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雲:見血爲傷,非手足者其餘皆爲他物,即兵不用刃,亦是。
——《洗冤錄·卷之四(驗他物及手足傷死)》
“下去!”剛剛鑽進出租車裡坐定的蕾蓉一臉愕然。
“我說了,你給我下去!”司機連頭也不回,兩隻細小的眼睛從後視鏡裡惡狠狠地瞪着她,“你不是那個說我們出租車司機都該死的法醫嗎?”他從右邊的檔把間隙裡拎出一張紙,竟是蕾蓉的照片複印件,“看見沒有,本市出租車司機人手一張——爺們兒雖然想掙錢,但絕不掙你的臭錢!你給我滾下去!”
蕾蓉沒時間解釋,跳下了車,從挎包裡取出一條米色紗巾圍住半張臉,重新打了一輛車:“師傅,去市第一醫院,我有急事,麻煩您快一點!”
車子開動了。
沒有驅趕,沒有責罵,也許,這就夠了。
蕾蓉把身子往座椅上一靠,一種異常的疲憊感像子彈一樣擊倒了她,她看着車窗外面那個漸漸黯淡下去的都市,想起了剛纔給呼延雲打的電話,本來她想把自己的困境跟他講一講,請他幫自己想想辦法,誰知沒說兩句,就感到他的聲音有氣無力的,似乎遇到的麻煩比自己還大,便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嗯。”呼延雲猶豫了一下,苦澀的說:“姥姥病危……”
“什麼?”蕾蓉眼前一黑,深呼吸了幾口才說,“你怎麼不早一點告訴我啊?”
“你已經夠難的了,我不想讓你再分神。”
蕾蓉這才明白,這幾天暗暗責怪呼延雲沒有關心自己,原來是一場誤會:“你在醫院是嗎?我現在就趕過去!”
……
人潮,車流,洶涌成一片渾濁的湍急,視線模糊起來了,記憶卻像被雨水沖刷過的青石板,漸漸清晰……
“嚓嚓”。一把不鏽鋼大勺子從削了皮的蘋果上挖了一層蘋果泥下來,輕輕地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吞下去,從舌尖到嗓子眼都是清爽的香甜。
“看咱們蓉蓉,最乖了。”一張慈祥得像烤麪包似的圓臉蛋出現在眼前,笑眯眯地說:“再來一口好不好?”
那就是姥姥,沒有絲毫血緣關係卻撫養了她整個童年的姥姥。
蕾蓉從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爸媽是誰,甚至於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每個人都應該有個爸媽。她只認識姥姥,還有那個長得很醜的、經常和自己搶東西吃的弟弟呼延雲——現在他正扒着姥姥的膝蓋,眼巴巴地看着她又挖了一勺蘋果泥遞給姐姐。
五歲的蕾蓉已經聽過“恐龍讓梨”的故事,覺得該輪到弟弟吃一口了,所以搖了搖頭,但姥姥還是把蘋果泥塞進了她的嘴裡:“嘴要壯一點,才能不生病。”
呼延雲“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鼻涕比眼淚流得還長。
“這咋又哭了?”姥姥的河北農村口音像蘋果一樣敦實可親,看着她稀疏的眉頭無奈地皺起,蕾蓉有點想笑。
“你就給呼呼吃一口嘛。”坐在門口的藤椅上,一邊喝着小酒一邊拈着花生米往嘴裡塞的姥爺說。
姥姥家位於萬東路一棟非常非常破舊的老樓的一層,門口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槐樹,樹冠向街道中心探出,像是一個彎下腰正在給孩子們講故事的老爺爺。姥爺整天價坐在樹下面聽話匣子,童年的調頻沒有97.4兆赫和飛魚秀,唯有侯寶林的《賣布頭》和馬連良的《借東風》翻來覆去地播着,但姥爺眯着眼睛搖頭晃腦的樣子,彷彿永遠也聽不厭。
“蓉蓉身體不好,就得給她多吃。”姥姥一邊說一邊拉着蕾蓉往外面走,“你看着呼呼,我帶蓉蓉去一趟‘核桃社’。”
“核桃社”裡並不經常有核桃賣,這個奇怪的名字成了縈繞在蕾蓉心頭的一個謎,多年以後,她才悟出‘核桃社’也許就是“合作社”的意思——姥姥的口音造成了誤解——其實就是街道里的國營小商店。
牽着姥姥溫軟的手,在灑滿陽光的衚衕裡走着,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蕾蓉喜歡眯起眼睛看牆頭的殘磚、屋頂的碎瓦,還有在磚瓦上隨風飄揚的衰草,她覺得那裡面都藏滿了故事,不然陽光照在上面怎麼像浮着一層金色的鬍鬚呢?
於是拉着姥姥的胳膊求她:“講一個吧,講一個吧……”
“好,那我就講一個這蠟燭巷的故事吧。”姥姥裹過腳,後來雖然放開了,但胖乎乎的她走起路還是一拐一拐的,所以講出的故事也磕磕絆絆的,“從前啊,好早以前了,這蠟燭巷裡住着個奶奶,姓李,也就是李奶奶……”
故事講完了,蕾蓉什麼也沒記住,就記着核桃社的售貨員把一個包着糖果的牛皮紙包遞給姥姥了。
姥姥彎下腰,拿出一塊黃油球遞給她:“你先吃一塊好不好?”
