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因病死者,形體羸瘦,肉色痿黃,口眼多合,腹肚多陷,兩眼通黃,兩拳微握,髮髻解脫,身上或有新舊鍼灸瘢痕,餘無他故,即是因病死。
——《洗冤錄·卷之四(病死)》
“你怕什麼?我們又沒有犯法。”
黃靜風坐在臺階上無精打采地問,很長的兩條腿呈“八”字形撇開。
這裡是一棟老式樓房三層的樓梯拐角處。樓和人一樣,上了年紀之後總散發着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餿氣,彷彿是置身於一百個溼淋淋的墩布中間,多待一秒都會讓人覺得身上在發黴,所以黃靜風才很不耐煩。他實在不能理解段石碑爲什麼七轉八轉帶他來到這個地鐵旁邊的陳舊社區,還躲在樓道里不敢出去。
段石碑站在窗口,小心翼翼地向外面巴望着,目光陰冷。
今早八點半,不多一分不少一秒,黃靜風趕到了距離醫院最近的地鐵站,正在張望,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頭,看見穿着黑色風衣的段石碑站在身後。
然後,他跟着他走進了旁邊一個自行車棚裡。
“真沒想到,你居然做對了我留下的作業題。”段石碑的絡腮鬍子裡滑出一抹笑。
“你說‘環境和停屍間差不多,只是所有的屍體都是站着的地方’——我想來想去,也只有這裡最合適了。”黃靜風說,“一具具運行着的棺材,裡面擠滿了看上去和死人差不多面色的傢伙。”
段石碑點了點頭:“今天是上課的第一天,你不需要行拜師禮,我也不和你講什麼課堂紀律,有用的教學都來自於實戰,所以咱們去擠一擠早高峰的地鐵。我希望你能在車廂裡告訴我,你身邊的人哪個將在最短的時間內死去?還有,他的死亡方式是什麼?”
“這……這個……”黃靜風有點瞠目結舌,“挖耳朵還得有個耳朵勺呢,你什麼工具也沒給我,什麼招兒也沒教我,我怎麼能說得出、說得準呢?”
段石碑盯着他的眼睛:“因爲我信不過你。”
“啊?”黃靜風有點沒想到。
“沒辦法。”段石碑聳聳肩膀,“我給你講過,斷死師這個職業最需要的是天賦,在上週五的早晨,你確實在我面前表現出了對死亡驚人的感知力和洞察力,但我怎麼知道你這天賦是一過性的還是持久型的,天底下哪個老師不希望做長線投資呢,所以我要再考察一下你的天賦,看看它有沒有失靈。”
“隨你的便。”黃靜風無所謂地說。
於是,他們下了地鐵,黃靜風發現段石碑每走幾步就會忽然把頭埋得很低,也不知道什麼緣故,反正他還是老樣子,昂着個腦袋斜睨着往來穿梭的人們。在車廂裡預測了那個嬰兒的死亡後,列車到站,剛剛打開車門,段石碑就拉着他衝了出來,一路向出站口走去,腳下像生了風一樣迅疾……
現在,他們待在樓道里,面對段石碑的躲躲藏藏,黃靜風不得其解,問了幾遍,段石碑也不做聲,直到過了很久很久,一杯開水都晾涼了,段石碑纔開口說話:“我們確實沒有犯法,但是從古到今,咱們這個行業就遠離警察。”
“有警察?”黃靜風驚訝地站了起來,來到窗口往外面望去,枝葉繁茂的小區裡,除了幾隻啄食的小鳥,一個人影都看不到。他回過頭,發現段石碑一雙眼睛盯着自己,不由得往後退了半步:“你想幹嗎?”
“我有時候都有點妒忌你。”段石碑說,“就說斷死師這一行需要天賦吧,卻也沒見過像你天賦這麼高的人,說要誰死,誰就要死,分秒不差,我真好奇,你是怎麼斷定那個小孩要完蛋的?”
黃靜風愣了半晌,才說:“他吵鬧得太厲害了,連我都想弄死他,別說車廂裡那麼多擠得上火的人了。”
“街頭打架喊得最多的口號是‘你信不信我弄死你’?!但很少有誰真的把誰弄死。”段石碑搖搖頭,“你給出的理由,我不能接受。”
“你是做什麼職業的?”黃靜風突然問。
彷彿猛打了一把方向盤,段石碑一時沒搞明白,這個問題跟剛纔自己說的話有什麼關係:“我是一位自由職業者……怎麼了?”
