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颺性子活泛, 當即都扒着車窗往外去看熱鬧,不多時卻是嬉笑着退回車內來抓我的手腕,“走, 出去玩會兒。”
說罷, 便是不由分說的拽着我下了馬車。
其實從隊伍停下來的那一刻我就有所察覺, 此時也拗不過他, 索性就不動聲色的由着他去了。
凌颺要了近衛的一匹馬, 將我攬在懷裡,兩人共騎往隊伍最前面奔去。
因爲山路狹窄容不下四人並行,所以將隊伍拉的很長, 我與凌颺策馬一路小跑只走了有大半盞茶的功夫纔算是大約看出些端倪——
原來是前面遇到一個岔路口,不巧恰逢從旁邊的岔路上也遇到一行人趕路, 雙方的人馬撞在一塊兒就把路給堵了。
狹路相逢, 本就不是什麼要不得大事, 此時雙方也是很禮讓的沒有去搶佔那個路口,但現場卻是莫名其妙的僵持住。
我心裡突生了一線不安的預感, 待到再走進了些方纔明瞭,合着是他鄉遇故知了,而偏巧不偏巧的——
來人,正是駱無殤一行。
此次的整個儀仗中負責帶隊的是驍騎營的一個年輕都統,因爲以前時常在御前走動, 自是認得駱無殤的。
駱無殤此人雖然平素冷淡寡言, 待人卻是寬厚大度, 政務上又是嚴謹上心的很, 朝中衆臣會顧念曾經與他之間的那段君臣之情我無可厚非。
而且, 前些日子我也得到確切的消息他是暗中帶人潛入了夜瀾境內,此時他會出現在兩國邊境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在時間地點上會這麼湊巧的碰上——
就不能說是因緣際會了。
見着我與凌颺過來,那年輕的都統趕忙指揮前頭的人給我讓出路來。
凌颺並沒有下馬的意思,故意放慢了步子控着馬繮款步走到人羣之前。
彼時,駱無殤就在五丈開外的地方,也是高坐於馬背之上,我也這才發現他的臉色竟是憔悴異常,臉上雖然表情無異卻是血色全無,該是爲人重創所制。
他那一行,人數並不多,早前鍾旭給我的線報說的他只帶了兩個隨從離京,此時回來的不多不少還是他們三個,只是後面多了輛馬車隨行。
因爲馬車上的簾子是緊緊的壓着,看不清裡面的情況,但是聯繫到駱無殤夜瀾一行的神秘目的,倒也不難猜到裡面究竟坐了何人。
“喲!”率先開口打破僵局的是凌颺,他的聲音帶着慣常戲謔的味道稍稍俯首在我耳側吐出一口氣,“不虛此行,是舊相識。”
說是耳語,聲音不高不低,卻是剛好足以讓外圍的每個人都聽的明白清楚。
我與駱無殤都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凌颺也不會無聊到拿這種事再來尋駱無殤的不痛快,但既然是他刻意的安排安排,我也就躲不過了。
靜靜的與駱無殤對望片刻,我也不再矯情,深吸一口氣擡手指向他身後的馬車,平靜道,“駱無殤,今天我不與你爲難,你把車裡的人留下。”
似是早就料到我會有此一說,駱無殤並不意外,只力不從心的彎了下嘴角,啞聲道,“你提這個要求的本身就是在與我爲難。”
他的聲音裡帶了一種疲弱的無力感,加之開口時嗆了冷風,嘶啞中就又混雜了一種由胸腔裡牽扯出來的噪音,完全失了平時清冷的卓絕之氣。
“你傷的很重!”我篤定的開口,雖然不是有意威脅他,還是忍不住心虛的微微往一側扭頭避開他的目光。
駱無殤緊緊的抿着脣,沉默片刻纔是苦笑一聲,“一切因我而起,縱有千般過失都當是我欠你的。我再求你一個人情,回京之後所有的事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與駱無殤之間最大的過失就是我們之間那一場荒唐的婚姻,我明明以爲已經結束了的。
駱無殤此時決口不提許如雲的名字,其中原委我怎會不知?