蕾蓉搖搖頭:“帶回去跟呼呼一起吃。”
回到家,一看見牛皮紙包,呼延雲兩隻小眼睛就放光,搶過去誰也不給,姥姥好說歹說也沒有用,最後生氣了:“你姐姐想着你,你咋就不能謙讓點?”
“她不是我姐姐!”呼延雲突然喊了一句。
“她不是你姐姐是誰?”姥姥愈發生氣。
“她是寄養在咱們家的,不是親的——大家都這麼說的。”呼延雲的小嗓門兇惡而尖細。
姥姥抓起牀上的笤帚疙瘩就是一頓暴揍,打得呼延雲哇哇大哭。
蕾蓉呆呆地站在屋角的衣櫃邊,那是整座大房子裡最陰暗的地方,她希望自己小小心靈裡淌出的血滴,能不被人注意地流光……和鄰居的孩子們一起玩兒的時候,她聽他們無數次笑話她“寄養的、不是親的”,他們嘴角彎刀似的古怪笑容常常令她受傷。她問過姥姥這是爲什麼,姥姥總是生氣地說“別聽那些壞孩子胡說八道”!今天,當呼延雲說起這句話的時候,她確信那是真的——小孩子也許很多事情還不懂,但是對真假卻有着驚人準確的判斷力。
姥姥不是親的,姥爺不是親的,弟弟也不是親的,也就是說:自己連殘磚、碎瓦、衰草都不如,她沒有憑依,她沒有根……
從此,蕾蓉更加謙讓,更加屈己從人,從來不主動伸手要什麼、請求什麼,相反當別人向她索取甚至搶掠的時候,她總是默默地忍受。
每當大人們誇她懂事時,姥姥——只有姥姥才能發現她雙眸中淡淡的哀傷,那是爲了不喪失最後一點尊嚴,而拒絕一切施捨的隱忍,這對一個只有五歲的、體弱多病的女孩而言不是太殘忍了嗎?於是經常出現這樣的情境:蕾蓉和姥姥一起逛街時,只要朝好吃的、好玩的、漂亮衣服多看了兩眼,第二天早晨,就會驚訝地發現這些東西就在枕頭邊放着。她聽着姥姥在外屋踩着縫紉機踏板縫衣服的“哐哐”聲,淚水無聲地滑下面頰。
但是無論怎樣,“不是親的”這四個字對一個孩子心靈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了,許多年過去,傷口竟沒有癒合。
小學的“借讀生”身份,讓蕾蓉一直感到低人一等的自卑,活得像教室角落裡的一隻倉鼠。上初中以後,也許是正在發育的身體感受到了青春的氣息,也許是病梅般的曲折迎來了叛逆的時期,總之蕾蓉不再像以前一樣乖了,每天和學校裡一羣不三不四的小男生混在一起,被姥姥發現之後,好一頓訓斥。姥姥沒有上過學,文化水準只限於會寫自己的名字,所以批評人也就那幾句“你現在不學好,將來可怎麼辦”之類的,蕾蓉甩都不甩她,頂起嘴來那話跟小飛刀似的,經常把姥姥氣得心口疼。
熬夜看言情小說、打電子遊戲的唯一後果,就是學習成績和視力一起,直線下降。姥姥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帶她到附近的中醫院去埋耳豆。
一位臉很長的老大夫眯着眼睛,用鑷子把幾顆中間粘着黑色小豆豆的白色膠布,一塊塊貼在蕾蓉的耳朵上,治療就算完成了。蕾蓉感到十分驚訝,一邊按照他教的按摩貼着耳豆的穴位,一邊好奇地問:“這真的能治近視嗎?”
老大夫笑道:“這耳朵上啊,有好多好多穴位,埋耳豆就是把藥豆貼在和疾病有關的穴位上,引導你每天按摩,就能慢慢把病治好了。”
“這麼神啊。”蕾蓉還是不相信的樣子。
“老祖宗神的東西多了,現在丟得沒剩下幾個了。”站在旁邊的姥姥突然感慨起來,“過去在農村,哪兒有醫生啊,有個頭疼腦熱的,家裡的姑嫂們拿個錐子放點血,用艾炙烤一烤,至多請個遊方郎中埋個羊腸線,可別說,好多病真就那麼給治好了。”
“您老聖明。”老大夫笑着說,“這中醫的妙處,那可真是說也說不盡啊!”
兩個老輩兒人的絮叨,卻得不到年輕一代的認同。第二天蕾蓉一進教室,就有那嘴上不積德的同學說:“你這時尚耳釘咋都是不透明的啊?”引得全班同學鬨堂大笑。
“這是治療近視的。”蕾蓉低聲說,彷彿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
“治療近視?去做激光手術啊,去買個治療儀啊,哪兒能把膏藥往耳朵上貼啊?”一個同學很不屑地說。
“我姥姥帶我去中醫院做的。”蕾蓉還在辯解,“還專門找了個老專家呢。”
“什麼你姥姥啊,又不是親的,叫那麼熱乎幹啥?”鄰座一個同院長大的同學瞥了她一眼道,“說白了就是捨不得給你花錢嘛!”