“反正你和我不是一類人。”黃靜風冷冷地說。
樓道陷入了靜寂,兩個人都直眉瞪眼地看着對方,像是兩種從未謀面的生物相遇了似的。樓上傳來吱呀一聲,接着“啪”一下,可以想見是某個老太太聽到樓道有響動,打開門看了看,覺得氣氛不對,趕緊把門關上了。
這倒提醒了段石碑,此處不可久留,拉着黃靜風趕緊往樓下走去:“實踐課結束了,現在咱們得上文化課了,換個教室吧!”
黃靜風說:“看你這樣子,似乎也找不到什麼合適的教室,這裡離我住的地方不遠,要不去那裡待會兒?”
段石碑看了他幾眼,然後點了點頭。
走進一座牆皮脫落、四壁斑駁的高樓,在電梯右邊的拐角處,推開一道鐵柵欄門,走下一段很長的臺階,穿過墓穴一般又黑又長的通道,終於來到了一扇黑黢黢的門前。黃靜風很不耐煩地飛起一腳,將擋着門的一個拖着清鼻涕的小孩踹到一邊,用鑰匙開了門。
大上午的,屋子裡幾乎和樓道一樣黑暗,他不得不拉開了燈繩,燈泡顫抖了老半天,纔像放屁似的“砰”地亮了。段石碑環視着四周:木板牀、洗臉盆、堆滿書的鐵架子、一臺連商標都看不清的電視……大概是終年不見陽光的緣故,牆壁上竟長了一層細細的綠毛。
“怎麼樣,這地方和太平間相比,沒什麼兩樣吧?”黃靜風不無得意地說。
段石碑走到鐵架子邊,翻起那堆書來:《鬼吹燈》、《盜墓筆記》什麼的,而其中翻得最爛的,竟是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插圖本《愛倫?坡短篇小說集》。他有點驚訝,拿在手中朝黃靜風晃了晃:“你怎麼還看這個?”
正在給他倒水的黃靜風擡起頭來:“咋了?我爲啥不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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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石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措辭,雖然愛倫?坡的小說中也充滿了恐怖和懸疑的元素,但畢竟屬於文學名著,閱讀起來需要相當的鑑賞力,絕對不是通俗小說那麼更適宜現代人的口味,好像一個人把可口可樂和藍山咖啡一起端到檯面上,顏色相仿,但格調的差異未免太大了一些。他琢磨了半天,才說:“愛倫?坡的小說段落長,文字拗口,故事麼講得又有點囉嗦,我以爲你不會喜歡看這種書。”
“是麼?”黃靜風把水端給他,“我覺得還好啊,論起死亡的內容,沒有誰比愛倫?坡寫得更好了。”
“這倒是。”段石碑接過水來啜了一口,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好吧,下面我們開始上第一堂文化課,題目就叫《斷死師的歷史》。”
“咱能直接講點有用的麼?”黃靜風一屁股坐在牀上,“我最怕什麼事兒都從秦始皇開始講了。”
“不會的,這次我從周王朝給你講。”段石碑安慰他道,“上一次我和你說過,斷死師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古老最隱秘的職業,在《黃帝內經》中,黃帝與岐伯的一問一答,奠定了這個職業的全部基礎。但事實上,斷死師的前身不是中醫,而是星官——就是朝廷裡設置的觀察星象的官員,也叫欽天監。古人認爲,日月星辰的運行週期、路線和位置,與地面上人們的命運息息相關,所以,觀乎天文,以察時變,可佔吉凶之象。早在《周禮》一書中,就有記載,說一個叫保章氏的星官記錄星辰日月的變動,‘以觀天下之遷’,當然這個保章氏只給周王室一家子服務。隨着春秋戰國時代天文學的發展,到了兩漢時代,用星辰來預言帝王將相的死亡,已經成了很平常的一件事:漢惠帝二年,星官奏報:東北方向發生了‘天裂,寬十多丈,長二十多丈,’不久就發生了周勃誅滅呂氏集團的政變。再比如漢景帝三年,星官奏報:北方的天空中出現長十餘丈的紅色人形,不久就爆發了‘七國之亂’……”
看着黃靜風眼神有點發呆,段石碑想了想,問道:“你該不會不知道‘七國之亂’吧?”
