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箭射的稍高, 正好從駱無殤的肩上寸許劃過,他動作迅捷的伸手接了。
一擊不成,趁他接箭的空當我果斷的往旁側走位, 第二箭瞅了個空從他腰際的漏洞射向馬車簾帳的正中, 他又用另一隻手拿住。
第三次開弓, 我搭了兩支箭, 弓身斜拉, 兩箭走勢剛好相反,右上左下,他再想截下卻是難了。
不過駱無殤的反應也是很快, 右腳踢飛攻下那支箭的同時借力用力從馬背上飛身躍起,又捉住了攻上的那支。
他的人既已離地, 在空中再想要收放自如就需得費些力氣了, 而這也正是我想要的。
在他脫離馬背的那一瞬間, 我急速的後撤兩步,再從箭囊中抓取三隻羽箭齊齊搭在弓上射了出去。
“啊!”護衛在他兩側的隨從見狀驚呼一聲, 亦是齊齊出手各自揮刀斬落一支貼着自己飛過去的箭,而因爲駱無殤的離席突然多出來的漏洞無人填補,待到倆人緊接着伸手來攔的時候已是晚了一步,夾在中間的那支箭已經呼嘯而過,往馬車的車廂內釘了過去。
駱無殤大駭, 臉色大變的同時腰身竟是出其不意的直接在空中往側後方一個翻轉, 在箭頭即將沒入車內的那一刻一把牢牢的握住箭尾翎羽。
因爲這一個高難度的轉身, 他的身子在半空中扭曲的幅度極大, 恍然間甚至於時間都有一絲靜止的跡象, 然後——
他翻身落地,單膝跪落在那輛保護完好的青布馬車前面, 只留給我一個巍峨如山的利落背影。
自始至終許如雲還是不曾露面,我突然覺得很無趣,手裡捏着剛從箭筒裡抽出來的箭不知道是該收還是該放。
正在猶豫間,旁邊駱無殤的兩個隨從已經迅速閃身奔了過去,一個防備的擋在他身後,另一個則是單膝跪下去要扶他,緊張道,“少爺,沒事吧?”
駱無殤沒有說話,像是刻意迴避一般及時的伸手製止他,並沒有讓他碰觸到自己,那隨從的手擎在半空卻是幾經猶豫才終於慢慢垂了下來。
這個細微的動作入目,我突然隱隱生出些不安的預感來,只一動不動的看着他的背影。
方纔在空中轉身的動作雖然驚險,但我確信那支箭是沒有傷到他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麼駱無殤此刻並沒有馬上起身。
我心裡疑竇叢生,旁邊的凌颺也是從馬背上躍下徑自走到我身後站定。
我蹙眉,下意識的回頭看他。
凌颺努努嘴,只與我交換了一個意味不甚分明的眼神就移開目光,脣邊嫵媚的笑靨依然綻放如花,明澈的雙瞳中卻是絲絲閃着狡黠的光。
我順着他的視線重新收回目光,又稍稍過了片刻駱無殤才以手拄着那支羽箭慢慢支起了腰身。
他起身的動作很慢,但因爲慢又顯得沉穩而從容,該是無礙。
原來竟是我多想了,我低頭看着抓在手裡的箭,心裡自嘲的苦笑一聲,然則就在這低頭的空當忽聽得一聲悶哼,擡頭就見着駱無殤明明挺直如鬆的脊背只在一瞬間就如同崩瀉的河堤瞬間垮了下去,同時一口血噴出來把前面馬車是簾帳染紅了大半。
“少爺!”我心下一驚,還不及反應,他旁邊的隨從已經眼疾手快的上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下一刻他就再次單膝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莫名的,我的大腦有一瞬間的被抽空。