蕾蓉狠狠地將耳朵上貼的膠布一張張撕下,疼得像把穿過耳垂的耳環拽掉似的……
這天放學後,她跟同學們到遊戲廳刷夜,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纔回家。一進門,平時懶懶散散、四平八穩的姥爺幾乎是衝到了她面前:“你這一整夜去哪兒了?把你姥姥都要急瘋了,滿世界去找你,你知道不知道?!”
“打遊戲嘛,有什麼好緊張的……”她嘟囔道。
“打遊戲也不能不回家啊!”姥爺氣急敗壞地說,突然又發現了什麼:“你耳朵上貼的耳豆呢?怎麼一個都不見了?”
“撕了。”蕾蓉冷冰冰地說。
“爲什麼要撕啊,那不是給你治近視用的嗎?”
“治近視?治近視爲什麼不給我做手術、買治療儀?”蕾蓉搬出同學的話來頂嘴,“不就是爲了省那倆錢嗎?至於嗎你們?”
姥爺愣了一愣,生氣地說:“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話,你姥姥和我幾時虧待過你了?”
蕾蓉心裡一陣慌,她知道就算全世界所有人都虧待過自己,姥姥和姥爺可是從來沒有的。但是少女的脾氣就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馬,一旦發作就會不顧一切地往前衝,不管懸崖有多遠。她大吼道:“你們沒虧待過我?那是我從來沒跟你們伸手要過!從小我老實,我好孩子,我乖,你們就都來欺負我,反正又不是親的——”
話還沒有說完,她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姥姥。
她不知道姥姥已經回來了多久,但是從姥姥的目光中,她知道她聽到了一切……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蕾蓉發現,童年時看到的那塊可愛的大面包,在時間的烘焙中,麪包皮脆了、裂了,愈來愈多的皺紋使她顯得那樣的憔悴無力,甚至於在聽到自己無理取鬧的吵嚷時,也沒有憤怒,沒有委屈,只有一種垂垂老矣者面對年輕生命時必然的退縮,彷彿在祈求她的原諒……
蕾蓉看不下去了,奪門而出!
三天後,呼延雲找到了離家出走的蕾蓉,把她帶回了姥姥家。一進門,只見滿屋子的親戚,圍着坐在正中間的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聊着什麼。
屋子很陰暗,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
“蓉蓉,這是你爸爸媽媽,從蘇州來接你回去的。”姥爺對她說,“東西都給你收拾好了,準備出發吧,火車可不等人吶。”
那種感覺,非常古怪,好像猛地被連根拔起,根鬚上連塊土都抖摟乾淨。這兩個人——爸爸和媽媽,據親戚們說童年和小學時代都曾經來看望過自己幾次,但自己卻一點點記憶都沒有。難道是這些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親戚們把自己賣掉了?蕾蓉抓着呼延雲的胳膊,低聲地問:“姥姥呢?我要找姥姥……”
呼延雲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啊……”
這時,媽媽上前對蕾蓉說:“咱們走吧,得趕火車呢。”
“不……我要找我姥姥。”不知道爲什麼,蕾蓉一下子就哭了。
有個親戚過來要拉蕾蓉,呼延雲一把打開他的手,擋在蕾蓉身前怒喝道:“沒聽見麼?我姐姐說要見我姥姥,沒見到之前,誰也別想把她帶走!”
最後解困的還是姥爺,他的眼睛和國字臉膛一樣紅紅的:“蓉蓉啊,你姥姥這幾天找你找不到,累着了,在醫院打點滴呢,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你先跟爸媽回蘇州吧,將來有的是機會回來看她呢,好不好?”
“我不!”蕾蓉號啕大哭着,淚水像決口一樣涌出。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求過別人什麼,現在求他們讓自己見見姥姥,卻沒有人能滿足她這個小小的願望……她突然感到,從小紮在心口的那四個字——“不是親的”,其實根本就是自己騙自己。她有親人,姥姥就是她的親人,在萬東路,在大槐樹下,在蠟燭巷的衚衕裡,那雙溫暖的手牽着她走過了多少灑滿陽光的日子!
