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踏要害處便死,骨折、腸臟出。若只築倒或踏不着要害處,即有皮破癮赤黑痕,不致死。
——《洗冤錄·卷之五(牛馬踏死)》
下半夜的時候,蕾蓉突然醒了。
掀開身上的薄被,她從牀上慢慢坐了起來,看着窗外的殘月,稀薄的月光灑在牀沿和地板上,籠了一層紗似的,她不禁想念故鄉了:夜月紅柑樹,秋風白藕花,煙波含宿潤,苔蘚助新青……就算是在這樣靜謐的夜晚,獨自依偎在寶帶橋上,也能聽見澹臺湖裡魚兒們的戲水聲吧。
多久了,沒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醒來,並再也無法抑制翻覆的心潮。
剛剛從學校畢業,到紐約驗屍中心做實習生那會兒,白天跟着導師解剖一具屍體,夜裡簡直不敢躺下,因爲只要躺下,就會產生一種自己躺上了驗屍臺,要被冰冷的解剖刀開膛破肚的錯覺:爲了避免糞便排泄物污染其他臟器,先要取出腸臟,然後用骨鋸鋸開肋骨,把肺、心臟、脾臟、肝臟取出,其間難免牽引到蜘蛛絲似的血管和黃色油膩的腹部脂肪,於是,戴着橡膠手套的指尖總殘存着滑膩的吱吱響……實在累得撐不住了,躺下了,也圓睜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把那血淋淋的解剖全過程在腦海裡重播一遍,黑色的天花板在眸子裡卻是一片血紅。倦意襲來,沉重如鐵的眼皮閉上了,剛剛進入夢鄉,電鋸鋸開頭蓋骨的刺啦刺啦聲就在大腦皮層上響起,驚醒並嚇出一身冷汗,成了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那時她還在美國,跟着大名鼎鼎的首席司法病理學家邁克爾?巴登博士實習,她最佩服的事情,大概就是上午做完腹腔解剖之後,博士能神色如常地吞下五分熟的烤牛肉——要知道她能在工作之後不嘔吐一場,已經是天大的奇蹟了。
直到一次午餐會上,她無意中聽見一個女士,也許是馬裡恩?羅奇,問邁克爾?巴登:“難道您每天解剖屍體時,不會感到恐懼嗎?”
“我是一個法醫,我沒有時間恐懼。”邁克爾?巴登淡淡地說。
有如醍醐灌頂!剎那間,蕾蓉明白了博士剋制恐懼的全部法寶!
“沒有時間”——這四個字中包含了太多的意義:須知死者的時間比生者還要寶貴!一個人死亡1小時後就會出現屍斑,如不及時檢驗就有可能和生前損傷形成的皮下出血混淆;4個小時後會出現四肢肌肉僵硬,如不及時保存將無法考證死者死亡時的體位和姿勢,8小時後蒼蠅產下的第一批蟲卵開始孵化,如果不抓緊時間屍檢,產生的蛆蟲將無情地破壞屍體上的傷口……死神看着秒錶一般,每一秒都試圖奪取屍體上的犯罪證據,屍體每喪失一部分完整、證據鏈上就有可能出現一部分缺失,一旦錯過的時間太多,死者的冤屈將會永遠地沉入地下,而漏網的殺人者將會尋找着下一個可以屠戮的生命……要抓緊啊!要抓緊啊!要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要不顧蛆蟲在手套上的蠕動,開始屍檢,要在收集屍塊甚至碎肉時睜大眼睛而不是戰戰兢兢,要嘗試着拒絕在口罩內側塗抹冬青油,這樣才能分辨屍體上有價值的異味……這樣緊張和匆忙,哪裡還有時間恐懼呢?再說,又有什麼值得恐懼的呢,每一個冤魂都期盼着法醫幫他主持公道,就像患者哀求着醫生替他解除病痛一樣。
沒有時間恐懼,更無須恐懼!
漸漸地,蕾蓉不再會在夜間驚起了,她能夠在下班之後,正常地進餐、休息、睡覺,躺在牀上時也能很快地安然入眠,一整夜都不會醒來。
但是,今天晚上,她中夜驚醒,並再也睡不着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的確,有一些令她忐忑不安的事情發生了,或者說,一些她完全不瞭解的事情,正像繭或者蛹裡面包藏着的蟲子漸漸長大,不知道最後會變態成個什麼樣的怪物。無論劉思緲還是郭小芬,不都說了“這是一個圈套”、“這是一個陰謀”麼?爲什麼自己如此遲鈍,還是潛意識中不願承認呢?其實,從研究中心成立的那一天開始,反對聲和質疑聲就沒有中斷過,只是她習慣了不去理會,就當它們統統都不存在……但是她想不懂今晚發生的一切。
蕾蓉身上一陣發冷,她披上外罩,卻又不免覺得有些燥熱……
這春末的怪天氣。
她穿上拖鞋,輕輕地走到陽臺上,夜風如洗,在身上掀起一陣陣冰涼。
爲什麼要置我於死地?