或許他是真的有心想要護着她,但也或者更多的——
他也是爲了想要顧全到我吧。
這個男人,在我初識他時是何等的孤傲清高不可一世,我從來就沒有想到他會有這麼多的難言之隱,但如今,也恰恰是他想要保全我的那些難言之隱徹底將我逼入絕境,避無可避。
其實從意外發現陸雪衣和許如雲之間非比尋常的關係時起,我心中就已經起了孽障叢生的一片藤,盤根錯節的踞在那裡,不知道什麼時候終會結成惡果。
他們那兩個風馬年不相及的人之間怎會有那種不足爲外人道的怨結?從蒼月城回來的路上許如雲何以會神秘失蹤?駱無殤火急火燎的與我了斷關係又急着奔赴夜瀾是何原因?夜瀾之內又是誰有理由和能力將他傷的如此之重?
這段時間我的腦子裡一直很亂,關於這些事一直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邏輯,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測,而且本着一種自欺欺人的心態,我也更是願意相信這些猜測全是錯的,可是此時——
駱無殤的這些話已經說明一切了。
許如雲,我與許如雲之間的深仇大恨呵——
奪夫之恨算是最名正言順的理由了是吧?
“我不需要你的交代!”頭腦中積壓的很多東西都要逐漸炸裂開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保持這份冷靜多久,我突然覺得冷,沒來由的身子痙攣打了個寒戰。
凌颺有所察覺,鬆開環在我的腰間的手臂,給我緊了緊披風。
此時我已無暇估計到他,只是目色一寒,冷冷的看着駱無殤道,“就算此時她是你的妻子,這些事也不是你能承擔了的,駱無殤我告訴你,今天,這個女人我非要不可。”
我豎手爲刀狠厲的揮下,動作間全無半點拖沓,反倒是身後的禁衛軍遲疑了一下才往前列開陣仗將矛頭盡數指向駱無殤一行。
“啊——”那趕車的老漢見狀已經尖叫着從馬車上摔下來,什麼也顧不得的轉身,連滾帶爬的往來時路上狂奔而去。
“潼潼,你何必非要如此?”駱無殤的眼中涌現出鮮明的矛盾之色,手下動作卻是毫不猶豫的控馬往前挪了半步以表明他的立場。
眼前劍拔弩張的場面一觸即發,可是自始至終他身後的馬車上都無半分動靜。
我突然想起數月前三方人馬在凌陽行宮外面廝殺時的情形,那時候他們二人生死相攜的模樣是如何的招人嫉妒,可是這一次,駱無殤這麼義無反顧擋在車前的動作看上去卻是這般的滑稽可笑。
我不知道駱無殤此時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我只是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很可憐也很可悲。
“雙拳難敵四手,我知道你可以爲她死,可是你別忘了,那個孩子還在我手上。”我說,低頭又擡頭,脣邊慢慢勾勒出一抹嘲諷的冷笑靜默的看着他,“把人留下,回頭我會讓太醫帶着孩子去你府上。”
孩子對誰而言都是致命傷,我不是在危言聳聽,我是個瘋了的女人,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駱無殤應該也看清了這一點,他聞言,身子明顯一僵,嘴脣動了動終是沒有說出話來,此時鐘旭也已經帶人從後面趕了過來。
我沒有心情再與駱無殤糾纏,扭頭對鍾旭使了個眼色,吩咐道,“準備車馬,把隨行的太醫叫過去給駱將軍療傷。”
“是!”鍾旭深深的看我一眼,然後兀自上前走到駱無殤的馬前站定,對他做了個禮讓的手勢,“駱將軍,得罪了。”
“潼潼你——”駱無殤的眉心猛的皺起,他身後的兩名隨從也是警覺的往馬車前面靠攏戒備起來。
明知道是個必輸之賭,駱無殤他還是決心爲了那個女人孤注一擲。
我心中惱怒,厲聲逼問,“我再問一遍,你讓是不讓?”