然而,現在,她要離開了,卻不能對姥姥說一聲謝謝……
把行李放進出租車的後備箱,和親戚們揮手告別,爸爸和媽媽拉着她坐進車裡。車開動了,轉過街角,蕾蓉向窗外望去,那十幾年來日日相伴的一幕幕景象難道就此訣別麼:紅門灰牆的德壽堂藥店,兒時一生病,姥姥就揹着她去那裡抓藥;新大祥百貨商場,姥姥經常帶她去裡面買橡皮、轉筆刀,商場裡洋溢的竹蓆清香特別醉人;還有大川衚衕,她和小夥伴們總在衚衕口的兩根電線杆下栓起皮筋踩一踩二,現在,那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個站着的姥姥……
姥姥!沒錯,那是姥姥,她就那麼站在衚衕口,松樹皮一樣的臉上老淚縱橫,她沒法接受面對面的骨肉分別,所以一直等在這裡,看自己即將遠行的外孫女最後一眼。
蕾蓉的手指死死地摳住車窗,她至今都無法忘記自己從心窩窩裡發出的哭泣,那種哭泣十分嘶啞,殷了血似的。有些離別和死亡根本沒有什麼兩樣,都是剜心剔骨,都是痛徹心扉……
空白。回憶在剎那間出現了一個斷檔,那是因爲眼前連續的街景被一處Space鍵似的空地隔斷了,新大祥百貨商場自從多年前被拆遷後,那片地就一直空着。出租車向南拐進萬東路,姥姥家的屋子沒有開燈,一片漆黑,老爺爺一樣彎着腰的大槐樹不知哪一年被拔掉了,樹坑的位置用水泥填平。再往前是萬東飯店、古都茶莊和中醫院,其間穿插着幾條深深的衚衕,暮色漸深,宛如把它們一俱沉在海底,稀釋成一片性狀模糊且千瘡百孔的沙堡……
又經過了幾條街,市第一醫院就在眼前了。
最近一次來這裡,是幾天前查看穆紅勇的死亡現場,結果一無所獲,只從一個清潔工的口中聽說:穆紅勇是被一個長着“煞白煞白的臉”的年輕人詛咒而死,自己追蹤到地鐵,目睹了一個孩子被聚衆踩死的慘劇……那時她完全不知道姥姥已經住進這座醫院,更不知道自己還未破解詛咒殺人之謎,就被撤職查辦。
下了出租車,蕾蓉快步走進醫院一樓的急診大廳。燈火通明的大廳擠滿了人,呻吟聲呼喚聲詢問聲責備聲匯成一片,好像在禮堂裡召開一個不知名目的龐大晚宴,可惜“主賓”們大多躺在可移動病牀上,“侍者”則是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忙碌不停地穿梭於病牀之間,一會兒給這個量量體溫,一會兒看看那個的輸液還差多少,家屬們像搓麻似的一堆一堆盤踞在病牀周圍,神情或者焦慮或者麻木,眼睛都是一樣的紅色,不知哭的還是熬的。
蕾蓉一眼就看見了姥姥,她躺在牆角的一張病牀上,眼睛閉得緊緊的,胖臉蛋已經脫了相,腮幫子都往下陷,嘴角上的一顆痦子顯得格外大。不知是痛楚還是感到無所憑依,她的一隻皮包骨頭的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抓着牀邊一根鐵欄。在她的身邊簇擁着一大家子人,呼延雲正在給她掖被角。
“呼延。”蕾蓉跑了過來,“姥姥怎麼會病成這樣?”
呼延雲擡起頭,娃娃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然後低聲告訴她,上個月的一天,姥姥在陽臺上澆花,不知怎麼就滑倒了,然後總說腰疼,一開始大家沒有當回事,後來發現她站都站不起來了,趕緊送到骨科醫院,醫生檢查後說是腰骨裂了,建議打一針骨水泥,因爲患者多,約的是上週治療,結果還沒等到治療,姥姥突然就發高燒,昏迷不醒,市第一醫院離家近,就送到這裡,各種檢查做了個遍,醫院說是長期臥牀,導致的吸入性肺炎……
近幾年,蕾蓉由於工作忙的緣故,很少去姥姥家,很多在場的親戚都不大認得了。她在呼延雲身邊坐下,把一大堆檢查的單據和結果拿在手中一張一張仔細地看。看完之後一聲長嘆:“怎麼不辦個住院手續呢?老在這裡待着算怎麼回事?這裡病人多,交叉感染不是會更麻煩嗎?”
“都在這裡住了三天了,其他病人住的時間更長呢。”呼延雲說,“我們問過醫院了,說是沒有牀位。我瞭解了一下,牀位緊張是真的,但不是因爲住院患者多,而是原來的住院處壓縮了一半面積,改建成一個什麼‘健康更新中心’……對了姐姐,這幾天你到底出了什麼事?”
蕾蓉低聲把整個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等她講完了,呼延雲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說:“姐姐,你給出的線索太少,僅僅是一些片段,我不可能做出什麼推理,但咱倆可以一起分析分析其中的疑點。”
曾經一起長大的弟弟,如今已經是國內著名的推理者了。14歲那年他破獲了第一起兇殺案以後,迄今除了一起“鏡子殺人案”沒有成功偵破,此外無一失手,因而名滿天下。不過近年來,特別是他的好友林香茗出事以後,他很少接案子了。而今他能主動探討案情,實屬難得。
蕾蓉點了點頭:“首先,是穆紅勇之死,拋開那些故弄玄虛的‘詛咒殺人’,這其實就是一場出租車司機因爲勞累和爭吵引發的心梗。坐在車裡的乘客匆匆離去,也可以有合理的解釋,比如他不喜歡和交警打交道,比如他急着上班……總之他不想牽涉進一樁不明不白的命案中。”
蕾蓉不禁點了點頭。
“不過,如果地鐵裡孩子被踩死的事,真的是同一個長着‘煞白臉’的青年所爲,那麼,這個事件和上一個事件相比,最顯著的特點是——升級。”
“升級?”
