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颺大袖一甩, 安然折返蒼月城,大鄆城中的一切卻都按他料想中的發展事態在跟進。
繼長公主失蹤三年又戲劇性的重現之後,南野的史書上緊接着又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駱無殤稱帝的第四年元月, 正元的年號被正式廢止。
同年的二月初九, 我以南野長公主的身份在鍾、顏兩家的支持之下於毓硫宮的大殿上受加冕禮, 成爲千百年間列國之中的第一位女帝, 南野更國號——
永壽。
與此同時, 千里之外的蒼月城中凌颺焚金冊,毀宮印,將當年圈地三百里分離出去的蒼月城屬地盡數重新加繪於南野的地圖之上。
同一天, 西北戰報八百里加急由邊關呈送大鄆城——
南野、夜瀾兩國正式開戰。
爲表女皇繼位之後南野君臣一心,我從鍾、顏兩家各自調配精兵十萬往兩國邊境迎敵。
鍾孝庭沒有表示異議, 顏懷越那邊也痛快的調派了人手。
大軍出征的第三天, 我也盛裝上路, 往蒼月城“迎娶”凌颺,而這時——
我已經完全失去了韋北辰的消息。
我知道鍾旭沒有膽量也沒有理由刻意對我隱瞞, 卻不知道是不是風北渡有意的封鎖了消息,總之所有派出去的探子帶回來的都只有四個字——
查無此人!
月前還在蒼月城裡鬧的風生水起的一個人,此刻卻仿似人間蒸發一般,音訊全無。
我覺得這個結果很荒唐,但事實面前又是完全的無話可說。
是以, 我寧肯相信是風北渡那邊因爲惱羞成怒而限制了他的自由, 並且有意對我封鎖了消息, 也不承認還有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
況且, 我堅信, 凌颺既然答應過我會保全他以作爲我拱手讓出南野的條件,就不會坐視不理, 背棄自己的誓言。
現在的當務之急,我就是儘早與他會合,以便探知他下一步的打算。
因爲今非昔比,以我南野一國女皇之尊的身份,我此次北上蒼月城迎親的儀仗禮官打點的聲勢浩大,隨行之中除了禮部的官員,朝中資格最老,德高望重的南敏郡王顏懷越更是以主婚使的身份一同前往。
這樣,一方面彰顯了女主大婚的奢侈排場,另一方面也是給對方的凌颺做足了臉面,凸顯兩家聯姻乃大勢所趨,爲前線的兵士振奮士氣的同時也意在打壓夜瀾的氣焰。
從大鄆城通往蒼月城的方向上,昌黎城是必經之路。
迎親隊伍途徑那裡的時候剛剛過午,本是來得及趕往下一處的鎮子上歇腳,不過因爲突然想起有些私事要辦,我就命他們提前停下來在城中休整,安置妥當之後自己則是帶了鍾旭由後門出去,一路打聽着往丁家的祖屋去看丁素玉。
當日凌颺那裡的事情了結之後,我討了凌颺的人情把她要回來,又遵從她自己的意願託杜明楠將她送回昌黎城來安頓。
其實嚴格說來我與丁素玉之間也算不得什麼交情,用她的話說是隻互相利用而已,我用她作爲橋樑接近凌颺以達到我的目的,她用我毀掉她的過去,開啓另一種人生。
按理說我與她之間已經算是兩清,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得知自己途經此地我卻突然很想見見她,只是沒有料到會撲了空,入眼的只是斷壁殘垣的一地焦炭廢墟。
鄰里之間都在唏噓着議論半月前那個深夜裡丁家突如其來的那場大火,沒人知道火勢的起因,只是被發現時火蛇已經將整個正屋吞沒,是以偏廂裡住着的五個下人雖然盡數逃了出來,素玉叔父那一家四口卻是無一倖免,全部葬身火海。
而事後,因爲房產無親屬前來收管,就暫時寄壓在府衙名下。
時隔半月,如今丁家的六間祖屋還是一片廢址,既沒有被贖回也沒有被重新翻修整理,丁素玉不知所蹤——
或者更確切的說,是她自始至終根本就沒有回來過,因爲自年前她被賣入暗春坊之後就再沒人見過她。
夜瀾那邊來的消息說杜明楠早已回去,他做事我向來放心,他既然答應了我,必定已經如約將素玉送回,何況丁家的這場火不能是無端而起,其中原委無須言明便可見分曉。
對素玉“過家門而不入”的行徑,我想我多少是能夠理解的,即便是穿金戴銀的衣錦還鄉也好,很多的事情,一旦變了就再沒有退回原位的可能,太多純澈的過往入眼是會將自己傷的更重的。
不知道素玉去了哪裡,我帶着鍾旭漫無目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穿梭,回去的路上已是華燈初上。
臨街兩側的店鋪或者打烊,或者高掛起攬客的燈籠繼續經營,主街的兩側不斷向外延伸出一條條或寬敞整潔或陰暗狹窄的巷子,打通整個昌黎城的脈絡。
主街盡頭最後連着的一條巷子就是世人口中常說的“花街柳巷”,與主街毗鄰的恰是暗春坊。
我與風北渡互相知根知底,如今兩國開戰,他暗中操控的這房產業自然是要轉移的。
暗春坊會人去樓空我並不奇怪,卻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被人拾掇起來,與以往不同的是朝向花街開着的正門已被圍牆封死,轉而衝着主街重開了一個排場的門臉兒,並且換了個“如意客棧”的醒目的大招牌。
我心下好奇就循着多看了兩眼,這個時辰它樓下大堂裡生意很紅火,與門前迎來送往的熱鬧顯得十分不搭調的是臨街的二樓透露出來的風景。
彼時柵欄後面悠然坐着一個青衫磊落的少年在拉胡琴,該是初學乍練,奏出的曲子不甚連貫。
那少年的面容生的甚爲清秀,只是冷眸冷目,像是一座完全失去感情的冰雕一般,那眉眼——
赫然就是丁素玉無疑。
不知道怎的,我看過去的瞬間她也正好擡眸望來一眼,目光不徐不緩的從我面前一掠而過就再無交集,然則就是這冷到骨子裡的一眼,卻讓我突然知曉了自己執意想要見到她的理由,因爲——
她是我的影子。
當一個人已經完全失了自己本心的時候,唯有從別人的身上才能依稀分辨出自己此時的模樣,此時的丁素玉才真真切切的讓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見我突然停住,鍾旭試着在身後叫我,“主上?”
