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四叼臬寄,他無所長,獨於獄案審之又審,不敢萌一毫慢易心。
——《洗冤錄·序文》
藍色別克G18商務車把王雪芽送到醫院後,一直開了二十分鐘,鑽進了一座很舊的寫字樓的地下車庫。蕾蓉頓時覺得像被密封進罐頭裡一般,塞進了圓柱形的黑暗。她甚至在一瞬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綁架了,爲了試探,她把手機拿出來假裝發短信,她想如果對方是綁架者一定會阻攔,但是沒有,身邊的便衣男青年就像根雕一樣紋絲不動,這倒更令她不安起來。
前面鉛板似的盡處,似乎是一堵牆,但是當車開到近前時,那牆竟緩緩地向上提起,露出一條異常明亮的甬道,門口有持槍的武警在站崗。車子繼續往裡開,便見一道道毫無粉飾、嚴絲合縫的灰色磚牆,將這地下廣場隔成一個個監牢似的單間。單間有大有小,門的規格卻是統一的,門裡面一律的幽暗,偶爾有星星點點的光芒,曲尺一樣的水泥通道將一切變得愈發像一個巨大的迷宮,整個迷宮異常安靜,偶爾見到一兩個穿着警服或便裝的工作人員從這個門走出,又消失在另一個門裡,看不清任何臉孔。
車子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下,蕾蓉下了車,便被帶進屋子,裡面有三個人坐在一張桌子的後面,桌子上點着一盞檯燈。便衣男青年一指面對桌子的一張木頭椅子,蕾蓉在上面坐下。那便衣男青年隨即在她身側站立。
這不是審訊麼?桌子後面的三個人似乎在等着蕾蓉質問和發怒,但是他們有點失望,蕾蓉神情沉靜得像午後坐在了公園的長椅上。
沉默片刻,一個審判員模樣的人用還算溫和的口吻說:“蕾主任,我們是四處的,請你來協助調查一些情況。”
“假如我們剝奪了你的全部意義呢?”
謝警官的話語,以及他眼睛裡流露出一絲笑意,此時此刻,異常清晰地出現在了腦海裡面。
蕾蓉定了定神:“我會配合你們做好調查工作。”
審判員模樣的人說了一個日期:“當天晚上你做什麼去了?”
蕾蓉想了想,那天,她應左手的邀請去茂藏家日本料理店赴宴,上了圈套,後來在衚衕口又遭到襲擊,多虧馬笑中及時趕到才解救了自己和郭小芬。
於是,她便一五一十地把情況說了一遍。
“這麼說,當時馬笑中用磚頭砸那個襲擊者時,你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嘍?”審判員說,“事後你爲什麼不報警呢?”
蕾蓉有點奇怪:“反正那個襲擊者的襲擊失敗了,我還報警做什麼?再說馬笑中本人不就是警察嗎?”
“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審判員模樣的人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聲音說,“我是說,既然你看到馬笑中用磚頭砸人並造成了嚴重後果,爲什麼不舉報他呢?”
蕾蓉吃了一驚:“他是爲了救我啊,在那種情況下我認爲他的處置措施是正確的,況且能造成什麼嚴重後果?馬笑中只是拍了他一下,臨離開時我們還確認過,那個襲擊者只是受了輕傷,沒有任何生命危險。”
“沒有生命危險?”審判員模樣的人的聲音剎那間變得異常凌厲,“問題是那個人已經死亡!”
蕾蓉一下子睜圓了眼睛:“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審判員模樣的人狠狠一拍桌子,“實話告訴你,有個人當時看見你們的一舉一動,並馬上向公安機關舉報了,他不認得你,可是以前因爲小偷小摸被望月園派出所處理過,所以認出了馬笑中!馬笑中已經被我們拘押起來,並供出當時你也在場!你還說什麼‘確認過’,難道你不知道鈍物打擊會造成延遲死亡?身爲警務人員,馬笑中知法犯法,草菅人命,你知情不舉,縱容包庇——簡直是警界的恥辱!”
