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蓋死生出入之權輿,幽枉曲伸之機栝,於是乎決。
——《洗冤錄·序文》
看清楚了。即便從這個角度——沒錯,這就是一顆頭骨!人的頭骨……
蕾蓉將雙手舉到與右肩平行的位置,指尖向上:“老高,幫我換一副手套。”
死寂的驗屍間裡,猶如剛剛爆炸過一顆手榴彈,每個人的身體都僵硬着,殘骸般一動不動,姿勢以蕾蓉爲“爆點”呈輻射狀散開,半張的嘴巴、瞪圓的眼睛以及慘白的臉色,都足以說明剛剛發生的事情令他們何等的驚恐萬狀!
“老高,幫我換一副手套。”蕾蓉強調了一遍,口吻平靜而嚴肅。
高大倫嚥了口唾沫,走了上來,小心翼翼地摘掉蕾蓉手上那雙沾着血的乳膠手套,扔進旁邊的醫療垃圾收納桶裡,然後從桌子上的淺藍色塑料盒裡,抽取了一副嶄新的乳膠手套,給蕾蓉戴上。
整個過程大約花了半分鐘。期間,蕾蓉看了一眼癱坐在旁邊椅子上的唐小糖,命令道:“小唐,報警。”
唐小糖捂着心口,哪裡還動得了身。
“不是快遞員把包裹送來的時候,搶着鬧着要先拆開看看的她了。”蕾蓉想。
剛纔一層傳達室通知蕾蓉取一下快遞包裹,蕾蓉正在做屍檢,唐小糖蹦蹦跳跳地下去簽收,然後把包裹拿進驗屍室,看着貼在側面的橘黃色單據唸叨:“怪事,沒有寫遞件人,只寫着收件人‘蕾蓉’,物品類型上寫着‘工藝品’……到底是什麼東西啊?”蕾蓉讓她放到自己的辦公桌上,一會兒再打開看。唐小糖眨巴着眼睛說:“我可等不及,我現在就拆開,看看是哪個帥哥給你遞的定情之物。”搞得蕾蓉哭笑不得。
這個唐小糖比自己小不了幾歲,但心理年齡卻像個還沒斷乳的娃娃,參加工作快半年了,看見屍體還是齜哇亂叫,解剖一具能吐好幾天,所以蕾蓉關照她,儘量讓她做些活體損傷鑑定之類“輕口味”的活兒,結果她又精力旺盛,不是把吸管插進酸酸乳裡擠水玩兒,差點把物證污染了,就是在工作時間上網團購。饒是蕾蓉脾氣再好,也少不得批評她一兩次,每次她都眼圈紅紅地低聲叫着“蕾蓉姐、蕾蓉姐”,蕾蓉姐也只能苦笑着擺擺手讓她下次注意。
結果,包裝盒一打開,唐小糖嗷地一聲慘叫,把驗屍間裡所有的同事都嚇了一跳,以爲躺在不鏽鋼解剖桌上的那具屍體坐起來了呢。
蕾蓉走過來問她怎麼了,她指着包裹哆哆嗦嗦地說:“人頭,人頭……”
什麼人頭,明明是頭骨,更規範的叫法是顱骨!連基本用詞都不準確,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從學校畢業的。
暗自嘆了一口氣,蕾蓉將戴着乳膠手套的雙手,儘可能不碰包裝盒邊沿地伸進裡面,慢慢地攏住端放在正中的那個頭骨,當雙手食指指尖剛剛頂住頭骨的兩側,打算往上提起的時候,手腕卻被高大倫輕輕地壓住了。
蕾蓉偏過頭,不解地看着他。
“主任。”高大倫低聲說,“還記得埃尼爾案麼?”