對,問題的核心就在這裡!那些對我存在嚴重誤解的人,叫囂也好,在“茂藏家”門口滋事也好,歸根結底不過是一種恐嚇,然而在巷子口埋伏的那個人,纔是真正想要我命的傢伙!那麼粗的一根鐵棍,迎着我的面門打下來,如果不是馬笑中及時出現,我的頭骨恐怕會被當場打碎,這個人是誰?何以要向我下這般毒手呢?當時急於離開,也沒有好好看看他的相貌,難道他是以前和我有過什麼深仇大恨的人?
反覆想了半天,蕾蓉也想不出哪個人和自己結下過以命相搏的仇怨。沒錯,用種種拙劣的手段僞造自殺假象,而被自己在屍檢中慧眼識破的兇手,有很多很多,但是由於工作性質僅僅是刑偵過程中的一環,犯罪分子們大多根本不知道他們“崴”在了誰的手裡,更何況他們不是被“執行”了,就是在大牢裡過下半輩子呢……
“我總感覺,這是個陰謀,這裡面有個圈套……”
劉思緲的話再次迴響在了耳際。
情不自禁地,蕾蓉把手放在地中海風情的鐵藝鏤花欄杆上,狠狠地一抓。
好吧!她下定了決心,既然有些事情總要面對,那就趕早不趕晚。明天一早,我就去一切事情的原點:穆紅勇死亡的現場去看一看。
第二天,天矇矇亮,蕾蓉就起身,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出了家門,攔了個出租車向市第一醫院駛去。
穆紅勇死亡的地點在市第一醫院往西的第二個紅綠燈附近,那是一個路口,雖然時間還早,但旁邊的街心公園裡已經開了鍋,站在樹叢裡吊嗓子的,拉着二胡唱京戲的,還有一大羣跟着錄音機裡的《愛情買賣》跳舞的,把一地晨光打碎得活像蛤蟆交配季節的池塘。
下了車,蕾蓉順着人行道往前走,在一棵粗大的槐樹前停下了腳步。應該就是這棵樹吧,樹幹的中腰位置,一大塊傷痕像銀屑病人的皮膚一樣裸露着。
一時間,蕾蓉有點手足無措,接下來該幹什麼?就算是能耐再大的法醫,在沒有傷者、屍體或者殘骸的地方,也不可能施展手腳,畢竟自己不是劉思緲啊,再說這裡肯定被現場調查人員勘查過了,別指望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
想是這麼想,但她還是蹲下身,仔細把那棵樹,以及樹周圍的土地看了一遍,除了一排列隊晨練的螞蟻,什麼也沒發現。她不由得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的時候,發現不遠處,一個穿着橘紅色馬甲的清潔工正在呆呆地看着自己,晦暗的面孔彷彿夢遊的人。
她微笑着朝那清潔工點了點頭。
清潔工面無表情,低下頭接着揮舞她的掃帚。
蕾蓉突然想起,穆紅勇猝死的那個時間段,與現在相仿,那麼這個清潔工有沒有可能看到什麼呢?
於是她走了上去:“您好,前幾天在這裡發生了一起事故,一個出租車司機開車撞在那棵樹上,人死了,你知道嗎?”
清潔工看了看她,從聲音到眼神都像蒙了一層白翳:“幹啥呢?”
“我是問你在不在場,有沒有看到當時的情景。”蕾蓉說。
“我不在場,我在馬路那邊呢。”清潔工指了指馬路對面,很顯然她對“在場”這個詞理解得有些狹隘了,“我聽見砰的一聲響,車就撞樹上了,一會兒就看見前蓋子開始冒煙,又過了一會兒有個人從車上跳下來,穿過街心公園走了。”
“那個人長什麼樣子呢?”
“那我可沒看見。”清潔工搖搖頭說,“他衣領子立得老高的,走得特別快,一眨眼就不見了。”
清潔工說的,大概就是坐在後排的那個乘客吧,他在撞車之後,爲什麼匆匆離去呢?