“我……知道,但又忘記了。”黃靜風有點不好意思。
“這個……漢武帝你總知道吧?漢武帝他爹就是漢景帝,漢景帝有七個叔叔或叔伯兄弟起兵造反,後來被鎮壓下去了,就是所謂的‘七國之亂’。”段石碑說,“在星象學中,最重要的是看兩個星球的變化:一個是木星,木星又叫‘歲星’,11.86年行一週天,古人取約數爲12年,以其位置來紀年,視其進退左右以佔妖祥;另一個是太陽,每朝每代的皇帝都是被吹噓爲‘授命於天’的天子,所以‘日蝕則帝危’。除此之外,大概你也聽說過,天上每一顆星,都對應着地上的每一個人,越是大人物,遇到病危的時候,越有明顯的星象示警,比如霍去病病重,漢武帝聽星官報告一顆巨大的流星墜入長安城,便知道自己的愛將恐遭不測;諸葛亮死之前,有星赤而芒角,自東北西南流動,投入蜀國的軍營,也是一種徵兆……不過,一來這種占星術的精準度不夠高,二來適用人羣太狹窄,除了帝王將相,惠及不到百姓,所以到了漢朝末年,隨着一位具有開拓意義的巨人橫空出世,一種嶄新的斷死方式逐漸形成,這個巨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華佗!”
段石碑喝了口水,接着說:“你應該學過《扁鵲見蔡桓公》這篇課文吧?戰國時期的神醫扁鵲,發現那個諱疾忌醫的蔡桓公病入骨髓的時候,立刻逃到秦國去,因爲他斷定蔡桓公命不久矣,果然,蔡桓公只活了五天就一命嗚呼。你可千萬不要小看這段史料,這大概是有據可查的第一個由醫生做出的斷死案例。從扁鵲開始,醫生們已經開始承擔起一部分斷死師的職責。古人比咱們活得要豁達,生死之事看得很開。生了病,請醫生診治,醫生髮現病情太重,已經醫藥罔效,就會盡可能把患者‘走’的準確日子告訴家屬,好讓家屬提前安排後事,而患者可以走得順順利利,了無牽掛,也算是功德一件。在這方面,華佗以斷死精準而天下聞名——”
“真的麼?”黃靜風有點不相信的樣子,“我只聽說他救人很厲害,沒聽說過他還能斷死啊?”
“聽說?你聽誰說的?大概又是古裝電視劇裡的胡扯吧?要不就是那些打着祖宗的幌子騙人的僞中醫的吹噓?”段石碑有點生氣地說,“華佗的事蹟被記載在《三國志?魏志》中的‘方伎傳’裡面,一共記載了他的十六條醫案,其中有六條是斷死而不是救命,你聽說過這個麼?!”