我猛的回過神來,回頭就剛好觸到他眼中困惑的目光,搖搖頭,“沒事!我們回去吧。”
回到驛館內侍來傳說是晚膳已經備妥,送去了我房裡,遣退了鍾旭我獨自回房,穿過正廳的時候剛好跟從後面出來的顏懷越打了個照面。
我與鍾孝庭之間已經是各懷鬼胎可以彼此心照不宣,但是關於這一月之內發生的種種,我與顏懷越是早該打開天窗各自說些什麼的。
以前是沒有拿住獨處的機會,此時撞見,我以爲他至少會藉機訓誡我一番爲人君王的大道理,但是意外的,他卻是進退有度的與我行了君臣之禮便是再無後話。
我看不透他心中盤算,再想起凌颺那些深謀遠慮的推斷就有些沉不住氣,率先開口道,“郡王可有話要與朕講?”
聽聞此言顏懷越倒是有些微怔,看樣子像是暗自思忖了一下才緩緩擡眸看我,收放得體的平靜說道,“眼下亂世,兩國戰事正烈,陛下再出門時定要多帶些隨侍護衛。”語氣間完全帶着屬於人臣的謙卑。
顏懷越如此無關痛癢的一席話完全的出乎意料之外,我本已經落下去一半的心此刻就懸在了半空,進不得,退不得。
“臣,告退。”見我默然,他又極本分的施了一禮,繼續往門口走去。
“郡王留步!”所謂的機不可失,我咬咬牙喚住他,終於道出了多日以來縈繞心間的困惑,“郡王真覺得由我繼承大統是明智之舉?”
顏懷越的身形一頓,片刻之後才重新迴轉身來。
他的身形高且瘦,在廳中長身而立的樣子與“魁梧”二字無關,卻也處處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我微微仰着頭,毫不避諱的看着他,重複道,“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以郡王開明大度的爲人,我從不認爲郡王會是個趨於綱常、頑固守舊之人,當日擁我父皇登位顏家的態度已屬勉強,如今以我一介女流的身份,卻得郡王厚待擁立——說實話,若是不能聽郡王親口道出其中原委,我很難放心。”
我這樣說無疑是把兩家裹於窗戶紙下的關係徹底明朗化,如若觸了顏懷越的底線,日後就連表面上的和平共處都難。
但是擺在明面上的關係總要比那些看不到的暗箭好提防,我也只能如此。
顏懷越雙手攏在袖子裡,不動聲色的看着我,不答反問,“那麼陛下覺得老臣此舉是何原因?”
我搖頭,“就因爲猜不透,所以冒昧請教郡王。”
兩個人,四目相對,誰的眼中都沒有情緒流露,良久之後顏懷越才使勁的抿了抿脣,挺直了脊背一步步往門口走去。
因爲料準了話已至此他不會不給我一個交代,所以這一次我也沒再逼問他,只目不轉睛的盯着他款步離開的背影。
“自姑母辭世的那日起,風家的天下江山與我顏氏一族就再無關係。”只走了兩步,他蒼老卻渾厚的聲音就再次響起,“但是隻要孝康皇帝的牌位一日還沒有奉進南野皇家的祠堂,風、顏兩家就始終都是君臣有別。”
顏懷越口中的姑母便是孝康皇帝生母兮敏皇后,當年她的慘死和顏家橫遭貶謫的事情發生之後,風氏與顏氏之間的君臣之義就已經徹底斬斷,如今維繫在南野和顏家之間的就只剩她留在世間的那滴血脈。
就因爲這皇位是孝康皇帝親傳給我父皇的,所以陰錯陽差,此時他的生死未卜恰是暫時成全了我。
知曉了顏懷越的態度,我也就沒了顧忌,之後的路途之上也是順暢,十日之後的二月廿八迎親的隊伍已經抵達蒼月城。
三月初六是良辰吉日,本是定在那日我與凌颺當着他母親的面舉行大禮完婚,然後再回大鄆城白眼冊封,但是因爲我初登大寶,前線又戰事緊迫,南野朝中的人心也不甚安穩,所以我也只能打破原先的計劃,提前折返以定民心。
好在利害相關,凌颺也很配合,次日一早我與他同往清漪園拜別了凌老夫人,並簡單的行過夫妻之禮就馬上啓程往回走,至於大禮也就只能延後,等回到大鄆城再補辦。
歸途上也算事事順利,只是是不湊巧,途經蒼月城境內最後一道天險關卡的時候恰逢前兩日連降暴雪將山中出路封死,無奈我們也只能從山外繞行。
蒼月城和南野的交界處本來就與夜瀾毗鄰,如此一來我們就是緊貼着兩軍交戰的前線戰場邊上行過。
凌颺的興致很高,幾次嚷嚷着要往軍中去湊湊熱鬧,當然也只是嘴上上說說作罷。
相安無事的穿越兩國邊境,行至半途前面的隊伍卻是突然毫無預兆的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