這機關槍一樣咄咄逼人的責罵,足以使許多人張皇失措,但蕾蓉倒出奇地鎮定:“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們能讓我親自給死者做一下屍檢,我不相信馬笑中那一下子能把人打死。”
“我看,沒有必要多此一舉了吧。”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突然響起。
蕾蓉定睛一看才發現,坐在審判桌靠裡位置的那個人,竟是昨天來找自己做屍檢的胡佳,由於檯燈光線的緣故,他的臉一直被遮擋在燈影裡。
胡佳扶了扶綠框眼鏡,嘴角掛着一抹得意的淺笑:“昨天你不是已經得出結論了嗎——磚頭連續打擊造成的外傷性硬膜外血腫,引發動脈性出血死亡——屍檢報告上面可還簽着您的大名喲。”
蕾蓉在剎那間恍然大悟。她看着桌子後面的三個人,目光裡沒有憤怒和鄙夷,只有月光穿透葉隙灑下般的平靜:“我的屍檢結果無誤,那麼,希望你們仔細調查一下案情,我可以肯定:那個襲擊者不是馬笑中殺的,應該是有人在我們走後砸死了他。”
“犯罪現場我們已經勘查過了,死者確實是馬笑中所殺。”最先說話的審判員道,“現在我宣佈:停止你一切公職,接受審查,在審查未結束之前,暫時先拘押在這裡。”他把桌子上的一張紙一推:“請你在拘留證上簽字。”
蕾蓉搖了搖頭:“我不會籤的。”
胡佳冷笑一聲:“籤不籤也要拘留你!”然後朝她旁邊的便衣男警揚了揚下巴頦,蕾蓉明白什麼意思,站了起來,跟着男警走了出去。誰知在門口與一個匆匆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那人剛要說對不起,一看蕾蓉,愣住了。蕾蓉認出他就是那位謝警官——
“假如我們剝奪了你的全部意義呢?”
想起自己遭逢的一切,很可能都出自此人的“手筆”,蕾蓉的目光顯得格外冰冷。
被便衣男警帶進一個獨立的房間,鐵門在身後喀啦一聲關上,蕾蓉坐到牆角的椅子上,看着黑暗吞沒了自己的身體,沉思起來:還有三例屍檢沒有做,其中一具是火場中發現的,這種屍檢的最大難度是搞清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心血管及深部大血管內的HbCO檢測、燒傷周圍的組織酶活性是重要的鑑別標誌,也不知道小唐和王文勇他們能否做好;下週要去警官大學做一場外源性DNA污染的講座,看來去不成了,這太糟糕了,從最近招聘的一些法醫系畢業生來看,他們對如何針對微量檢材實施模板DNA提取和純化,還不如對kitty貓的哪隻耳朵戴蝴蝶結更瞭解;不知道劉曉紅上班沒有,真希望她不要動用私人力量給研究所造成什麼破壞,自己已經是盡最大可能地遷就她了;還好,研究中心的資金今天上午落實到位了,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
苦笑了一下。蕾蓉忽然意識到,自己想了半天,都是工作上的事情,竟和眼下的處境毫無關係,難怪唐小糖總說自己是“埋頭傻幹”,一點錯都沒有。
既然要“傻”,就不妨傻得徹底一點,就像……就像高大倫一樣。
還記得第一次與他見面是在一次學術研討會上,自己正在做報告,他在聽衆席上突然嚷了起來,說你這個“最新研究成果”不過是抄襲宋慈的《洗冤錄》,又說從某種意義上講,西方法醫近百年的學術成果統統沒有達到中國南宋年間的水平……在座的法醫們拍案而起,憤怒地與他爭辯了起來,他結結巴巴地旁徵博引,逐一辯駁,很快竟駁得在場的衆人啞口無言。
蕾蓉走下講臺,看着這個長着皮包骨頭的黃色臉孔,尖嘴巴倔強地向外凸起,像極了剛出土的兵馬俑的人:“看來你熟讀《洗冤錄》嘍。”
“當然!”高大倫把頭一昂。
“《洗冤錄》卷二第五節,疑難雜說下,有個案例,說的是檢驗水中屍體是生前溺水還是死後投河的,你記得嗎?”蕾蓉問。
高大倫道:“把水從顱骨的囟門倒入,看看有沒有泥沙從鼻孔流出,如果有,就必定是生前溺水,因爲生前溺水的人,由於掙扎呼吸,鼻孔裡必然吸入泥沙,而死後投入水中的人就沒有這種現象。”
“你對解剖學瞭解嗎?”蕾蓉問。
“我是法醫系畢業的,你說我了不瞭解?”高大倫道,“我在學校學了那麼多,又做了許多例屍檢,結果發現統統沒有超越《洗冤錄》的知識範圍,這足以說明我國傳統文化的偉大——”
蕾蓉打斷他的國學宣講:“既然你學過解剖學,我問你,從口鼻部吸入的泥沙,能進入顱內嗎?”