駱無殤的身子又是靜止良久,人羣中一片寂然,然後就見他再次緩緩擡手推掉那隨從壓在他胳膊上的手,自己撐着眼前馬車上的橫樑緩了口氣再次試圖站起來。
我下意識捏緊了拳頭,屏住呼吸目不轉睛的看我他留給我的背影。
他靴子的後跟已經深深陷入泥土裡,顯然已是盡了全力,可怎麼只在一念之間,這個男人素來硬挺的脊背就好像再也無法支撐起來了一樣,那個佝僂的背影刺得我的眼睛痠疼。
我心裡莫名的壓了一口火,終於在他第三次跪地喘息的時候再也剋制不住自己腳下的衝動,兩步跑過去壓下他的手腕。
手觸到他的皮膚是一種超乎想象的冰涼觸感,我下意識的打了個寒戰。
大概是將我誤以爲是他的隨從,就在我本能的想要抽回手來的同時駱無殤卻是毫無徵兆的推了我一下。
以他的力道,只漫不經心的一下就足以將我推倒在地,可是這一次——
他的力氣輕如鴻毛,愣是沒能撼動我分毫,反倒因爲擡手的瞬間沒了支撐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後栽去。
“駱無殤!”我一驚,迅速的閃到他身後單膝跪地將他的身子托住。
聽到是我,駱無殤的身子冷不防一僵,我這也才後之後覺的發現他身上袍子已是溫熱溼濡的一片。
不過因爲這一天他穿了一件玄色長衫,雖然被血色浸透,但看在眼裡仍然不甚分明。
恐懼感襲上心頭,瞬間蔓延到全身,我愣了片刻,僵硬着探出手指緩緩往他襟前摸去,卻被他一把攥住了指尖。
我不想看到的,他亦不願我去碰觸。
沒有撕裂般的痛楚,我低頭,看着懷裡男子微閉的雙目、緊蹙的眉心和那張熟悉的臉孔上種完全陌生的蒼白顏色,只覺得心裡五味陳雜。
駱無殤的腦袋靠在我懷裡,呼吸渾濁混亂,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緩不出力氣來說話的。
盯着他的臉靜默的凝望片刻,我把目光移開,擡頭遞給旁邊身邊隨從一個詢問的眼神。
“少爺他——”那隨從脫口而出,說着卻又欲言又止的閉了嘴,垂首靜默片刻又道,“半月之前少爺在與人交手的時候受了很重的劍傷,昏迷了好幾天,後來——”
那隨從說着突然一頓,目光駱在駱無殤臉上停滯良久才語氣沉重的重新開口道,“大夫診治說他的劍傷若是細心調理雖然有望癒合,但內裡經脈受創,已是油盡燈枯之兆,迴天乏力。”
那人說完就重新閉了嘴,默然站到一旁。
他並沒有告訴我駱無殤與人交手的原因,而我也沒有追問是誰傷了他是因爲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他用他的命換了許如雲的周全。
包括凌颺在內,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再說話,駱無殤靠在我懷裡,右手捏着我的指尖急促的喘息了好久才攢足了力氣慢慢睜開眼。
兩個人的目光再次交會,他的眼神帶着黯淡的空茫靜靜注視我的臉孔,像是凝望卻捕捉不到目光。
“你——還有什麼話說?”半晌之後,我往一側偏過頭去淡漠的開口。
駱無殤沒有馬上說話,失神的仰頭看着天際的流雲良久纔是苦澀的牽了牽嘴角。
“有些錯,既已鑄成就再也無法彌補了,這些事既是因我而起,就由我來做一個了結好麼?”