埃尼爾案是2006年國際法醫年會上通報的一起案件:當年4月初,有個恐怖分子將一枚炸彈塞進一具屍體的胸腔,把屍體扔在富爾維耶爾山丘下面的樹林裡,然後打電話報警。正值里昂國際博覽會要召開之際,警方如臨大敵,迅速將屍體送到里昂醫學院法醫實驗室,著名法醫埃尼爾?斯科特手持解剖刀習慣性地要在屍體上切開一個Y字口的時候,觸發了引線,結果把半個實驗室都炸飛上了天。
於是,當年的國際法醫年會上,不僅與會者集體對埃尼爾?斯科特的不幸罹難致哀,而且制訂了“檢驗無名屍體前必須排除藏有爆炸物、生化武器等恐怖危險物的可能”的“埃尼爾原則”。
這一點,蕾蓉怎麼會不知道。眼下,這顆裝在盒子裡的頭骨內部很可能嵌入了一枚炸彈,只要往上提一點,比如:五毫米,就有可能因爲牽動了引信,轟隆一聲巨響!
那麼,兩毫米如何?
蕾蓉的兩個指尖輕輕向上一提,兩毫米。
憑着在田納西州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師從比爾?巴斯博士鍛煉出的本領——要知道那老頭兒可是把一堆骨頭放在黑箱子裡讓學生摸,然後根據學生對骨頭的名稱、密度、重量的判斷是否準確,來決定其畢業論文分數的——蕾蓉估計:指尖挾起的重量在500克左右,這恰好是成人頭骨的重量,如果裡面加個炸彈,甚至於僅僅多擱了一枚鵪鶉蛋,都不應該是這麼重,也就是說:頭骨的純粹度很高,中間沒有任何夾心。
那麼,就可以放心地將頭骨從盒子裡取出來了,蕾蓉這麼想着,手一擡,那顆頭骨就從包裝盒裡被穩穩地“提取”了出來,一瞬間,她清晰地聽到了高大倫咽喉裡傳來的“咕嚕”一聲。
窗外,天色十分陰沉,好像用沒涮乾淨的墩布墩過,連累得這驗屍間裡也晦暗不明。所以,中午蕾蓉來上班時就打開了頭頂的白熾燈,現在是下午三點,每個人脖頸以上的部位都被燈光照得雪白,脖頸以下的軀幹四肢則模模糊糊,看上去活像一堆從淤泥裡生出的棉桃,詭異莫名,只有被解剖到一半的那具屍體除外,儘管他的胸腔和腹腔血淋淋地大開着,但神情格外安逸,彷彿在嘲笑那些站立着的活人們。
爲了看得清楚,蕾蓉不得不把頭骨端到了與自己視線平行的位置。
凝視着頭骨那黑洞洞的巨大眼窩,有一種在和亡靈對話的錯覺:你要說什麼?你是不是已經悽惻到無話可說?隔着乳膠手套,我的掌心也能感覺到你冰冷的溫度,看着你白森森的骨質、你被拔掉牙齒後顯得異常陰森的上頜,我感到不寒而慄……作爲一位法醫,我勘驗過無數可怖的頭顱,有從口鼻裡往外爬蛆蟲的,有被野狗啃成血葫蘆的,有在河水裡泡得浮腫變形的,有兇手爲了加速其毀壞而灑上白石灰的,但是,像你這樣“乾淨”的頭骨實在罕見,不要說眼睛、鼻子、耳朵、嘴脣、皮膚了,連毛髮都沒有留下一根,你被剔得如此徹底,簡直可以直接拿去做標本。我知道,絕對不會是自然腐爛造就了你這副模樣,大自然在吞噬有機體方面永遠是拖泥帶水的,這隻能是某個魔鬼用刀子、鉗子、錐子甚至勺子對你一點點削、拔、鑽、挖的結果。當血淋淋的工具在你上面嘶啦嘶啦或咯吱咯吱地一點點剔除時,你還有一絲一毫的痛感嗎?也許你的眼珠是最後被挖下的,你瞳仁中殘存的光感可曾留下兇手那猙獰的影像?