報告廳裡頓時一陣騷動。高大倫呆若木雞。
“口鼻部吸入的泥沙,應該進入消化道和呼吸道,很難進入顱內,更何況,如果是死後投屍入河,屍體腐敗後,水中泥沙也可以從自然孔道進入顱內,所以倒水入顱的方法並不能準確判定是否生前溺水死亡。”蕾蓉繼續說,“同樣是這一節中,還記載了一個‘蒼蠅破案’的案子,你知道吧?”
高大倫點點頭:“有人被殺了,提刑官讓附近居民把家裡的鐮刀都拿來,佈列地上,時方盛暑,一羣蒼蠅都飛集到一把鐮刀上,於是這把鐮刀的主人低頭認罪。這說明我國古代法醫學昆蟲學的研究達到了很高的水平,蒼蠅對空氣中0.04mg/L的血腥既有反應,所以才齊聚到兇器上。”
“刀上有血,就是兇器嗎?”蕾蓉問道,“這位提刑官做出的是一個假言推理,推理的前提爲‘刀上有血就是兇器’,可這一前提是不充分的,刀上的血也有可能是動物血或者刀的主人自己的血啊——你怎麼能肯定這不是一起冤假錯案呢?”
高大倫半張着嘴巴,說不出話來。
“《洗冤錄》第三卷第十七節‘驗骨’,相信你也熟悉。”蕾蓉道,“其中有這麼幾句:‘男子骨白,婦人骨黑’——意思是女人生前行經,血滲入骨,所以骨頭呈黑色,現代科學已經證明這是錯的;還有‘男子左右手腕及左右臁肕骨邊皆有捭骨,婦人無’,意思是男人左右手腕旁有尺骨,左右脛骨旁有腓骨,女人沒有,但事實上,尺骨也好,腓骨也罷,男女一樣都有;還有‘大小便處各一竅’,這是一個典型的‘眼見爲實’造成的錯誤,現代解剖學早已證明,對於骨骼而言,無論大小便,都只有一個骨盆出口,而不是兩個孔……”
在周圍一片低低的蔑笑聲中,高大倫的額頭上分明地沁出了汗珠,他終於明白,眼前這個女法醫,單論對《洗冤錄》的研究水平,也遠遠在他之上。
“從科學的角度講,一堆謬誤;從邏輯推理來看,不夠嚴密——《洗冤錄》怎麼能和現代法醫的成就相比?”蕾蓉嚴肅地說,“一個科學家應該不惟古,不惟上,只追求真理,你在21世紀還把13世紀的科研水準奉爲圭臬,這怎麼可以呢?”
高大倫轉過身,默默地走出了報告廳。
回到賓館,他買了張當晚的火車票,準備回到自己那個小城市去,繼續做一個籍籍無名的法醫。收拾行囊間,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場景:因爲一心鑽研《洗冤錄》和法醫技術,他被同事們嘲諷爲“食古不化”,提幹、漲工資,領導從來不考慮他,家人爲了“避晦氣”甚至不願意給他洗衣服,一大把年紀連對象都找不到……
心中正在酸楚,手機突然響了,接起一聽,話筒裡傳來了蕾蓉的聲音:“你願意來我的研究中心工作嗎?”
高大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蕾蓉法醫研究中心——那可是國內最頂級的法醫研究機構啊!