該是真的提不起多大的力氣了,他此時的聲音沙啞低靡,落在耳朵裡有些空曠,像是飄離的很遠很遠,有種遲暮的悲涼。
不管他跟許如雲之間怎樣,但是將我逼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原以爲他至少是要跟我說一聲“對不起”的,可是沒有。
“潼潼,”他說,終於緩緩收回目光,神色矛盾的看了一眼身後的馬車又回頭看我,“她——是我兒子的母親。”
其實就在他回頭的那一瞬我就已經料想到他要說的話無非是求我放過許如雲,卻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理由。
他護她救他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只因爲她是他孩子的母親,而不再因爲她是他的妻子。
我覺得這種理由很悲哀,卻說不清在這場鬧劇中到底是誰失身失心輸的更慘。
不管到底愛的是誰,駱無殤都爲了這段所謂的感情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許如雲算計一場,最後得到結局卻僅僅“是他兒子的母親”,而我——
原來從頭到尾都不過是最讓人啼笑皆非的一件犧牲品,在別人的一往情深裡徹頭徹尾的葬送了一切。
怪不得後來再見面的時候駱無殤對我會有那麼多的縱容和成全,想來在許如雲被人強行擄走那一日所有的真相在他面前就都已經被識破了。
可是多麼可笑呵,到了今時今日他卻要我放過許如雲,我怎麼就能夠放過她?
我死死的咬着下脣不說話,駱無殤沉默片刻卻是突然由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沙啞的淺笑,只不過那笑聲虛弱的太過飄渺,仿似更接近於嘆息。
我詫異的低頭看他,四目交接之時他看我的目光忽而變得深不見底。
在我的印象裡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濃烈的近乎能將人吞噬的目光看我,無需言語,很多記憶裡褪了色的往事就涌上心頭,硬生生把即將脫口而出的拒絕卡在了喉頭。
我想表現的若無其實,眉心還是不受控制的往中間擰起。
“我答應先皇會護你一生,”駱無殤的脣邊緩緩勾勒出一個類似微笑的弧度,一寸一寸擡起他垂於身側的左手一下下慢慢把我的眉心熨平,然後那些消失了的褶皺就一點一點神奇的聚攏到他的眉心,“潼潼,我——食言了。”
我瞪大了眼睛措愣的看着記憶裡那隻強健的手臂從我面前墜落,直至察覺他捏着我指尖的右手也突然完全失去力度才如夢初醒的發現——
在他面前我已經永遠喪失了開口說話的機會。
駱無殤就這樣走了,這個我曾經那麼鮮明的愛過也恨過的男人如今就這樣在安靜的在我懷中永遠沉睡下去了。
他欠了我那麼那麼多,走的時候卻是那般坦然,我很想跟他說一句“其實我已經不恨你了”,可是——
至死,他都沒有求過我的原諒。
駱無殤,他還是用這樣的方式擺了我最後一道。
“呵!”我心裡想着不禁啞然失笑,不經意的乍一回頭卻見着不知何時許如雲竟是已經從車上下來,彼時正在我身後四五步遠的地方面無表情的站着。
她的眼中是一種空洞的蒼白色彩靜靜的看着眼前的我與駱無殤,眸子裡沒有喜怒哀樂也沒有我預料之中所謂的淚水。
此時此刻,我突然覺得,在她面前駱無殤冰冷的身體已經變成了一種巨大的諷刺。
與駱無殤無關,但是回望前塵種種,這個女人的存在卻是真的讓我深惡痛絕。
我只是目光一沉旁邊駱無殤的兩個隨從已經會意,趕忙過來接了他的屍身小心翼翼的放平在地上。
因爲跪坐的時間久了我腿腳痠麻,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腳下輕微的一個踉蹌。
身後的隨從眼疾手快的趕忙扶了我一把,我沒有拒絕,只原地穩住身形,目光森涼的盯着對面許如雲的臉。
“鍾衛尉,那個——”凌颺見勢不妙,眼珠子咕嚕嚕的轉了轉,回頭挺客氣的衝着鍾旭嘿嘿一笑,指着護衛的禁軍、儀仗比劃道,“煩你帶着他們先往別處撤撤?我這兒——有些家務事要辦。”
“是!”凌颺刻意表達的有些含蓄,而鍾旭是個聰明人,自是一句話也沒有多問就轉身去指揮隊伍人馬分別往兩邊的岔路口退去。
外圍聚攏的人羣迅速退散,三岔路口的正中間——
我與許如雲兩個狹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