“對。”呼延雲說,“穆紅勇事件中,‘煞白臉’只是詛咒了一句‘我看你活不過今天早晨’,而在地鐵事件中,他不僅對時間,而且對死亡方式有了準確的預測,更重要的是,這回的預測居然是通過一問一答的方式進行的,更像是師徒授課,煞白臉說的那句‘我不會你們那專業詞彙’,尤爲驚心,預測死亡的人居然是一個羣體,居然還有專業詞彙——”
看着蕾蓉慘白的臉色,呼延雲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了:“接下來,我分析一下第二個事件羣,就是左手等媒體對你的發難、在日本料理店外遭到襲擊、馬笑中打傷的人被殺,以及你現在遭到停職審查。我把這幾件事說成是一個‘羣’,因爲它們的目的相同,就是在公衆中塑造你的負面形象,在警隊內部打擊你的威望,簡單一句話——多角度、多層次地徹底摧毀你的意義。”
“假如我們剝奪了你的全部意義呢?”
謝警官的話再一次迴響於耳際,蕾蓉怔了片刻道:“他們爲什麼要這麼做?”
“表面上看,是他們不希望你繼續執掌法醫研究中心,但一場權力鬥爭犯不着這麼大張旗鼓,所以我認爲,他們是根本不允許你再在法醫屆立足。”呼延雲說。
“爲什麼?我還是不懂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做!”蕾蓉的情緒有些小小的波動。
就在這時,一直沉睡的姥姥突然睜開了眼皮,抓在牀欄上的手摸索着:“蓉蓉……是蓉蓉嗎?”
蕾蓉連忙抓住姥姥的手,她感到姥姥的掌心一片冰涼:“姥姥是我,我看您來了,這幾天工作忙,一直沒顧得上過來。”
姥姥的嘴脣顫抖着,很久才說出這麼一句話:“咱不受人欺負,記住沒?”
“哎”!蕾蓉應了一聲,鼻子一陣發酸。她知道剛纔和呼延雲的對話,老人家多多少少聽見了一點,所以替自己擔心着呢。
呼延雲用手指攏了攏姥姥蓬亂的頭髮:“姥姥,您好好歇着,我和蓉蓉在這裡守着您呢。”
姥姥看了看這兩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閉上了眼睛。
“這樣不行,還是得給姥姥找個正經的病房住下。”蕾蓉邊說邊拿出手機搜索聯繫人名單,很久才找到一個老同學的電話,打過去講了半天,掛掉後對呼延雲說,“她是這家醫院院辦的,答應幫忙,擠出個牀位來,我把你的手機號給他了,回頭她會跟你聯繫。”
呼延雲點了點頭,爲了怕姥姥聽見擔心,把蕾蓉拉到一邊說:“接着剛纔的話題。關於整個事件的幕後黑手是誰,以及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做,現在我還分析不出來,不過既然你已經被停職了,也許暫時可以告一段落了——不過我最擔心的,是第三個事件羣……”
“第三個事件羣?”蕾蓉說,“你是指連續給我快遞人骨那件事?”
“嗯。”呼延雲的面色十分凝重,“姐姐,這件事,你有沒有想過其本質是什麼?”
蕾蓉說:“那個送出快遞的人用這種方法告訴我,他已經連續殺害了兩個人。”
“不是的,姐姐——並不是每塊人骨的後面都有一個受害者。”呼延雲冷冷地說。
陡然間,蕾蓉睜大了眼睛。
每一次收到骨頭,所有人——包括她、劉思緲和郭小芬在內,都認爲又有一個人遇害了,因爲每根骨頭代表着生命的一截,生命終止方能剔肉出骨,但是呼延雲這一句話讓她有醍醐灌頂之感:“你是說,事實上並沒有人真的遇害,某個人只是在跟我做一場驚悚遊戲?比如第一塊頭骨和第二根尺骨都是從醫學院校的解剖用屍上截下來,處理之後快遞給我的?”
呼延雲沉默片刻道:“還不好說……即便真的是這樣,你也不可以掉以輕心,我剛纔的話被你打斷了——我最擔心的,是第三個事件羣和第二個事件羣合二爲一,也就是說,快遞人骨的傢伙就是讓你被停職的幕後黑手,那麼你的處境將相當困難和危險。”
“因爲他們真的殺了一個人,對嗎?”蕾蓉指的是馬笑中打傷的人被殺,“但那也有可能是針對馬笑中而不是針對我的啊……”
“那天晚上,老馬的到場是一個偶發事件,他是被郭小芬叫過去的,如果沒有這個偶發事件,那麼結果會是什麼?”