他打了車趕過去,一下車,便見蕾蓉站在門口等着他,將他帶進樓裡,他看到門廳正中央樹立的宋慈半身銅像,激動得直抽鼻子,雙眸一片水光。
“很久沒有人真誠地面對先賢的研究成果了。”蕾蓉微笑道,“也許很多人擁有21世紀的科研技術,但卻缺乏13世紀科學家們的執着,這是我請你來工作的唯一原因,希望你能真正領悟宋慈先生的治學精神,把古代法醫成果與現代法醫實踐結合起來,相信一定能取得更大的成就。”
從此高大倫就成了蕾蓉法醫研究中心的一員。他還是老樣子,經常爲了工作上的事情和蕾蓉爭論,動不動就引用《洗冤錄》裡面的話來證明或反駁,下了班抱着一堆專業書籍和期刊回家,孤單的背影常常讓蕾蓉感慨,他大概是要回到古墓裡去了……
如果說高大倫是個迷《洗冤錄》的癡子,那麼王文勇就完全相反,古靈精怪的。他本是區法院的法醫師,精通毒物分析學。有一次法醫屆組織年底聯歡活動,他和一個同事演出樣板劇《智取威虎山》選段,他演楊子榮,同事演座山雕。那同事想跟他開個玩笑,“對黑話”那一段的第一句應該是座山雕問:“臉怎麼紅啦?”結果同事上來就問:“臉怎麼潮紅啦?”臺上臺下都是一愣,王文勇眼珠一轉接了一句“安眠酮吃多啦”!會場裡一片爆笑。座山雕接着犯壞道:“怎麼又藍啦?”王文勇馬上說:“亞硝酸鹽中毒啦!”臺下笑聲更大了,座山雕沒想到這個楊子榮這麼難對付,接着發難:“怎麼吐白沫啦?”王文勇一笑:“鹽吃多了渴,喝了一罐有機磷農藥啊!”會場裡頓時一片掌聲,因爲王文勇把各種毒藥的中毒症狀背得如此熟練,竟可以順手拈來應景做臺詞,這後面的功夫可大了去了。
晚會結束,蕾蓉立刻抽調了王文勇的檔案,發現他不光業務能力強,而且還是個“多面手”:演講比賽得過冠軍,長跑拿過市裡第三名,參加醫古文翻譯大賽獲獎……於是蕾蓉請他吃飯,想將他延攬到手下,誰知他一坐下就說:“蕾主任,您的法醫研究中心缺人不?缺人的話,我去你那裡,你要不要?”
比起王文勇,唐小糖能到自己身邊工作就更有戲劇性了。
蕾蓉與林香茗、劉思緲並稱警官大學史上的“三傑”,因爲他們都從這所學校畢業,都不到28歲就名滿天下,成爲中國刑偵領域的權威,而且都被母校聘爲客座教授,但待遇迥異:林香茗一來授課,教室裡的女生擠得像春運似的;劉思緲一場講座,能把一屋子男生盯出乾眼症;蕾蓉上課,教室卻總是空出一大半座位,因爲她講課比較枯燥,充滿了專業術語,所以一點兒也不討學生們的喜歡。
唐小糖是個例外。
幾乎是從蕾蓉第一次上課開始,這個像金吉拉貓一樣美麗可愛的小女生就坐在頭一排,託着下巴癡癡地望着自己,不知道是在聽課還是在賞花,弄得蕾蓉都不好意思了,只有絕對地不看她才能把課講下去。
但是蕾蓉也注意到,這位女學生從來不記課堂筆記。
下課後,她把她叫住了:“好腦筋不如個爛筆頭,你要把我講的知識點都記下來啊。”
唐小糖臉漲得通紅,點了點頭。
下一次上課,唐小糖的桌子上果然放了個筆記本,蕾蓉一邊講課,一邊用餘光觀察她,發現她確實在本子上勾勒着,但每一筆的筆劃似乎都過長。
下課後,她走下講臺,直接把筆記本拿過來,上面竟是一幅自己的鉛筆畫像,畫得栩栩如生,而且在邊沿還繪了一圈長着翅膀的小天使,把她畫得跟聖母瑪利亞似的。
蕾蓉哭笑不得,板起臉把唐小糖批評了一頓,誰知這妮子不但不反省,還笑眯眯地說:“蕾老師,你是我的偶像嘛,我因爲給你畫像沒有好好聽課,你給我單獨補課好不好?”