黃靜風大搖其頭:“我還真沒聽說過,估計也很少有人聽說過。”
段石碑聽出他話裡還有三分懷疑,索性站起身背誦了起來:“縣吏尹世苦四支煩,口中乾,不欲聞人聲,小便不利。佗曰:‘試作熱食,得汗則愈;不汗,後三日死。’即作熱食而不汗出,佗曰:‘藏氣已絕於內,當啼泣而絕。’果如佗言——這段話的意思是一個縣吏四肢煩躁,口乾,聽不得人聲,排不出小便,華佗說讓他吃點熱的東西,吃完出汗就會沒事,不出汗三天後就會死,結果那縣吏吃完熱食沒出汗,果然三天後就死了。”
他接着背道:“督郵徐毅得病,佗往省之。毅謂佗曰:‘昨使醫曹吏劉租針胃管訖,便苦咳嗽,欲臥不安。’佗曰:‘刺不得胃管,誤中肝也,食當日減,五日不救。’遂如佗言——這段話的意思是一個姓徐的督郵得病,華佗來探望他,徐督郵說昨天一個醫生用鍼灸扎我胃管,可是不但沒覺得病情好轉,反而咳嗽得坐臥不安。華佗說看你這樣子那一針扎錯了,誤中肝臟,如果你每天的飯量都減少,五天之後你就會死。結果又被他說中了。”
他又背道:“故督郵頓子獻得病已差,詣佗視脈,曰:‘尚虛,未得復,勿爲勞事,御內即死。臨死,當吐舌數寸。’其妻聞其病除,從百餘里來省之,止宿交接,中間三日發病,一如佗言——這段話的意思是一個督郵病癒之後,請華佗來把脈,華佗說你身子還虛,千萬別進行房事,不然會吐舌數寸而死,結果這督郵的老婆聽說他病癒了,從百里之外來看他,晚上兩口子親熱一番,過了三天,那督郵果然暴斃,舌頭吐出好幾寸長……”
想起那些上吊而死,送來太平間的屍體,一個個也是吐着長長的舌頭,黃靜風心下不由得一寒,嘀咕道:“這哪裡是華佗,整個一個烏鴉嘴嘛!看來他的醫術也不怎麼樣,那麼多患者他都居然救不了,只能看着人家死。”
“醫生治得了病,卻未必救得了命。命是什麼?是一個定數,大限到了,神仙也拆不掉奈何橋。”段石碑坐下來說,“其他的醫案我就不給你背了,總而言之,華佗是我國曆史上第一位成就斐然的斷死師,不過很可惜,他被曹操殺頭之前,將用一生心血著述的《青囊書》送給一個牢頭,讓他傳給後人,那牢頭膽小怕事不敢收,氣得華佗將《青囊書》一把火燒了,我相信裡面除了記載着很多醫術以外,一定還有不少斷死的秘訣……他倒是有幾個徒弟:樊阿、吳普、李當之等人,但只學習了他的醫術,卻於斷死之術並不擅長,結果導致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大約有幾百年吧,竟沒有一位像模像樣的斷死師出現……”
段石碑嘆了口氣,繼續說道:“直到唐朝初年,一切纔有所改觀。當時,星象學的發展已經接近頂峰,有兩位重要的人物登上了歷史舞臺,一個叫袁天罡,一個叫李淳風,他們倆合作寫了一本赫赫有名的預言集《推背圖》,將後來歷史上的很多大事都準確地預測出來,包括武后篡權、安史之亂、太平天國什麼的……不過,他們做的更重要的一件事,是將命理學推向高峰,成爲斷人生死的重要根據。你算過命麼?沒有的話,至少也知道生辰八字吧?古人以干支紀年月日時,每個人出生都有四個天干和四個地支,這就是所謂的‘八字’,根據八字能推排出每個人相對應的星宿和神煞的位置,從而推斷其人的命運。你看,星象學肯定了這樣一件事:每個大人物的命運都和日月星辰相關;命理學肯定了另外一件事:每個普通人的命運都和出生時間相關。簡簡單單地掐指算一算八字,竟能算出人這一聲的運數,你說神奇不神奇?”
“確實很神奇……聽你講得這麼頭頭是道,一定很懂八字嘍?你能不能給我算算命?”黃靜風插嘴道。
“先上課!”段石碑瞪了他一眼,接着說道:“從唐初到開元年間,整個中國逐漸攀登到了封建社會發展史上的最高峰,無論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都可謂煌煌燦燦,安史之亂雖然‘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但權貴們依舊醉生夢死,百姓們熱衷於鬥雞走馬,然而,一位偉大的智者卻在這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繁華世景中,看到了潛伏着的重大危機,他意識到:由於封建統治的空前腐敗、藩鎮割據的毒瘤無法剷除,不久的將來,國家必將走向大崩盤的悲劇。到了那個戰亂四起、人人自危、千里蕭條、白骨露野的時候,人們將不再專注於生前能有多少享樂,而會關注起自己死亡的時間和方式,於是,在這位智者的不斷努力下,星象學、命理學和中醫的診斷術結合起來,開創了一個精確斷死的新時代——這個人就是被所有斷死師視爲一代宗師的李虛中!”