蕾蓉打了個寒戰,如果那天老馬沒有出現,那麼她和郭小芬一定會被襲擊者用鐵棍打死。
“明擺着,事情從一開始就是針對你的,有人收買了那個伏擊者殺害你,而馬笑中的出現打亂了他們的計劃,但那個幕後黑手不甘心,乾脆用磚頭將伏擊者打死,嫁禍給你們。”呼延雲說,“仔細分析一下,不難發現,迄今爲止,這個幕後黑手對付你的方法可以歸爲兩類,一種是嫁禍,一種是攻擊。日本料理店遭到襲擊,可以算是攻擊,而其他的種種,媒體發難也好、把馬笑中打傷的人砸死,都可以歸爲嫁禍。所以,假如快遞人骨也是這個鏈條的一部分,我認爲最大的可能是——嫁禍給你。”
“嫁禍?怎麼嫁禍?難不成說我殺了人再把骨頭快遞給我自己?”蕾蓉十分困惑。
呼延雲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蕾蓉思索了片刻道:“你這一番分析,我倒是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了。我打算先去調取公路和地鐵的監控視頻,查找到穆紅勇出事那天的出車行程,以及那兩個人到底是在哪一站下的地鐵。另外就是打電話給本市的各個醫學院校,看看有沒有解剖後的屍體遭到偷竊——”
“不行!”呼延雲突然大聲說了一句,一個拿着輸液瓶的護士剛巧走過,嚇了一跳,差點把瓶子摔在地上。
蕾蓉連忙把他拽出急診大廳,來到醫院的大門外面。夜色已濃,遠處一個值班警亭的燈光紅藍不停地變幻着,像是有人在往黑暗的潭心打水漂。
“呼延,你怎麼了?”蕾蓉輕聲問道。
“姐姐,我只是有些煩躁。最近這幾天,姥姥的病讓我心煩意亂,畢竟她年事已高,要是就這麼去了……唉,我一想起自己二十多歲的人了,沒個固定工作,沒個女朋友,沒房沒車,社會閒散人員一枚,一天到晚的混來混去,除了讓她老人家操心,一事無成,就覺得特別難過。”呼延雲說。
蕾蓉安慰他道:“別這麼說自己,你至少有腦子。”
呼延雲瞪了她一眼:“罵我呢?”
“我說的是真心話。”蕾蓉嘆了口氣,“你知道嗎?現在全市出租車司機人手一張我的照片,見到我就拒載……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變得如此狂躁不安,毫無理性,很輕易就相信一些徹頭徹尾的謊言和謠言呢?”
呼延雲嘆了口氣:“先不說這些了。剛纔我之所以大聲制止你要開展調查的行爲,是出於一種直覺。你不覺得嗎?迄今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一個模式:人家甩餌,你上鉤。左手這麼幹,胡佳這麼幹,如果那幾塊骨頭真的是要嫁禍於你,那毫無疑問也是誘餌……姐姐,接下來的日子,恐怕每一步都是鬥智。這種複雜的局面下,一動不如一靜,你回家把門一鎖,手機一關,天塌下來有樓上的頂着,等一陣子也許真相自然而然就浮出水面了。否則你非要沿着誘餌去追根溯源,保不齊什麼時候又上了人家的鉤。”
蕾蓉向四周看了看,見左右無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呼延,地鐵裡的孩子被踩死之前,那兩個人的對話,讓我想起中學時——”
“姐姐!”呼延雲厲聲打斷了她的話,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只是巧合,都過去了!”
“我也希望是巧合……”蕾蓉長嘆一聲,望着遠處的目光充滿了哀傷。
呼延雲有些不忍:“總而言之,你最近宜靜不宜動,遇事能推就推,能躲則躲,乖乖地當幾天蝸牛……我這一陣子得照顧姥姥,等她的病情好一點了,我再集中精力把害你的那個混賬王八蛋揪出來!”
“那麼,馬笑中怎麼辦?”蕾蓉說,“我好擔心他的處境。”
呼延雲一笑:“姐姐,馬笑中是何許人也,誰也拿那滾刀肉沒辦法;他要真急了眼,犯起渾來,故宮城牆也能撞塌一個角。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對老馬的案子,劉思緲不會袖手旁觀,肯定要復勘犯罪現場。再說了,實在不行還有我呢。”
最後一句,算是給蕾蓉吃了定心丸,她看了看錶說:“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家了——你好好照顧姥姥。”
呼延雲點了點頭:“你放心……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望着黑暗中他那明亮的雙眸,蕾蓉突然有一種久違了的安全感,而呼延雲也因爲實在放心不下,凝視着她雪白如玉的面龐,兩雙眼睛對視了片刻……猛然間,不約而同地臉上一熱,雙雙避開了對方的視線。
“好了,我走了。”蕾蓉說完這話,逃似的匆匆走出醫院大門。
心潮起伏,思緒萬千,遊走的步伐難免紛亂,忽然見到前面半開着一扇小門,裡面發出隱隱的綠光,十分瘮人,連露出牆頭的松枝也染得鬼魅顏色,心中便是一驚。記起上小學時,因爲肚子疼,姥姥帶她來這裡看病,看完之後卻迷了路,在醫院裡繞來繞去,突然她看到一扇小門,牽着姥姥要往外走,姥姥一把拉住她說,這小門走不得,面朝西南,在奇門遁甲中屬於死門,旁邊就是太平間,除了死人、家屬和工作人員之外,從這個門往外走會傷元陽的……
沒有什麼文化的姥姥講了這麼一通很有文化的話,所以蕾蓉記得極牢,如今想起,這小門莫不就是“死門”麼?