蕾蓉剛剛開始思考,清潔工就說:“你是個記者吧?”
爲了避免麻煩,蕾蓉點了點頭。
“那我告訴你,別再管這個事兒了,這事兒怪得很呢。”清潔工突然放低了聲音,目光躲躲閃閃的。
蕾蓉從口袋裡拿出錢包,抽出一張百元鈔票塞給清潔工:“您拿去買早點吃吧。”
清潔工接過來,很珍惜地疊好,放進馬甲的內兜,然後湊近了一點說:“這事兒,先前警察來調查,記者來採訪的時候,我都沒和他們講,因爲那時我不知道,事情過去兩天,我在市第一醫院門口打掃衛生時,聽賣早點的何小慶說,那司機是被人活活咒死的!”
“被人咒死的?”蕾蓉做過無數的屍檢,從來沒檢測過一具被“咒死”的屍體,所以有點啼笑皆非。
“你不信是吧?我知道你肯定不信,就連我也不信呢。”清潔工說,“可是何小慶跟我發誓他說的是真的。他說有個小夥子在他的攤子上買了個雞蛋灌餅,然後過馬路,在路中間差點被那輛出租車撞上,司機搖下車窗就罵街,那小夥子長了一張煞白煞白的臉,咒那司機說‘我看你活不過今天早晨’,結果那司機真的就出事了,何小慶說:那個小夥子說不定是陰間來的判官呢,要不咋能斷人生死這麼準確呢?聽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
蕾蓉怔住了,清潔工看她臉色十分難看,轉身要走,卻被她一把拉住:“那個何小慶,在哪裡賣早點?”
“市第一醫院門口,就那麼一個早點攤。”清潔工說完,忙不迭地溜掉了。
蕾蓉慢慢地走到醫院門口,見到早點攤的前面排起了長隊,一個大漢把麪糰抻成一條條放在油鍋裡滋啦滋啦地炸着,旁邊應該是他老婆,一邊收錢一邊用竹夾子把油條放進塑料袋裡遞給顧客。
蕾蓉走上前去直接問那個大漢:“何小慶在嗎?”
“走了。”大漢頭也不擡地說。
“去哪裡了?”
“不知道,前兩天撞鬼了似的,臉色特別難看,昨天傍晚跟我結工錢,就說要回家,沒說其他的。”大漢抱怨道,“走得那麼急,你看現在,搞得我們手忙腳亂的——你找他有啥事情嗎?”
撞了鬼似的?
蕾蓉沒有再理那大漢,目光朝馬路挪去,那裡,由東向西的車道上,在上週五的早晨,曾經險些發生一起交通事故,一個長着“煞白煞白的臉”的年輕人從那裡走過,並對着穆紅勇下了一個詛咒……這個年輕人是誰?蕾蓉眼前竟浮現出幻覺:一道斜長的影子鋪在馬路中間,然而卻沒有投射影子的人。
彷彿着了魔一般,蕾蓉邁着提線木偶似的僵硬的腳步走到了馬路中間。
然後呢?
下完詛咒之後,那個年輕人去了哪裡?
在一輛公共汽車呼嘯着從眼前劃過之後,她看到了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雖然時間還早,但是已經有不少上班族擁擠在站臺,腦袋扭向同一個方向,看車子來了沒有,他們的臉孔一律呈土灰色,神情也都像抽乾了水分一樣木然。蕾蓉過了馬路,看了看那一溜站牌,琢磨不出那個年輕人坐上了哪輛公交車去了哪裡,再一想他很可能根本沒有坐車,而是步行回附近的住所了,一時感到有些氣沮。看了看手錶,覺得差不多該去上班了。爲了避免路上堵車,她轉身便向不遠處的地鐵站走去。
蕾蓉很少坐地鐵,對“早高峰”三個字的理解,並不那麼透徹,所以,當地鐵列車車門打開的一瞬,當被身後的巨大力量推搡進了車廂的一刻,她險些驚叫出來,因爲在整個過程中,她的雙腳竟然沒有沾地,活像被凌空拋擲出了數米,而這種拋擲卻是在裹挾在一團團臭氣哄哄的人肉中完成的!