兇手不會給你任何機會,他連你的牙齒也被拔了個乾淨,他不希望警方用任何方式查出你生前是安在誰的脖子上的。
剔骨者。
何以這樣殘忍?我始終不能理解。不錯,我是法醫,我的職業就是解析一個人對他同類到底能兇殘到什麼程度,但我還是不能理解……比如說,刮豬毛、剝魚鱗、用牙籤摳螺肉,把滷製鴨頭上的眼睛挖出來吃掉,這些我都能接受,但是把這些做法施予一個同類,把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像對待牲畜、家禽、水產品甚至無機物一樣盡情摧殘,這需要怎樣的心態才能做到啊?
何況做得如此徹底。
你黑洞洞的巨大眼窩,失去靈光的骨殖像深不見底的枯井,讓凝視者眩暈和恐懼,彷彿井底註定要躺下個一模一樣的我:其實,這本沒有什麼好怕的,我、老高、小唐,還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不論男女、不論美醜,不論胖瘦,不論高矮,歸根結底都要變成一把骨頭,只是使我們白骨化的應該是大自然,而不是一雙充滿罪惡的手。
我凝視你太久了。回來吧,我的目光,還有我貼附在你堅硬質地上的魂魄。
……
怎麼回事?
剎那間蕾蓉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回不來了——麼?
夢魘一般,想醒,卻醒不過來,那黑洞洞的眼窩裡彷彿有一雙手,死死地抓住了她,不讓她掙脫!
幹什麼你要?!
她奮力掙扎着,但那雙手卻絲毫也不肯放鬆,拽着她一寸一寸地往眼窩深處扯去!
“主任!蕾蓉!”
她聽得見高大倫焦急的喊聲,但是那聲音彷彿隔得很遠,甚至有迴音,莫非我已經陷身入枯井了麼?莫非那是老高在井臺上焦急的呼喚?
你這頭骨!你這亡靈!你糾纏着我做什麼?你難道不想讓我爲你洗清冤屈嗎?!
手一鬆,頭骨“啪”的一聲墜落到地面,骨碌骨碌,一直滑到助理法醫王文勇的腳下。
魔咒解除。蕾蓉坐倒在椅子上,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溼透了。
“主任,你還好吧?”王文勇拾起頭骨,放進包裝盒裡,關心地問,“我們看你把這個頭骨一點點往自己眼前湊,跟吸鐵石似的,都嚇壞了。”
“沒事……”蕾蓉摘下手套,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擠壓着鼻樑上方的睛明穴。
她想:也許是我最近的壓力太大了,真沒想到“那件事情”竟然給我那麼大的壓力。
那件事情。
唐小糖看着蕾蓉,不知怎麼的突然鼓起了勇氣,拿起電話機,剛剛摁了三個帶提示音的按鍵,蕾蓉頭也不擡地說:“小唐,錯了。”
“沒錯,是110啊!”唐小糖一愣,“你不是讓我報警嗎?”
報警電話是應該撥打110,但蕾蓉再謙虛,也不能不承認一件事,年僅27歲的她是目前中國法醫屆最傑出的人物,如果一個不具姓名的人快遞一個裝有人類頭骨的包裹並在外包裝上指名道姓地讓她接收,那麼,這斷然不是一次錯誤投遞或者請她鑑定考古成果,而是挑戰——確切地說,是一次剛剛開始的重大挑戰。
這種挑戰,就不應該撥打110了。
“直接打給市局刑事技術處,找劉思緲副處長!”蕾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20分鐘以後,劉思緲匆匆趕來,這位大名鼎鼎的刑事鑑識專家,剛一進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羊脂玉一般潔白的瓜子臉上,雙目盈盈如水,黛眉渺渺含愁,兩瓣紅脣恰似雪中一顆櫻桃……雖然是素顏,雖然身着黑色的警服,卻無論如何掩不住絕倫的美麗,就連一向自認爲漂亮的唐小糖也看得發癡。
劉思緲早就習慣了周圍人對她的驚豔,徑直走到蕾蓉身邊,叫了聲“姐姐”,然後問了一句“你還好吧”?