不知被這番話觸碰到了哪根神經,黃靜風聽得坐直了背脊。
“李虛中是河北大名人,家裡一共有六個孩子,他是最小的一個。從小他就聰明好學,尤其喜歡研究陰陽五行的學說。貞元十一年,他考上了進士,從此在仕途上一帆風順,那時他只有35歲,但是已經擁有了驚人的才能,‘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幹,相生盛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壽夭,百不失一二’——這段話的意思是說:他只要瞭解了一個人出生的時刻,就可以推斷出這人死亡的年頭,一百次斷死都不會錯一次,非常的了不起。很多人想和他學習,可是不知道爲什麼總學不到真本領,欽天監的那幫星官們對他嫉恨得要死,爲了避禍,他申請到河南、劍南等地,當了許多年的外放官員。也就是在遠離京城的那些年裡,他了解到了底層民衆的疾苦:關中大旱,餓殍遍野,貪官污吏還要徵苛捐雜稅,從累累白骨上榨油;藩鎮割據,兇如虎狼的官兵們經常夜襲村莊,割下上千個平民百姓的頭顱,虛報戰功,向朝廷討要封賞……李虛中屢次上奏朝廷,檢舉貪官,卻都石沉大海,就在他感到絕望的時候,中國歷史上極富戲劇性的一次改革發生了,那就是‘永貞革新’。”
看着黃靜風一臉的茫然,段石碑耐心解釋道:“‘永貞革新’是這麼回事:唐德宗去世,太子唐順宗即位,年號永貞。這位唐順宗當了26年的太子,對國家存在的各種問題看得十分清楚,一朝權在手,便任命自己的老師王叔文、王伾和大臣劉禹錫、柳宗元一起,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主要是打擊貪官污吏、削減藩鎮兵權。可以說,這兩種做法都觸及到了唐朝政權深處的沉痾,贏得了中下層官員、知識分子的共同擁護,李虛中也不例外,一道一道變法維新的奏章呈交上去,很快就被任命爲監察御史。但就在這個時候,一件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身體本來就一直不好的唐順宗,由於中風,病情不斷加重,無法親自處理朝政。在他養病期間,宦官和守舊派大臣、藩鎮節度使們一起突然向革新派發難,致王叔文、王伾於死地,並將劉禹錫、柳宗元等人流放,永貞革新就這樣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徹底失敗……”
段石碑繼續說道:“這個時候的李虛中,家裡的五個兄長,已經病死了四個,四個寡嫂和侄兒們,都要靠他那點可憐的俸祿養活,李虛中又是個正直廉潔的人,沒有其他的收入,所以生活過得艱苦極了,曾經整整一年吃不飽飯,房屋破舊漏雨都無錢修補……但是古時候的士大夫老有個念頭:‘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自己再苦,只要國家能有一點點希望,就還能咬牙挺住,但不久之後,唐順宗突然死去,這給李虛中以沉重的打擊,他知道,唐朝失去了最後的機會……”
說到這裡,也許是心中涌出一股情愫,段石碑竟說不下去了,停頓了片刻,才接着說:“也許是極度悲憤的緣故,李虛中在唐順宗遷殯於太極殿的喪禮上,做出了一件幾近癲狂的事情,他撲到唐順宗的靈柩上號啕大哭,說自己犯下了有生以來的最大的一個錯誤,自己明明推斷唐順宗死於癸未年,不想卻駕崩於甲申年,在場的官員們一聽,無不大驚失色,尤其是宦官們一個個面如死灰。因爲李虛中的意思是,其實順宗早在去年就已經被宦官們害死,拖到今年才發喪,這簡直是指着鼻子罵他們忤逆!在場的那些守舊派大臣們,立刻站出來痛斥李虛中狂悖無禮,該當死罪!謾罵聲有如潮水,席捲了李虛中。偌大的朝堂之上,李虛中看不到王叔文、王伾、劉禹錫、柳宗元這些昔日爲了挽救國家命運而做最後一搏的戰友,他們或死或貶,只剩孤零零一個自己……仇恨的怒火幾乎要爆炸了李虛中的肺腑,他昂起頭,用了一種誰也想不到的辦法做出了史上最不可思議的反擊——”
聽着段石碑鏗鏘有力的聲音,想起一羣豺狼圍着一頭受傷的雄獅的情形,黃靜風驚詫地問:“他用了什麼辦法?”