四下裡寂靜無人,黑得像曠野中的一段墓道。蕾蓉不由得一陣心慌,加快了腳步,卻覺得身後有人在跟蹤自己,便走快了一些,誰知身後的腳步聲也加快了,而且在一步步逼近,她很想回頭,卻又不敢,正慌張時,平白起了一陣旋風裹住她的腳踝,她低頭一看,竟發現一個綠色的影子已經從後面疊住了自己的影子!
她咬了咬牙,猛地轉過身。
不由得一愣,身後沒有任何人,倒是一輛奧迪A8緩緩地停在了身旁的道路上,車窗“刷”的一聲搖下,露出了王雪芽驚喜的臉龐。
“蓉蓉,我看着背影像你,沒想到真的是你!”
蕾蓉的精神原本高度緊張,這時見了舊友,頓時鬆弛下來:“你怎麼在這裡啊?”
王雪芽指了指市第一醫院:“公司準備和這所醫院開展‘健康更新工程’的合作項目,明天就要召開新聞發佈會了,我來落實一下有關事宜。”
“健康更新”這四個字讓蕾蓉想起,姥姥住不進病房似乎就與此相關,心中不禁有些不快。王雪芽見她手中還提着一個蠻大的提兜,便說:“我送你回家吧,這附近不好打車,你拿着東西坐公交也不大方便。”
蕾蓉想起剛纔身後的腳步聲,心有餘悸,便默默地拉開車門,坐到了後排。
王雪芽把車開動了,不知有意無意,一曲趙詠華的《舊愛》忽然從車內音響中嫋嫋地飄揚了出來,聲音深沉而哀怨:
我專心的想你,
從認識那天想起。
想你最喜歡的顏色,
最喜歡的衣服。
想你快樂時的表情,
憂傷時的眼睛。
記得都是一些,
微不足道的小秘密。
不像是別人談的,
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
車子在昏暗的街道上緩緩地行駛,彷彿在沿着音符尋找一條迷失很久的路。
“蓉蓉。”王雪芽突然說話了,“我看報紙上寫的,你不再在那個法醫中心任職了,是真的嗎?”
蕾蓉“嗯”了一聲。
“太好了。”王雪芽說完這話,怕她誤會,連忙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公司過去的工作重點主要在上海,今年把我調過來,就是準備開拓這邊的市場,現在我每天忙得暈頭轉向,需要一位優秀的助手,你願不願意來幫幫我的忙?年薪你開個數,我絕不還價。”
蕾蓉一笑:“你們公司是保障活人健康的,要我這個法醫有什麼用。”
“這你就不懂了吧,你說爲什麼有人要找我們公司?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爲兩個字——‘怕死’!可是要論及死法,那可多了去了。我們能儘量推遲他病死或者老死的時間,可是有一點是不屬於我們業務範疇以內的,那就是他被人殺死。”
這話倒讓蕾蓉不由得一愣。
王雪芽笑道:“屁股底下坐着一堆人民幣,那就跟坐在一排餵了劇毒的尖刀上差不多。最盼着他們早死的,說出來都讓人悲哀,就是他們的直系親屬,因爲他們死了,那遺產纔有的分啊!所以如果我們公司聘請到你做顧問,他們就會覺得安全感多了一層保證,因爲身邊那些有非分之想的傢伙,不敢下毒,不敢僞造‘自殺’的案子,這些伎倆統統逃不過你的法眼——你說你對我們有沒有用?”
蕾蓉沉思不語。
“你再好好想想,我可是真心邀請你的。”王雪芽道,“對了,我們公司明天在大德酒店召開與市第一醫院進行戰略合作的記者招待會,你也來吧,瞭解一下我們公司的戰略構想和發展方向。”
蕾蓉還是沒有說話。
到家門口了,蕾蓉要下車時才發現王雪芽的右臂一直是半架在方向盤上,想起今天上午他爲救自己勇擋鋼筋,不禁問道:“傷得很重嗎?”
“沒大事,爲了救你,我這條命豁出去都值。”王雪芽笑道,“明天我在會場等你,一定要來哦!”