蕾蓉知道她問的是“那件事情”,淡淡一笑。
心高氣傲的劉思緲,同性朋友和異性朋友的數量統統爲零,唯獨對蕾蓉十分敬愛。一來她覺得蕾蓉善良大度,能包容她那不時發作的大小姐脾氣;二來她十分欽佩蕾蓉在業務上的水準;三來她雖然覺得蕾蓉遠遠不如自己漂亮,但那種舉手投足間都優雅而穩重的熟女氣質,相當迷人。
見蕾蓉笑得輕鬆,劉思緲鬆了口氣,指着桌上的包裝盒:“這個?”
蕾蓉點了點頭。
劉思緲立刻吩咐跟她一起來的兩個警員之一:“照相。”
“啪啪啪啪啪”,快門一次次按下,閃光燈不停地閃爍,將包裝盒的六面照下,這段時間裡,劉思緲詳細問了蕾蓉頭骨送來的經過,然後命令另一位警員按照單據上的快遞公司名稱,馬上找到那個快遞員。
包裝盒拍照完畢,蕾蓉戴上乳膠手套,小心翼翼地將頭骨再次從盒子裡面取了出來,然後放在白色背景板前面,讓那個警員繼續拍照。而劉思緲看也不看頭骨一眼,倒是拎起包裝盒的一角,用手電筒式放大鏡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看了個仔細——刑事鑑識專家關注的永遠是現場,對於那顆頭骨而言,這個包裝盒就是現場。
“有什麼發現嗎?”蕾蓉問劉思緲。
“沒有。就是一個普通的五層瓦楞紙盒。”
蕾蓉指着頭骨說:“剔除得很乾淨,連牙齒都拔掉了,恐怕也很難找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
“奇怪……”劉思緲皺起了眉頭。
旁邊的高大倫、唐小糖和王文勇等人聽不大懂他們的對話,兇手想方設法不讓警方找到線索,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嗎?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劉思緲沉思了片刻,從隨身攜帶的犯罪現場勘查箱裡取出護目鏡戴上,然後再次拎起包裝盒的一角,打開紫外光手電,紫色的光束在包裝盒裡面掃描一般細細地照着,邊邊角角甚至每個縫隙都不放過,過了一會兒,劉思緲關上手電,取下護目鏡,一臉失望的表情:“還是沒找到,看來我得把這個紙盒拆掉,看看夾層裡有什麼東西沒有了……”
蕾蓉點點頭:“包裝盒你回頭再處理。現在,先和我一起研究研究這個頭骨吧。”
直到這時,劉思緲纔好好看那頭骨,一眼之下,竟是一驚:“你不是剛收到嗎?怎麼這麼快就做裸骨處理了?”
裸骨處理,是指爲了剖析死者的死因,而將已經白骨化的殘骸,用蒸汽煮沸的方法除去殘餘的肌肉、軟組織或其他腐殖物質,使骨頭上的傷痕更清晰地暴露出來。
蕾蓉搖了搖頭。
多年奔走於各個犯罪現場,見過無數可怖的屍骸,劉思緲還是打了個寒戰:“你的意思是……頭骨寄來時就是這個樣子的?我的天啊!怎麼會這麼殘忍!”
“爲了不讓我們提取到死者的DNA,兇手把這頭顱當成羊蠍子一樣剔了個乾淨……”蕾蓉粗粗地喘了口氣,捧着頭骨給思緲指點着:“你看這上面有多少的創傷痕跡啊,它們清楚地告訴我們:兇手幹了什麼以及用什麼乾的:頭骨表面最多的是這種平行的、參差不齊的痕跡,這是鋸齒刀刮蹭時留下的,頰骨上的切痕應該是單刃刀留下的,上顎留有殘缺的牙根,牙齒應該是用鉗子拔掉的,還有眼腔,這一輪痕跡比較粗,是勺子挖邊沿的時候刮出來的……之後兇手用沸水把頭骨煮過,纔給我們寄了來,他什麼都沒有給我們留下……”
劉思緲聽得一陣陣噁心:“這頭骨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
“女人的。”蕾蓉不假思索地說,“眼腔的上緣比較細薄,額部削尖,顱頂很平滑,沒有厚重肌肉的附着痕跡……這些都是女人頭骨的明顯特徵。”
“年齡呢?”