“他走到那些大臣面前,用平靜的聲音,開始一個一個地說出他們死亡的時間。”
“啊?”黃靜風不禁叫了出來。
一時間,室內寂靜如死。想起那些錦衣玉食的大臣們,突然得知了自己大限的時間,從此以後每一天都在戰戰兢兢地生命倒計時,珍饈佳餚吃起來味同嚼蠟,香車寶馬坐上去如赴黃泉,無論多麼好的日子也過得神不守舍……黃靜風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拍着大腿道:“絕了!李虛中真是絕了!”
段石碑淡淡一笑:“說到第九個人的時候,一羣大臣竟齊刷刷地給他跪下,哀求他不要再說下去,李虛中輕蔑地看着這班貪生怕死的鼠輩,轉過身去,沿着漢白玉的石階傲然走下了太極殿,那一幕,千年之後依然令人神往,堪稱是斷死師最輝煌的一刻啊!”
一道很淺的光,從窗外射進段石碑的臉上,他的眼神有些飄逸,宛如魂魄被這道光吸到了千年以前的太極殿上一般。
瞬時之後,又黯淡下來。
“這次事件以後,唐順宗的兒子唐憲宗即位,給李虛中封了個殿中侍御史的官,這個官只有七品,負責糾察朝會上有沒有人禮儀不到位,純粹是個沒有實權的閒差,說白了就是故意冷落他。李虛中也無所謂,開始過他的‘神仙日子’,每天忙着把鐘乳石、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和硫磺撮合在一起煉丹,名叫五石散,這種魏晉時候就廣爲流行的‘仙丹’吃後容易發燒,所以食用者喜歡吃涼東西、披紗衣,又叫寒食散,但看上去頗有仙風道骨的模樣。這種‘仙丹’現在已經證明是一種含有重金屬成分的慢性毒藥,沒過多久,李虛中的後背上長了個大疽,一病不起……”段石碑的語調變得緩慢而低沉,“彌留之際,好友韓愈去探望他,責備他說:既然你能斷人生死,就應該知道人的壽命長短乃是天定,爲什麼要服用仙丹,妄求長壽,結果適得其反?!李虛中在病榻上笑了起來,說退之(韓愈字退之)你有所不知,我哪裡是求長壽?我怎麼會不知道那些仙丹是毒藥,我這是求速死啊!那些大臣怕我給他們斷死,不敢明着殺害我,但是暗中一定會想方設法將我置於死地,我死得越早越不會牽累家人啊!”
段石碑又一次站了起來,在這狹小的屋子裡徘徊了一會兒,彷彿是要平靜內心的波瀾。良久,他重新坐下,長嘆道:“李虛中死後不久,大唐王朝也滅亡了,人們都說從此進入了一個‘有斷死而無斷死師’的時代,意思是說:有許多術士模仿李虛中給別人斷死,卻很少能斷得像他那樣精準,術士們都很詫異,我們也都是按照生辰八字結合陰陽五行給人推斷死亡時間的啊,爲什麼老是不準確呢?這個謎,直到清代的大醫學家,也是著名的斷死師葉天士出現,才得以揭開。”
“葉天士?”黃靜風想了想說,“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對了,是一個電腦遊戲,好像是書劍恩仇錄吧,要是能把葉天士收歸一隊,跟清兵打架的時候就能自動補血!”
段石碑一臉愕然,覺得匪夷所思,理了理思路,才繼續說下去:“葉天士是中醫溫病學的開創者和奠基人,不僅創建了衛氣營血辨證體系,而且強調辨舌驗齒的診斷作用,有很強的開創意義。不過這個人性格古怪,狂放不羈。別的醫學家都尊古,他卻疑古,他常常說‘著於香巖之前,大可付之一炬;著於香巖之後,只恐不堪卒讀’——‘香巖’是他的號,這句話的意思是,在他之前和之後著書立說的人,都不值一提。這麼個人,哪裡看得起李虛中,覺得史書中記載的‘斷死’奇術純粹是杜撰和扯淡。直到發生了兩件事,使得他徹底改變了這一看法。”
聽段石碑講課,百轉千回的,如同聽單田芳說書一般,黃靜風不知不覺已經入了巷:“哪兩件事情啊?”