蕾蓉甚至一度懷疑過唐小糖家境貧寒,纔想方設法“攀”上自己,爭取畢業後通過自己的介紹找份好工作,但是後來一瞭解,卻大跌眼鏡。這女孩的父親是上海市公安系統的高官,家境極好,根本不存在什麼“就業難”的問題。去年唐小糖畢業,徑直找到蕾蓉,要來她的法醫研究中心工作,蕾蓉說我這裡工資很低,也不夠穩定,你完全可以找一份更好的工作……正說話間,手機響了,竟是唐小糖的爸爸打來的,直接下達命令:“蕾蓉,我把女兒交給你了,你給我帶好她。”蕾蓉十分無奈地把唐小糖收入門下。
蕾蓉很快就發現,這個膽小、懶惰、業務上毫無上進心的女孩也不是毫無用處:第一她多才多藝,對自己奉若神明,端茶倒水從不間斷,如果自己在聚餐中對哪道菜多夾了幾筷子,第二天她就會親手烹飪這道菜帶給她當午餐,味道比飯店做得還要好;第二是她有一種驚人的本領,總能把時尚和法醫工作巧妙地結合起來,這對每天坐在解剖房裡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法醫們而言,實在是多了一扇繽紛的窗口。
今年春天就有這麼一起案子,有個女孩死在家中,同居的男友有謀殺嫌疑,但他堅稱自己是清白的。屍檢中找不到任何創口,毒物分析檢測也毫無發現,蕾蓉正在絞盡腦汁地思考,翻看現場照片的唐小糖來了一句:“喲,這女孩是個‘假鈔’!”
“什麼假鈔?”蕾蓉很驚訝,“現場沒有發現假鈔啊。”
“‘假鈔’是指那些假裝新潮的人。”唐小糖笑嘻嘻地說,“本來沒錢又想成潮人,就只能買一些山寨品,過過時尚達人的癮,比如這個女孩用的衛生棉,表面上看是夢博託的,意大利牌子,其實是仿製品,夢博託的包裝上要有一層細細的天藍色魚尾紋,這個只有底色沒有紋路,所以是假貨,不知道從哪裡淘換來的劣質品呢。”
蕾蓉眉頭一皺,拿起女孩在醫院搶救時的醫生記錄,症狀一欄上清晰地寫着:發燒、喉痛、嘔吐不止、意識模糊、大面積皮疹……
這不是中毒性休克綜合徵的典型表現嗎?
她立刻檢查了死者的陰道,發現陰道內繁殖了大量的金黃色葡萄球菌,與死者居住地衛生間提取的衛生棉條進行比對,確認這是一起罕見的因爲使用劣質衛生棉條,導致陰道內常態菌迅速孳生,導致血液中毒而死亡的事件……
想起高大倫、王文勇和唐小糖,還有研究中心裡其他並肩奮鬥的同事,蕾蓉感到心裡有些沉重,她站起身,鐵門上方的孔眼裡露出的光芒,細密地灑到她雪白的臉上,令她的迷茫結成了網:不知道自己會被停職審查多久,這段日子研究中心一旦遭遇什麼麻煩,已經習慣了自己羽翼庇護的他們,能不能闖過一個個難關,一開始也許沒有問題,他們會沉着地按照自己制訂的規章制度,繼續一步步推進工作,時間一長呢?老高會不會偏執病發作?王文勇能不能經受住外面的誘惑?小唐會不會懶散懈怠……
正在這時,鎖孔叮呤噹啷一陣響動,門開了,胡佳一臉不快地出現在眼前,低聲說:“你可以走了!”
蕾蓉一愣,覺得這拘留時間也未免太短了,一面往外走一面問:“怎麼?你們把問題搞清楚了?”
“搞清楚?還早着呢!”胡佳冷笑了一聲,“先讓你在外面自由一段時間,你好好反省,不要亂說亂動,更不要做其他沒有意義的舉動!”