第二天上午十點,蕾蓉來到了大德酒店,記者招待會在二層的萃華廳舉行。她在廳門口正遇上王雪芽。王雪芽請她隨便坐,便忙着和幾位嘉賓寒暄去了。
蕾蓉穿過大廳內密密麻麻的人羣,在中間部分找了個位置坐下。望着寫有“逐高公司與市第一醫院戰略合作簽約儀式”字樣的背景板,一種無聊感涌上心頭,就拿出手機來看微信……磨蹭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星球大戰》的主題曲在會場裡轟然響起,大廳內猛地暗了下來,聚光燈齊刷刷地照在主席臺上,坐在蕾蓉身邊的一個男人大聲咳嗽着,像被驟然亮起的光芒嗆了喉嚨似的。
主持人走上了臺——居然就是王雪芽。蕾蓉第一次發現,當老同學西裝革履地走在聚光燈下時,還是蠻帥的。
“請到場的嘉賓落座,請到場的嘉賓落座。”王雪芽說了兩三遍,蕾蓉才聽見身後蜂聚般的嗡嗡聲漸漸平息了下來。然後,王雪芽開始致開場詞,那些包裝盒一樣的套話她並沒有在意,倒是有幾句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就像生物鏈的最高端往往都是瀕危動物一樣,高端人羣在日以繼夜的操勞中,往往想不到、來不及關注和保障自己的健康,於是相當一部分人過早地倒在了前進的路上,不僅是重大損失,更令人扼腕嘆息。今天,我們與市第一醫院開展戰略合作,就是要徹底終結這種現象!”
接下來,王雪芽開始逐個介紹到場嘉賓,每點到一位的名字,就有某個坐在嘉賓席的人物站起來,半扭個屁股向後排的人們揮手致意。當王雪芽唸到“逐高公司總裁錢承先生”時,坐在她身邊的那個剛纔咳嗽的人竟站起了身,當聚光燈像套圈一樣打到他身上的一瞬間,蕾蓉看出這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人,臉膛紅紅的,高高的顴骨和細小的眼睛給人一種刻薄的感覺,他神情很不耐煩,甚至有點痛苦,似乎覺得自己被介紹是受到了侮辱,只點了點頭就坐下了。
也許是他沒有坐在嘉賓席,也許是他毫不掩飾對這個隆重儀式的厭惡,蕾蓉竟對他產生了一點點好感。
然而對他的折磨還沒有結束,剛剛介紹完嘉賓,王雪芽就宣佈:“有請錢承總裁上臺致辭!”
一片掌聲像開場的鑼鼓,催促着演員必須走上舞臺。
錢承慢慢地站了起來,佝僂着背脊,一步一步向主席臺走去,走得有點搖擺,像喝多了酒的醉鬼似的。
蕾蓉感到有些詫異,就在這時,她聽見身後傳來兩個人極其低切的對話聲,一個聲音沙啞,一個聲音年輕。
“時間?”
“一分鐘以內。”
“地點?”
“主席臺。”
“方式?”
“心梗!”
“這麼肯定?”
“嗯!”
“憑據?”
“你給我的書。”
“五官?”
“面紅耳赤瞳孔睜,舌苔焦黑冷汗生。”
“毛髮?”
“皮膚瘙癢毛髮脫,頸有圓斑色青銅。”
“軀幹?”
“胸口憋悶似炙烤,背脊內佝如彎弓。”
“肢體?”
“腿腳抽搐手無力,四肢末梢俱溼冷。”
“行式?”
“喜躺喜坐不喜動,氣促氣短語不靈。”
“情境?”
“情急事躁肝火旺,嗜煙酗酒房事猛。”
“斷死!”
“一步三搖如大醉,勉力一掙立斃命!”
有如刀尖抵在心口,你卻動彈不得,任由它一點點刺入肌膚,最後一刀極狠也極猛,直插進心臟!
蕾蓉聽得心驚肉跳,通過聲音,她百分之百地確認,對話的正是地鐵裡預判嬰兒被亂腳跺死的二人,她咬緊牙關,猛地回過頭,不禁毛骨悚然:身後的兩個座位空空如也,根本無人!
到底是怎麼回事?!
蕾蓉的頭腦一片混沌,她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更加可怖的一幕發生了——
已經走上主席臺的錢承,剛剛轉過身,面對臺下的來賓,臉上的肌肉就劇烈抽搐起來,他的五官扭曲着,像皮下游走着幾十條毒蛇!唯有一雙眼睛瞪得要爆裂一樣,張開的嘴巴使勁往外嘔吐着什麼,但是隻有半截血紅的舌頭使勁向外掙扎,彷彿被一支無形的鐵鉗夾住往外拔似的!
大約三秒。他佝僂的背脊像斷了弦的弓一樣猛地往上一掙,全身在瞬間挺成了筆直的一塊,直挺挺地向臺下栽去!
“砰”!彷彿砍倒了一棵大樹。
會場裡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王雪芽,他跳下主席臺大喊“錢總你怎麼了”?一大堆服務員和保安人員也潮水似的涌了上來,頃刻間就將倒在地上的錢承圍成了水泄不通的一個圈子。
然而他們所有人都慢了一步。
在圈子合攏前,衝上來的蕾蓉已經蹲在了錢承的身體前,她摸了摸錢承的頸動脈,扒開他的眼皮看了看雙側瞳孔,接下來將右耳貼在他的胸口聽了聽心音。
“蓉蓉,你看看採取什麼急救措施啊?”王雪芽焦急地說。
“不用了。”蕾蓉搖了搖頭,“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