“你看見這幾道骨縫了嗎?”蕾蓉指着頭骨上的幾行痕跡,那些痕跡大多呈鋸齒形,很像是一個笨拙不堪的裁縫,用粗糙的棉線把骨頭縫在了一起,“人類的頭骨由22塊骨頭構成,其中8塊組成了頭蓋骨:額骨、一對頂骨、兩耳處各一塊顳骨、蝶骨、篩骨和枕骨。骨縫就是這些骨頭的結合部分,人剛出生的時候,這些骨縫是由軟骨組成,隨着年齡的增長,軟骨會逐漸變硬,我們也稱之爲‘癒合’,骨縫也會變得越來越平滑,到老年的時候甚至完全消失……這個頭骨的骨縫清晰可見,顱骨頂部的冠狀縫、矢狀縫、後枕部的人字縫和兩顳部的蝶顳縫都還沒有癒合完全,說明死者還很年輕,大約在25歲上下。”
劉思緲輕輕嘆了口氣,“除了這些——”
“除了這些,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蕾蓉說。
“奇怪……”劉思緲又嘀咕了一遍。
“有啥可奇怪的?”唐小糖忍不住說,“天底下,哪個兇手願意暴露自己啊,當然不能給咱們留一點線索啦。”
劉思緲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充滿了蔑視,唐小糖的臉“騰”的一下漲得通紅。
蕾蓉給唐小糖解釋道:“你說的沒錯,大部分兇手作案後,都要消滅證據,對警方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一個把作案的物證寄給警方的兇手,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講,是一種變態表現,他的犯罪動機除了謀殺受害人以外,更重要的是在犯罪行爲中尋找快感,通過在現場留下‘提示’或遺留重要物證,把負罪感轉移到警方——‘我給你們提示了,你們卻抓不到我,所以責任全在你們身上’。而這個兇手給我們寄來頭骨,卻在包裝盒上和頭骨上沒有給我們留下一點點線索,等於寄來一個沒有謎面的‘謎’,那麼這個兇手的意圖又何在呢?”
唐小糖等人恍然大悟,原來劉思緲說的“奇怪”是這個意思,然而她還是不服氣:“也有可能是哪個壞蛋和蕾蓉姐你過不去,故意從墓地裡挖出一個死屍來割下頭顱,清洗乾淨了寄給你吧?”
“你做法醫多久了?”劉思緲在一旁突然問。
唐小糖愣了一下,她不想回答,但看蕾蓉的目光毫無迴護之意,只好低聲說:“快一年了……”
“我說呢!”劉思緲毫不掩飾她的輕蔑,“一具埋在墓地裡的屍體,白骨化的過程中勢必會受到昆蟲的噬咬,怎麼可能這樣‘乾淨’——除了人爲製造的創傷痕跡,一點大自然的傷痕都沒有留下?”
蕾蓉伸出舌頭,在那頭骨上輕輕地舔了一下道:“還很沾舌頭,這說明頭骨的鈣成分含量還很高,多孔特性沒有改變——應該是一位剛剛死去的人的遺骨。”
粉紅色的舌頭,在灰色的頭蓋骨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水痕,彷彿口紅一般,還有點淡淡的顏色。
高大倫和王文勇不禁目瞪口呆,唐小糖更是一把摁住自己的喉嚨,差點吐出來。
劉思緲卻神色如常,“舌測試”在國內很少見到,而在歐美髮達國家,是法醫們鑑別骨頭年代的基本方法之一。
這時,驗屍室的大門被推開了,去找快遞員的那個刑警在門口朝劉思緲點了點頭。劉思緲對蕾蓉說:“找到那個快遞員了,我去審一審,馬上回來。”
片刻,她就折了回來,一臉慍色:“這家快遞公司也真是的,能不能招點腦子清楚的人!問他什麼都不知道,就說上午有個人打電話讓他取一個包裹遞到這裡來,是個大鬍子,其他的再也說不出來了。那個大鬍子在快遞單據上留下的手機號根本就是個空號。”
“大鬍子很可能是化妝。”蕾蓉想了想道,“快遞員是在哪裡取的貨?”