蕾蓉想了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讓自己不要逃跑。她看了他一眼,走上停在門口的藍色別克G18商務車,原來押送她的兩個便衣還是坐在車裡。
車子開出“四處”巨大而神秘的辦公場所,開出黑暗的地下車庫,一直開上了城市的主幹道。蕾蓉對身邊的便衣說:“能把我送到研究中心嗎?我要處理一些工作。”那便衣看了她一眼,吩咐司機把車開到研究中心去。
下了車,蕾蓉往裡面走,推開樓門,她的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安感:這座樓像被殺了一樣寂靜……不是那種工作紀律所要求的安靜,而是挖空了肚腸只剩下空蕩蕩腹腔的死寂。
怎麼回事?難道研究中心被查封了?人員都遣散了?我一個人的問題爲什麼要連累大家?她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聽見會議室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怎麼?還要我挨個點名嗎?!”
這是劉曉紅的聲音……看來所有的人都被集中到會議室去了。
蕾蓉悄悄地走到會議室門口,從開了一條縫隙的門裡望去,只見裡面坐滿了人,一個個都臉色晦暗,低頭不語。
橢圓型會議桌的上首位置坐着幾個人,蕾蓉只認得其中一個是廖處長,劉曉紅就坐在他旁邊。廖處長清了清嗓子說:“蕾蓉犯的錯誤是嚴重的,正在接受相關部門的審查,我們不希望因人廢事,不希望你們這個研究中心因爲一個人觸犯了法律而整個垮掉。希望你們積極主動地與蕾蓉劃清界限,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
“我先來表個態吧!”出人意料的,唐小糖先站了起來。
“好!”廖處長欣慰地笑道,“我們歡迎小唐姑娘發言。”
“這個研究中心創辦的時候,我大學還沒畢業,因爲是蕾蓉姐學生的緣故,所以經常給她幫忙,眼睜睜看着她爲批文跑斷了腿,爲租房磨破了嘴皮子,爲籌款求了很多人,引進人才上更是不遺餘力。爲了辦起一個國內一流的法醫研究機構,用嘔心瀝血形容她,一點也不誇張。就說設備這一項吧,從臟器秤到取材箱,從病理蠟塊櫃到帕金埃爾默氣相色譜儀,哪一件不是她親自去挑選購置的。這樓要是個燕窩,那都是蕾蓉姐一根一根絨羽銜起來的。研究中心成立最初那半年,她夜裡十二點前就沒有下過班,公家法醫機構不接的壞爛屍體,都往我們這裡送,蕾蓉姐從來沒有拒絕過一具,我們聞到那氣味都吐了,她做屍檢時連在鼻子下擦清涼油都不肯,說是怕影響嗅覺,嗅不到毒物的氣味……”一向溫順的唐小糖剎那間變成了辣妹,對廖處長輕蔑地說:“你們說蕾蓉姐犯法什麼的,我不信,你們要霸佔這研究中心,儘管霸佔好了,但是要讓我跟蕾蓉姐劃清界限,辦不到!”
會議室裡一陣騷動,有人在高興地噴着鼻子。
“你……你!”廖處長知道這妮子背景深,最好不要惹她,於是嚥了口唾沫,陰沉着臉說:“高大倫,你的態度呢?”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牆角的高大倫。
他原本畏縮着身子,像要把自己變成一棵草似的,聽到廖處長點了自己的名字,愣了一愣,擡起頭來,看到劉曉紅眼中得意洋洋的目光。他外凸的尖嘴巴顫抖了一會兒,低下頭小聲說:“我……我服從上級的決定。”
“你說什麼?”唐小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高,你往日裡的骨氣都到哪裡去了?!”
“好哇!”廖處長不禁拍了一下桌子,“高大倫同志給我們做出了表率——曉紅啊,我聽說前一段時間老高和你爲了工作上的事情發生了些小矛盾,現在你已經被任命爲研究中心的主任了,希望你要和包括老高在內的所有同志搞好團結啊!”
本來以爲一向又臭又硬的高大倫會當衆給自己難堪,現在竟第一個“服軟”,而且論資格論能力,他都可以起到一定的“帶頭作用”,劉曉紅喜不自勝地說:“這個一定,這個一定……”
“老高,你還有沒有良心?當初是蕾蓉姐親手把你從一個縣城的普通法醫提拔到現在的位置上的,你怎麼能忘恩負義?!”唐小糖憤怒地斥責道,“大家不要像他一樣軟骨頭,跟我走,咱們離開這裡,再建一個研究中心,等着蕾蓉姐回來!”
