沙啞疲憊卻迫切的聲音跟我說——
“潼潼,我回來了。”
那也是第一次,他摒棄了君臣之禮喚了我的名字。
許是那時等待的心情持續的太久才讓我把一切的轉變都當做順理成章的去接受,而從未想過這種突然的轉變是多麼的不合情理。
他離開的那三年就只是爲了做下這樣的一個決定——
回來見我!
可他究竟是決意回來騙我呢還是回來愛我,只有鬼才知道。
我努力的收攝心神,冷澀的牽了牽嘴角寒聲道,“你們之間的事,我沒興趣知道。”
“怎麼,你怕了?”趁我思緒紊亂,許如雲就更加肆無忌憚的嘲諷道,“很吃驚是嗎?很不願意相信是嗎?你忌恨了我姐姐這麼多年不就是因爲無殤他至死都沒有對你說過這個字麼?而現在,你已經永遠都聽不到這世上最愛你的那個男人說愛你了。”
駱無殤死了,我已經不愛他了,可是許如雲的這些話卻是真的讓我害怕。
我心情煩亂的甩甩頭,逼着自己不再去想那些陳舊的往事,憤恨的盯着許如雲幸災樂禍的面孔冷哼一聲,“說了這麼多你無非是要把自己從這件事裡撇清,如果你覺得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我身上就能置身事外了,那麼隨便你怎麼說,可是咱們之間的賬,今天卻是非算不可的。”
“算賬?既然是要清算爲什麼要只限於你我之間,就因爲他現在已經去了,你跟他之間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許如雲不屑的反問,撇撇嘴重新迴轉身來與我對視,聲色俱厲的連連逼問,“你也曾經自詡愛他,可你真的瞭解他嗎?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
我早就說過我不瞭解駱無殤,可是此情此景之下又懼於承認這樣的事實。
“你不知道!”然則許如雲確乎也並沒有指望能得到答案,只頓了一頓就搖頭一聲嘆惋,閉上眼仰天荒涼笑了出來。
“他骨子裡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你以爲他會只爲了報復姐姐就去娶一個他根本不愛的女人嗎?”她說,又兀自搖頭,“他的驕傲和自尊都不允許,而要不是因爲娶了你,他怎麼會有今天的下場?所以真正害死他的人其實是你。他真的很可悲,會愛上你這樣一個永遠都不會懂他的蠢女人。”
許如雲他口口聲聲都在宣稱駱無殤愛我,他生前我永遠都期望不到的結果,怎麼到了這一刻就仿似板上釘釘的事實一般。
爲了成就他們之間的美滿姻緣,許如雲設計葬送了我的一生,而他,最終也是爲了保護那個女人而要誓死與我對峙。
這其間種種就是愛麼?如果這就是許如雲口中所謂他對我的愛,那麼我豈不是活該萬劫不復?
現在,偏偏還有人這樣歇斯底里的指責我要爲他的死負責,這真是可笑呵!
“呵——”我想着不禁啞然失笑,隨即便是眸光一斂掃向許如雲,“你說完了?”
“我與你之間本來就無話可說。”許如雲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緩緩的睜開雙眼神色怨毒的看着我道,“我不過是可憐你才告訴你這些,怎麼樣,看着自己曾經深愛的男人死在面前的滋味不好受吧?”
“曾經而已!”我挑眉,亦是寸步不讓的由脣邊綻出一抹邪毒的冷笑,“我跟你的心情自然是不一樣的。”
說到底也沒有哪一個女人真的是鐵石心腸,既然她愛駱無殤,那麼她口口聲聲用來打擊我的這些話又何嘗不是她自己的致命傷?
既然我沒有被打倒,那麼想要擊敗她也不過是反手之間的事。
對情對愛,女人有時候就是太過愚蠢,不惜傷害自己。
“你——”許是沒有料到我表面維持的風度還能夠支持到現在,許如雲聞言一愣,猛地擡頭不可思議的看我。
我緩緩牽動嘴角不以爲意的輕聲一笑,回頭拔了凌颺腰間佩劍款步走到她面前。
因爲一直低着頭,所以我看不到此時她臉上的表情,只是最後她腳下不由自主往後退去那半步讓我不禁啞然失笑,笑過之後我重新擡頭,一寸一寸擡起手中長劍指向她的喉間。
“既然你已經沒話說了,那麼——我們之間做一個了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