“大鬍子和快遞員約在西豐路新華書店門口見的面,包裝盒是在快遞員來之前就裝好的,快遞員來了,貼上單子就送這裡來了。”劉思緲說,“我把包裝盒拿回處裡提取一下指紋,再拆掉看看夾層,我不信那個大鬍子給你遞個頭骨只是爲愚人節預熱。”
“你也查一查近一年本市失蹤人口的記錄——”蕾蓉說完又搖搖頭,“不,半年就可以了,我想,兇犯不會讓我去找一個埋得太深太久的人。”
劉思緲點點頭,讓兩個下屬把包裝盒拿走先下樓,轉身對蕾蓉苦笑了一下:“本市常住人口2000萬,半年內失蹤的、女性、25歲上下,即便是拿這幾個條件去套,估計也得有百十號人,這下又有的忙嘍……姐姐,你送送我吧!”
蕾蓉一愣,劉思緲是有了名的“獨”,這姑娘生下來就跟神女峰似的傲然兀立,事業上最討厭與人搭檔,生活上很小就完全獨立,有了好事懶得與人分享,身處逆境也從來不要人陪……今天怎麼主動提出讓自己送呢?
陰暗的樓道里十分安靜,有人剛剛擦過地板,空中瀰漫着潮溼的氣息,每一步都像梅雨季節走在望不到頭的林陰小路上,令人憂鬱而惆悵。
牆上掛着一幅幅畫像,每一幅的下面都寫着名字和簡介,劉思緲一邊走一邊看:毒理學的奠基者馬修?奧菲拉,血型分析的締造者卡爾?蘭德斯泰納,世界第一個法醫科學實驗室的創建者埃德蒙?洛卡德、法醫人類學的開創者克萊德?斯諾、“屍體農場”的創辦人比爾?巴斯教授、DNA鑑定的發明者阿萊克?傑弗裡……啊,還有自己的老師,當代最傑出的刑事鑑識專家之一李昌鈺博士。望着這些面貌莊嚴、目光深邃,眉宇之間充沛着正義感的法醫學大師們,一種崇敬的感情在胸中油然而生。
“有時候疲倦了,就到樓道里走一走,看看他們,就會覺得自己很渺小,需要努力的地方還很多。”蕾蓉望着畫像,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劉思緲咬了咬嘴脣,突然說:“姐姐,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誰要是平白無故接到一份快遞,裡面裝着個頭骨,恐怕都會有不祥的感覺吧。”蕾蓉說。
“不是……”劉思緲看着蕾蓉,“我說的不祥預感,不是指那個頭骨,而是今天早報二版的那條新聞。”
那件事情。
你可以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可以把自己關在驗屍房裡埋頭工作,但是外面的陰霾照樣鋪天蓋地。
那件事情,蕾蓉只能用“莫名其妙”來形容。
上週五的早晨,在市第一醫院附近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個叫穆紅勇的出租車司機開車撞到一棵樹上,交警趕來時,發現那司機已經死了。屍檢結果表明,司機有嚴重的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死因系突發心肌梗死。
不巧,最近這個司機所屬的出租車公司正在鬧糾紛,而該司機恰好是要求降低“份子錢”的代表,還是態度最堅決、語氣最激烈的一個,在這個節骨眼上猝死,一條該司機“是被出租車公司毒死的,法醫收了黑錢,所以纔給出虛假鑑定結論”的謠言不脛而走,引來一大羣記者在媒體上指手畫腳,萬般無奈之下,有關方面只得安排本市唯一一家獨立性質的法醫鑑定機構——“蕾蓉法醫研究中心”給死者做二次屍檢。