呼——哧!車門喘着粗氣,煩躁地關上了。
空氣頓時變得污濁起來……那種臭烘烘的氣味,只有在解剖死亡48小時的屍體腹腔時才能聞到。
除了頭部——確切地說是除了鼻子以上的部分,全身上下都像肉餡中的韭菜一樣擠壓在半空,這種感覺難受極了,蕾蓉努力地將腳尖向下探着,剛剛沾到地,車廂一顫,她又被猛地提了起來,然後就隨着列車的疾馳向前面的肉體上壓去,而背脊上又被壓上了更多的肉體,在一片痛苦的呻吟中,她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每一寸骨骼都被擠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胸口到咽喉更像被人用手死死攥住一般,根本喘不上氣來!列車開得越來越快,壓榨感也越來越強,這樣下去很快就會斃命於窒息,她試圖彎曲已經僵硬的胳膊肘和膝蓋,只要稍微動一動,能證明自己還有掙扎的可能就行,但是沒有用,四肢甚至四肢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被周遭的更多肢體鐵一樣箍住,難分你我他的汗膩膩的肌膚塗了膠一樣粘在一起,扯一扯就有撕裂般的疼痛……
一個嬰兒的哭泣聲在車廂裡陡然響起,尖利刺耳的聲音,彷彿一把把無形的擦皮器,在每個人的頭皮上刮蹭着,加重了已經嚴重缺氧的人們的瀕死感。嬰兒的媽媽不停地嚇唬着、哀求着他停止哭泣,但是毫無用處。
這孩子吵死了!
只要能讓他閉嘴,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
就在蕾蓉感到極度煩躁的時候,不遠處兩個人的對話,突然傳進了耳鼓,一個聲音沙啞,一個聲音年輕——
“哪一個?”
“嬰兒。”
“哭的那個?”
“嗯。”
“時間?”
“一分鐘以內。”
“這麼肯定?”
“嗯。”
“方式?”
“我不會你們那專業詞彙,大約是……東方快車式的吧!”
“這麼肯定?”
“嗯!”
後面還有幾句話,卻聽不大清楚了,因爲那個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大……聲嘶力竭的哭泣聲、人們的抱怨和咒罵聲、頭頂換氣扇扇葉的旋轉聲,還有響亮的打嗝聲和溫婉的放屁聲,混攪在了一起。而在這閉上眼有如阿鼻地獄一般的環境裡,車廂電視突然又響起了“趕集啦”、“58同城”的吆喝聲,更加悲催的是不知哪一位的手機響了,而他設置的鈴聲竟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忐忑》——
啊啊啊啊哦,啊啊啊啊啊哦唉,啊的滴啊的兜啊的逮個滴個兜,啊的滴啊的逮個兜!!!
最後一個拖得無限長的“兜”,足以令全車廂的人毛髮倒豎,嬰兒被嚇得嗷嗷嗷地叫起來,那已經不是哭泣了,而是任何生物被狼咬住喉嚨後發出的最後的哀嚎!
啊!
一聲慘叫!
一種巨大的恐怖感突然攫住了蕾蓉的心。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出人命啦!出人命啦!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啊啊!”
在母親撕心裂肺的嗥叫中,嬰兒的哭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咔吧咔吧的骨頭斷裂聲,以及咀嚼板筋時纔會發出的咯吱咯吱聲。
蕾蓉感到被擠壓得密不透風的身體,剎那間鬆弛了一下,然後猶如錢塘江漲潮一般,一股更大的力量擠壓得她差點把五臟六腑吐出來。車廂裡爆發出天崩地裂般的慘叫,她睜開眼,看到周圍許多個頭顱也撐開了眼皮。
手機的鈴聲還在響——
啊依呀依喲!啊依呀依喲!啊的滴個逮滴個逮滴個逮滴個逮個滴個逮滴個逮滴個兜!逮滴個逮滴個逮滴個逮個滴個逮滴個逮滴個兜!
列車突然減速了,原本身體向前呈撲勢的乘客們都像被勒住了嚼子,齊刷刷地向後仰去,然後吭吭了兩聲,列車停下了,車廂門呼啦一聲打開的時候,無數的乘客像嘔吐物一般向外面狂噴了出去,中間夾雜着一個女人絕望的號啕……
蕾蓉定睛望去,發現車廂地板上躺着一個被踩得稀爛的嬰兒。
外面的乘客開始往裡面涌了!
蕾蓉見慣了屍體,但那大都是在法醫實驗室,從來沒有這麼近的距離目睹過一場死亡,愣了半秒鐘,她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一邊按響了紅色警鈴,一邊張開雙臂堵在了門口,對着洶涌而上的人潮聲色俱厲地喊道:“出事了!請退後!退後!”
但是急着上班的人們還是不斷往上衝,她用盡力氣才頂住,這時有兩個穿着杏黃色工作服的協管員上來了,張口便罵:“喂!你搞什麼破壞呢!快把門讓開!”