駱無殤面無表情的定定看着我,半晌之後還是緩緩搖頭,“你明知——我不能讓。”
“好!”我咬牙切齒的由牙縫間擠出一個字,廣袖一揮回頭對鍾旭狠聲說道,“調派三十名弓箭手過來,亂箭給我把馬車上的人射死!”
人羣中隱約傳來幾絲抽氣聲,鍾旭還是看我一眼就順我的意去辦了,不消片刻三十名弓箭手已經準備停當列在陣前。
鍾旭遞給我一個詢問的眼神,我淡漠的往一側稍稍偏過頭去算是默許,只是駱無殤始終一動不動的擋在正中,若是大面積的放箭就很難繞開他。
鍾旭等了片刻,見他完全沒有退讓的意思,不得已還是略有些爲難的回頭看我。
駱無殤那邊只有三個人,而且他又身負重傷,我若動強自是可以不費吹灰的將他壓下,只是以他的個性卻是萬不能束手就擒的。
若說許如雲是個無關緊要的外人,可駱無殤不然,他早前征戰沙場於國有功,又曾位居人君之尊,如今再兩國交戰的節骨眼上,我若不能給出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而貿然命人動他,勢必會擾亂前線軍心,於己無利。
場面僵持之下,弓箭手雖然調配過來卻無人敢於輕舉妄動。
爲防遲則生變,我也顧不得那麼許多,身形一矮從凌颺懷裡滑下馬背,順手抓過離我最近的一名弓箭手手裡長弓,拉滿弓弦,箭尖直指駱無殤身後的馬車。
“公主不要啊!”因爲事出突然,人羣中已經有人按耐不住,逾矩驚呼着便要往前擠。
“你們全都退下!”我厲聲喝退他們,控穩了手中弓箭死死的盯着落伍的臉孔,字字清晰的開口道,“現在用箭指着你的是我,與南野的朝廷無關。既然他們都還惦記着與你之間的君臣之情,那麼正好,現在當着這些臣民的面,你就如實答我三個問題。”
所謂政治,不過是爲所有的私慾編排一個堂而皇之的藉口昭告天下,讓你要算計的人百口莫辯。
駱無殤也是從這條路上走下來的,對於我的用意他不會察覺不到,可偏偏大庭廣衆之下,讓他想拒絕都難。
深深的看我一眼,駱無殤不得已只能勉強點頭。
“好!”我亦是頷首,面不改色平靜的望着他道,“第一我問你,這三年我們雖然因故未能相守,那麼在你心裡,你可有一直當我是你妻子?”
我與駱無殤之間已經很久不曾談情,但是與愛無關,曾經結髮夫妻的名分卻是賴不掉的。
不知道是不是由此想到了什麼,駱無殤的目光不易察覺的微微一晃又迅速恢復平靜。
片刻之後,他安靜的點頭。
“結髮之誼,天地爲鑑!”他的聲音裡雖然還透着一絲難掩的虛弱,我卻隱隱的產生了一種幻覺——
似乎是強加了什麼意念在裡邊,這簡短的八個字是擲地有聲的。
“那麼——”神思恍惚的一瞬間我心裡緊跟着自嘲的冷笑一聲,面上繼續不動聲色的問道,“三年前我離宮一事,可是與許如雲有關?”
這個問題我問的極爲隱晦,別人會曲解出另一重含義,但駱無殤是聽的明白的。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似是想說什麼,但終於卻還是沒有勇氣再點一下頭,死抿了脣算是默認,身後的隊伍裡又發出程度不同的稀疏抽氣聲。
既然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坐實,那麼第三個問題就已經沒有了繼續追問的必要,我卻還是再重複一遍,“你確定還是要護着她?”
駱無殤的答案是在意料之中的,所以我也沒有等他回答,第三個問題問出口的同時已經拉弓發箭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