蕾蓉親自上陣。
解剖刀觸及“花冠”的一瞬,發出輕微的“咔咔”聲,一些碎屑被剝落而下,覆蓋在血管壁上的物質宛如石膏,冠狀動脈已經變成像骨頭一樣的管腔……
隨即召開了記者招待會。
不大的會議室裡擠了幾十位記者,蕾蓉介紹了屍檢的基本情況之後,就到了記者提問時間。
“蕾主任,剛纔您說得比較專業,下面能不能用比較通俗的語言再講述一下穆紅勇的死因?”一位記者問。
蕾蓉點了點頭:“剛纔我說過,穆紅勇的冠狀動脈硬化十分嚴重,導致動脈管腔變硬、變窄,無法容納大量血流通過。你可以想象成一根使用多年的自來水管,內壁上生滿了鐵鏽,所以本來就水流不暢,一旦猛烈搖晃水管,有可能就把鐵鏽搖下,導致水管徹底堵塞。據我們瞭解,穆紅勇在出事前已經連續工作八個小時,過度勞累、心臟負荷極大,引起了他那已經非常狹窄的血管發生痙攣、收縮,將冠狀動脈壁上的血栓塊撕裂。撕裂的血栓塊隨即導致血塊凝集,完全堵塞血管,使原本已經血流不足的心臟的情形更加惡化。‘缺血’的結果使穆紅勇的心肌壞死一大塊,最終導致他的心臟電氣生理傳導系統崩潰,從而奪去了他的生命——從穆紅勇的體內,沒有檢測到任何毒物反應,因此他死於心梗發作,而不是傳言中的中毒死亡。”
又一位記者舉手提問:“穆紅勇的冠狀動脈硬化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
蕾蓉打開一張幻燈片,用紅外激光筆指點着說:“這是徵得家屬同意後,給大家展示的穆紅勇的血管管腔截面圖,大家看見這些黃白色塊狀物了嗎?這就是‘斑塊’,它們緊密地黏在血管內壁上,並向管腔內突出,這些斑塊由細胞與結締組織構成,中央是一些組織碎屑和脂肪——主要是脂肪,所以這些斑塊被稱爲‘粥樣硬化快’。當粥樣硬化塊形成時,它像磁鐵一樣,會與鄰近斑塊融合,同時也自血液中吸取鈣質沉積於上,結果越來越大,使血管壁變得又脆、又硬、又窄——從這張圖片上我們可以看出,穆紅勇的動脈硬化程度已經相當嚴重了。”
又有記者舉手:“那麼,您認爲穆紅勇的死亡與最近和出租車公司鬧糾紛有什麼關係嗎?據說他在死前剛剛和公司發生過言語上的激烈衝突。”
“據我們調查瞭解到的情況,你說的言語衝突發生在穆紅勇猝死兩天以前。”蕾蓉看了一眼那個面龐臃腫而眼睛奇小的記者,繼續說:“兩天前的衝突,從醫學上講不大可能誘發兩天後的心梗,當然,我們也不排除穆紅勇最近一段時間工作勞累,情緒不佳,對心臟健康會有一定的負面作用。”
這時本來輪到其他記者提問了,但小眼睛的記者卻繼續問道:“如果出租車公司能夠給員工每年按時體檢,能不能避免這次悲劇的發生?”
蕾蓉搖了搖頭:“目前常規體檢項目中,對心臟主要靠心電圖來檢測,而心電圖一般只能檢測出心律失常等顯性的、處在發病期的心臟疾病,而對於隱性、慢性的心臟疾病的檢出率很低,容易發生漏診。從這個意義上講,預防心臟病,關鍵還是要注意健康的生活方式。”
“謝謝蕾主任。”小眼睛的記者眯起眼睛笑了:“我明白了,穆紅勇的猝死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自己的問題,對嗎?”