蕾蓉大喊道:“車廂裡面死人了!幫我封鎖現場!叫警察過來!快!”
一聽說死了人,人羣倒停止了涌動,兩個協管員往車廂裡一巴望,見一個女人守着地上的嬰兒號啕大哭,知道真的出了事,一個幫着蕾蓉將車廂裡的乘客疏導到其他車廂,另一個則風風火火地跑去值班室,不到半分鐘,兩個警察和值班站長一起衝了過來。
稍微看了一下現場,值班站長說:“無論怎樣,得趕緊讓列車開起來,不然咱們邊延誤一秒鐘,後面的車組運營就要重新調度,現在是早高峰,搞不好會出大亂子的。”一個警察說:“把嬰兒屍體擡出去,孩子他媽叫到值班室,詳細問問是怎麼回事。”正在低頭查看嬰兒屍體的蕾蓉嚴肅地說:“這是犯罪現場,怎麼能輕易破壞?”警察一瞪眼:“你是幹嗎的?”蕾蓉把工作證遞給他,一看之下,那警察立刻肅然:“蕾主任,失敬失敬,這邊的工作聽你統一安排吧!”
值班站長和協管員一聽都有點傻眼,才知道眼前這個女孩不是一般角色。
蕾蓉只是個法醫,勘查現場是刑警的工作,她天生謹慎,對自己的權力都十分約束,更不要說越俎代庖了,所以“統一安排”她是萬萬不會做的,給劉思緲打了個電話,劉思緲正在開會,但還是一兩句話就把工作講得明明白白:“封鎖車廂,車照開,回庫後再讓地鐵分局的刑警做勘查。”
按照劉思緲說的,蕾蓉讓那兩個警察在車廂裡保護現場,值班站長好說歹說,才把那個哭得嗓子都啞了的媽媽勸出了車廂。
“我的孩子啊!好慘啊!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把他從我懷裡扯到地上,然後那麼多瘋子,一人一腳,活活把他踩死了啊!都怪我沒有抱緊他啊!”
已經走出很遠了,她的哭叫聲還是那麼清晰。
蕾蓉看了看地上的嬰兒屍體,不用做解剖,也能準確鑑定爲擠壓機械性窒息死亡:屍身上凌亂的各種鞋印印證了那個媽媽的話:“一人一腳,活活把他踩死……”
蕾蓉嘆了口氣,走出車廂,車門依舊喘着粗氣關上,列車開動起來,在身後掀起一陣熱風。
一人一腳,活活把他踩死。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
“方式?”
“我不會你們那專業詞彙,大約是……東方快車式的吧!”
當這段對話在腦海中突然浮泛出來的時候,蕾蓉不禁打了個哆嗦!東方快車式的?豈不就是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東方快車謀殺案》嗎?在那部小說裡,死者雷切特被捅了十二刀身亡,波洛經過詳盡的調查,在小說的結尾揭發出了駭人聽聞的真相:同車廂的十二位乘客,每一個都和作惡多端的雷切特有過舊恨新仇,因此他們相約聚集在東方快車上,每個人都朝雷切特捅了一刀……
難道剛纔車廂裡的人,也是聚合到一起殺人——不可能!這太不靠譜了,那擠成沙丁魚罐頭似的人們,聚合在一起的唯一理由,就是上班不能遲到……再說對一個嬰兒,能有什麼深仇大恨?
所以,嬰兒的慘死雖然已經夠蹊蹺的了,但是比這還要不可思議的,是對話的那兩個人,他們怎麼能在事情發生前準確地預測到嬰兒的死亡和死亡方式?!
蕾蓉把心定了一定,對值班站長說:“帶我去一下機房,調出剛剛出事這趟車乘客下車的監控視頻給我看。”
值班站長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協管員帶着個穿着很時尚的女孩子走了過來:“站長,她說找你有事。”
女孩嚼着口香糖,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聽說踩死了一嬰兒是嗎?當時我就在出事的那個車廂裡面,有個很怪的事情想跟你說一聲,不過我說了你八成不信。”
值班站長很無奈地道:“你先說來聽聽。”
女孩說:“出事前,我旁邊有倆人對話,好像是預測到那嬰兒要死似的。”
站長正想轟她走人,蕾蓉卻將女孩拉住道:“我也聽見了!你還記得那兩個人長什麼樣子嗎?”
女孩偏着腦袋想了想說:“我描述不出來,但是要讓我再看到,我肯定能認出他們。”
蕾蓉說:“那太好了,你跟我一起到機房來吧!”