段石碑道:“散文家錢肇鰲在《質直談耳》記載了第一段故事:‘葉天士精於醫,能斷生死。嘗以夏日往一鎮中,人聞葉在,因謀託疾,以試其術。時某飯罷,躍匱而出,趨至葉所。佯曰腹痛。葉按之,曰:腸已斷,不可治也。其人匿笑而還於市,言未已,委頓於地,遂死——’意思是有個姓時的人聽說葉天士來到鎮上,想試試他醫術真假,剛吃完飯就狂奔到葉天士住的地方,說自己肚子疼,葉天士一摸就說你腸子斷了,沒得救了。姓時的笑着到集市上說葉天士就是一騙子,我哪裡有病,話音未落,倒地就死了。”
“啊,這麼神!”黃靜風十分驚訝。
“第二個故事更神,被詩人王友亮記載在《葉天士小傳》之中。”段石碑背誦道,“葉嘗徒步自外歸,驟雨道壞,有輿人負以渡水。葉謂曰:‘汝明年是日當病死,及今治尚可活。’輿人弗信去,至期瘍生於頭,舁至葉門求治。予金遣之,曰:‘不能過明日酉時也’,已而果然——意思是葉天士外出遇上大雨,路斷了,有個人揹着他涉水,葉天士對他說:你明年的今天會病死,現在我給你治療還來得及,那人很生氣,心說我揹你過河你咋還咒我,揚長而去。等第二年頭上長了癰瘡,越來越大,找葉天士救治,葉天士說我無能爲力了,你最多活到明天的酉時,結果精準絕倫,那人第二天的酉時果然一命嗚呼!”
段石碑接着說:“葉天士家住蘇州,當時和他住在同一個城市的,還有一位叫薛雪的名醫,兩個人在醫學上存在很大爭議,所以誰也看不起誰。當薛雪聽說葉天士這兩個事情之後,逢人便嘲笑道‘不想葉天士竟成了斷死師’。這話傳到葉天士的耳朵裡,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心中一驚。他想,是啊,我怎麼突然能斷死了呢?這人愛鑽牛角尖,就把對那兩個人斷死的經過仔細回想了一遍。第一個案例,時辰在正午,一摸那人的肚子,知道他吃得過飽,一聽他的喘息,知道他狂奔而來,再一把他的脈搏,脈象十分反常,便推斷他‘腸已垂斷’,所以才說他‘不可治也’;第二個案例就更簡單了,伏在那人背上,正好看得見他腦袋頂上生了一塊瘡,不治療的話肯定要惡化,按照經驗判斷,一年內會要命的……葉天士想到這裡,不禁拍案而起,原來‘斷死’的要訣就在這裡!”
“要訣?”黃靜風撓了撓腦袋,“我好像聽明白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聽明白。”
段石碑解釋道:“葉天士把要訣總結成了一句口訣——‘斷死之道,一病一境’。說白了,就是你要想精確地判斷一個人的生死,只要診斷他患有什麼疾病,並看看他所處的環境,就能八九不離十了。如果得的是急症,那麼他死亡的時間是可以預估出來的;如果得的是慢病,那麼看他所處的環境對病情發展的影響有多大就可以了;如果他沒有得病,但是像地鐵裡的孩子那樣陷入一種必死的絕境,那麼他照樣逃不掉死亡的結局。”
“就這麼簡單?”黃靜風有點不大相信。
“聽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可是極難極難的。”段石碑一笑道,“‘一病’的診斷,在中醫裡包括望聞問切,每一條都夠你學一輩子的;比這更難的是‘一境’,不僅需要驚人的觀察力、對世態萬象的深刻理解,更需要敏銳的第六感……聽說過八卦陣吧,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一共八門,你也可以理解爲八種環境,你要在很短的時間判斷一個人是不是步入了死門,還有沒有從生門逃脫的希望,這可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啊!”
黃靜風沉默了片刻道:“照你這麼說,成爲一個斷死師可太難了。我連文言文都看不懂,哪裡能學中醫和你說的八個什麼門?”