“健康的生活方式,對出租車司機這一羣體而言,尤其必要。”蕾蓉說:“他們每天坐在狹小的駕駛位上,幾個小時保持同一個姿勢,在行駛過程中時刻都要繃緊神經,飲食不規律,作息時間也不固定,幾乎沒有鍛鍊時間,很多人又有吸菸的惡習,因此,如果不及早調整生活方式,就會成爲心肌梗死的高發對象……”
散會之後,蕾蓉匆匆趕回研究所,有太多的工作需要她去做,在驗屍室裡熬了一個通宵,給幾具死因不明的屍體做過屍檢之後,她到一樓的休息室裡想打個盹兒,眼皮閉上沒五分鐘,門就被推開了,唐小糖把她從牀上拽了起來,將一份報紙鋪在她面前,氣急敗壞地說:“主任你看看,這上面寫的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啊!”
蕾蓉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
報紙上斗大的標題——《著名法醫揚言:穆紅勇之死純屬“自找”!》。
下面洋洋千字的文章,從導語到結尾,充斥着對昨天記者招待會斷章取義的報道,提出了對穆紅勇之死的多個質疑,儘管那些質疑,蕾蓉昨天在會上全部給予了正面回答,可報道中隻字未提,彷彿蕾蓉被問得啞口無言,匆匆結束了記者招待會就落荒而逃了似的。
居然還配了一張蕾蓉的照片:那是昨天記者招待會結束之後,一位熟悉的記者和她打招呼,她的臉上露出禮節性的微笑。
這些“元素”湊在一起,就構成了這樣的一個“事實”:蕾蓉不僅對穆紅勇的死因沒有給出合理的解釋,而且幸災樂禍,對他毫無同情,惡毒地認爲他是自作自受——在文章後面配發的短評中就有這樣的誅心之語:“古有草菅人命,今有草菅亡靈,在穆紅勇不明不白的死亡面前,某些‘科學家’沒有站在正義的一方,而是甘心爲利益集團驅使……我們不禁要問,當良知和道德徹底淪喪的時候,一個法醫有什麼資格再來裁斷別人的死因?!”
記者署名叫“左手”。
唐小糖在旁邊激動地說:“主任,昨天招待會我跟你一起去的,你根本就沒有說過上面的話,他們撒謊!”
蕾蓉淡淡一笑:“爲了謊言生氣,不值得。”然後,她拉着唐小糖到洗手間洗了把臉,就回驗屍室繼續工作了,直到下午接到那個剔得分外乾淨的頭骨……
“姐姐,你也許還不知道,今天的報紙、電視、廣播、互聯網……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在熱炒這個事情,一片要求處理你、懲治你的‘輿論’,有些語言比早晨那篇報道還要惡毒一萬倍。”劉思緲焦慮地說,“你怎麼就一點都不着急呢?”
“着急有用麼?”蕾蓉說。
“啊?”劉思緲看着她,沒聽清楚似的。
“要是沒用,就不必着急。”蕾蓉沉靜地把話題轉移開:“你趕緊回處裡吧,關於那個頭骨,我纔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呢,咱們得早一點找出寄件人給我們留下的謎面,否則,我敢打賭,今天接到的這顆頭骨,只是一連串血腥的開始。”
劉思緲嘆了口氣,和蕾蓉並肩向樓下走去,邊走邊說:“我始終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什麼,我只是替你擔心……當初創建‘蕾蓉法醫研究中心’的時候,國內法醫屆頗有不同聲音。現在表面上偃旗息鼓了,但你可不能掉以輕心啊!”
蕾蓉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下到一層,推開嵌着玻璃的米黃色樓門,便見外面的天空有如一個胸腔積水的患者,陰沉得讓人喘不上氣來。
“我先回市局了。”劉思緲說完,向前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回過頭說:“姐姐,你肯定穆紅勇是死於心梗,而不是其他原因嗎?”
蕾蓉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我肯定。”
“我總感覺,這是個陰謀,這裡面有個圈套……”劉思緲柳眉緊皺。
“你也別想太多了。”蕾蓉勸她道。
“不是我想得多,而是有些情況你並不掌握。”
“什麼情況?”
劉思緲盯着她說:“有目擊者說,穆紅勇的車撞到樹上的時候,車的後排本來坐着一個乘客的,但是當交警趕到事故現場的時候,車裡面除了穆紅勇的屍體,後排座位上卻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