她們站在風箱聲音奇大的電腦機房裡,請工作人員調出列車進站後的監控視頻。從視頻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出事車廂的車門打開的一刻,無數的人蜂擁着往外衝,畫面一時間變得非常凌亂,所有人的面孔都像電視天線撞歪了一樣扭曲變形。時尚女孩看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也沒找到想找的人。
“會不會他們沒有下車,後來被疏散到別的車廂去了?”值班站長問。
蕾蓉搖搖頭:“他們要是真的能那麼精確地預測到一個人的死亡,必然和兇案脫不了干係,爲了防備警察的排查,他們逃跑還怕來不及呢——這樣,調出同一時間南通道口的監控視頻。”
這是要查看嫌疑人有沒有從南通道口離開,但是在一大堆攢動的腦袋中,時尚女孩仍然一無所獲,她失望地攤開了手。蕾蓉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別那麼着急放棄。”然後讓工作人員再調出北通道口的監控視頻出來。
“就是他們!”這回,圖像剛剛播放出來,時尚女孩就興奮地指着顯示器說。
回撥、暫停。這回蕾蓉看清楚了——準確地說,其實也看不大清楚,只約略看出兩張一掠而過的人臉。其中一個穿着黑色風衣,面孔被向上翻起的風衣領子和絡腮鬍子遮蓋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還被墨鏡擋住了許多,只能感覺到他又黑又瘦;另外一個年輕人,個子比較高,臉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
那小夥子長了一張煞白煞白的臉,咒那司機說“我看你活不過今天早晨”,結果那司機真的就出事了……
難道他就是那個預測了穆紅勇死亡的人?!
在短短數天,他就做了兩次死亡預測,而且精準到令人不寒而慄的地步。
值班站長看蕾蓉兩眼發直,以爲她是嫌監控畫面不清晰,苦笑道:“您也知道,公共設施的質量都一般——這視頻監控系統也不例外。”
“不要緊。”蕾蓉說,“車廂裡面的監控視頻,你們這裡沒有吧?”
站長搖搖頭:“那只有地面控制中心才能調取。”
“好,你讓他們調一下出事車廂內部的實時監控錄像,看能不能提取到這兩個人的清晰相貌,提供給警方。”說完,蕾蓉又特別叮囑道:“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記者肯定要採訪的,你注意保密,特別是關於那兩個人預測死亡的,絕對不能傳播出去,否則會引起大範圍恐慌——”她對那個時尚女孩說:“你也一樣!”
時尚女孩點了點頭。
事情到了這裡,自己作爲一個法醫,已經介入得太多了,剩下的工作應該交給刑警們完成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蕾蓉拿出手機,對着電腦屏幕,把那兩個人的照片拍了下來,然後和站長告別,沿着通向北通道口的樓梯,向地鐵站的外面走去。
這時,整個城市已經清醒過來了。擁堵不堪的馬路上,噪雜的鳴笛聲此起彼伏,但聲音都懶洋洋的,不是催促,而是百無聊賴中的發泄。無論小轎車裡的司機,還是公交車上的乘客,臉孔都一樣的呆滯和木然,彷彿也在地鐵車廂裡窒息着。不時有電動自行車像花樣溜冰一樣從凝滯的車流中穿梭而過,令人想起池塘裡輕盈的水黽。天空亮得像要起皮疹似的,但是沒有太陽,城市籠罩着病懨懨的鉛灰色。
旁邊有個報刊亭,一箇中年人正在把新的報紙鋪上攤。蕾蓉走過去說:“您好,我想向您打聽個事兒。”說着把手機拍攝的照片遞給他:“您看一下,這兩個人您見過沒有?”
中年人看了看:“見過啊,就幾分鐘前吧。”
“他倆往哪邊走了?”
中年人把手一指,那裡聳立着一排排淺灰色的六層小樓。
蕾蓉道了謝,向樓羣深處走去,但是沒走多遠,她就在一個破爛不堪的圓形花壇邊停住了腳步。這個約摸建於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樓羣,被苔蘚、爬山虎和遮天蔽日的大樹逐個層次地覆蓋着,每個角落都那麼的陰暗、潮溼和死寂。她知道不可能找到那兩個人了,儘管她那麼真切地感到,他們就在這附近,就在某個樓門某個樓道或者某個房間裡,透過窗戶縫打量着她的一舉一動。她昂起頭來,緩緩地掃視着,她想如果他們在,一定會看到自己逼問的目光——
你們是誰?你們到底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