“六祖慧能說‘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斷死師也一樣。”段石碑道,“我的意思是說,只要能從心底體悟到斷死的精髓,加之你本身又有做斷死師的天賦,再掌握一些基本的中醫診斷——主要是望診方面的知識,也能成就大器。”說着,他從懷裡掏出一本書來遞給他:“這是一本《黃帝內經》的白話版,其中涉及斷死的內容,我已經用紅筆勾勒了出來,你先專心致志地看一遍,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記住,到需要你發揮作用的時候,被觀察對象的臉色忽然潮紅,眉心有點發烏,一顆小得不能再小的痦子顏色突然轉暗,都可能意味着生死間的重大變化,一點點誤判都會鑄成無法挽回的大錯,所以,你必須把要點牢牢記住,千萬不可以馬馬虎虎,一定要認真認真再認真啊!”
黃靜風接過書,覺得有點厚,心裡便有點發憷,翻了一翻,見畫紅線的地方並不算太多,鬆了口氣,將書放到一邊道:“你先把斷死師的故事給我講完吧。”
段石碑笑了一笑道:“自從葉天士發現斷死的真諦以後,斷死師們便嚴格按照‘斷死之道,一病一境’的原則,一面在中醫診斷上下苦功夫,一面鑽研風水、五行等涉及環境和情境的典籍,果然發現斷死的精準度比從前提高了許多。不過,斷死師這個職業有個古怪的規律,越到末世、亂世越能蔚然成風,趕上當今這種盛世,卻往往無人問津……所以儘管葉天士制訂出了‘行業標準’,但很長一段時間卻只在他居住的蘇州那一帶私下傳授,直到太平天國以後,斷死師這個職業才真正由南到北地擴散開來,到辛亥革命時,出現了張其鍠這樣一位在歷史上享有盛名的斷死師。張其鍠在湖南當過縣長、軍事廳廳長,辛亥革命後還當過一任廣西省省長,精研斷死之術。最負盛名的一次斷死,是他和把兄弟吳佩孚在飯後閒聊中做出的,他說吳佩孚恐怕會死於己卯年,終年六十六歲,而更令人驚奇的,是他斷定自己會死於丁卯年,終年五十一歲。要知道,‘明於知人,暗於知己’是天下斷死師的通病,即便是李虛中、葉天士這樣的斷死師,也從來沒有準確地預測出自己的大限,而張其鍠不僅預測了,還預測得十分準確。”
“1927年恰恰是丁卯年,五十一歲的張其鍠每天忐忑不安的,儘管知道自己壽數將盡,但誰也不甘心坐以待斃啊。”段石碑說,“當時他已經當上吳佩孚的秘書長,吳佩孚還直安慰他,說老弟你的身體沒有疾病,又生活在我的中軍大營裡,好端端的誰能要你性命啊?可是這話說了沒多久,北伐軍和奉系的夾擊就打得吳佩孚潰不成軍。吳佩孚是個講義氣的人,危急時刻專門撥了一個排的兵力,作爲張其鍠的衛隊,送他回廣西老家避難,誰知路過湖北樊城的時候,遭到土匪的突襲,張其鍠身中數槍,奄奄一息,掙扎着對他的弟子們說:今後招收徒弟,千萬不要招和警察相關的人,否則這個人一定會成爲我們斷死師的劫數……說完就死了。”
“啊?”黃靜風聽不大懂,“爲什麼不能招和警察相關的人呢?”
“張其鍠的弟子們當時和你一樣的困惑,他們將老師收斂埋葬之後,就輾轉去了上海,在那一帶開館授徒,希望能將老師的事業發揚光大。”段石碑說,“他們嚴格遵循老師的遺訓,絕對不招收當過警察的人爲徒,甚至連警察的親屬也不行——插一句,吳佩孚確實是己卯年死於日本醫生之手,終年六十六歲——儘管弟子們小心謹慎,但事實證明,老師去世前的擔憂絕對不是多餘的:一個雖然不是警察,但後來從事的職業和警方密切相關的少年,後來成爲斷死師這一職業的掘墓人!”
話音未落,傳來一陣激烈的敲門聲。也許是門板太薄的緣故,那聲音震得整個房間都在輕輕地搖晃。
剎那間,段石碑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盯住黃靜風問:“你約了什麼人嗎?”
“沒有啊……”黃靜風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走到門口。
段石碑拿起那本白話版的《黃帝內經》,打開,攤在腿上,低下頭,將身子側向窗戶的方向。
黃靜風打開門,只見門外站着三個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