“不,你應該留下。”
門口突然傳來了蕾蓉那一貫溫和而堅定的聲音。
所有的人都嘩啦啦站了起來,投向她的目光有的欣喜,有的羞愧,有的驚訝,有的猶疑,還有的畏懼。
唐小糖幾乎是撲了過去,抓住她的胳膊不停地搖晃:“姐姐,姐姐,他們還你清白啦?我就知道你肯定沒事的,你肯定沒事的……”
蕾蓉笑了一笑,拍拍她的手背,然後環視了一下在場的所有人,緩慢地說:“我現在還在停職審查階段……雖然不是這裡的主任了,但我還是誠摯地懇求大家留下來,留在這裡好好地工作。法醫工作很累,很苦,被很多人說成‘最髒最累最晦氣的職業’,可是他們並不知道,死亡,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假如每個生命都是一個彩色的頭像,那麼死亡則把他們變成了脫機狀態的灰色,而不明不白的死亡則是徹底的黑暗,我們也許不能像醫生一樣讓垂死的生命重放光芒,但至少可以讓這個世界黑暗得不那麼徹底——法醫就是和黑暗錙銖必較的那個人,所以,我們決不能放棄,就算,就算……”
她沒有再說下去,美麗的睫毛黯然地一垂。
就算你們剝奪了我全部的意義。
她轉過身,孤單地走過樓道,沉穩而單調的腳步聲順着樓梯上了二樓。
滿滿一會議室的人,許久,都像凍住了一般,一動不動。
蕾蓉來到自己的辦公室,找了個大提兜,開始整理自己的一些東西往裡面裝,收拾得差不多的時候,她突然感到背後有人,一轉身,便見高大倫一臉羞慚地站在門口。
“主任……我對不起你。”他的神情十分痛楚,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半天才嚅囁道:“我只是不想再回到那個小縣城去了……”
“老高,你真蠢!”
“啊?”高大倫一愣,蕾蓉從來不會用這樣的口吻跟同事講話,更不要說罵別人“蠢”了。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我走之後,研究中心該怎樣才能繼續正常運轉嗎?”蕾蓉走到他面前責備道,“假如你們都頭腦一發熱,跟着我走掉,一來我連自己會怎樣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照料你們;二來這個研究中心必然會土崩瓦解,那麼我們先前奮鬥的一切都將以失敗告終,這纔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啊!所以你、小唐還有文勇這些骨幹必須留下來!我以爲你是深諳這個道理才主動表態,忍辱負重地留下,誰知你竟完全不懂,居然來向我道歉,這不是愚蠢,又是什麼!”
高大倫呆呆的。
“還有,那兩個裝有人骨的包裹,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剎那間,蕾蓉的目光有些飄散,彷彿突然陷入了一段噩夢,“它們是專門快遞給我的,我走之後,那個遞件人是會收手還是會繼續遞來包裹呢?到現在爲止,他什麼重要的線索也沒有給我們……他到底殺了幾個人?他爲什麼要把恐怖不斷地快遞給我?他到底想玩一場什麼樣的遊戲?一個把沾着自己氣味的衣服扔到獵犬鼻子底下的兇手,會是怎樣的兇狠、猖狂和狡詐?老高,我走之後,你在日常工作中要特別留心會不會有第三個包裹……”
“嗯……你放心。”高大倫想了想,石頭一樣硬硬地接了一句:“不懂的,我問你。”
目光交匯,心領神會。蕾蓉微笑着點了點頭。
不知什麼時候,唐小糖和王文勇也來到了門口。
“好了,我要走了。等審查結束再回來。”蕾蓉往外面走去,王文勇一把搶過她手裡的大提兜,三個人一起送她下了樓。
幾乎所有的員工都站在一樓門廳,仰望着蕾蓉一步步走下臺階。
蕾蓉不由得笑道:“這是幹什麼?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大家趕緊忙工作去吧。”
但是沒有一個人離去,每一注目光都依依不捨。
蕾蓉知道那些目光裡都包含着什麼樣的情誼……這個法醫研究中心,從創建的那一天開始就命運多舛:一些公立法醫機構圍剿似的跳出來論證其非法性,法制口的記者們挖空心思找尋蕾蓉利用屍檢賺錢的證據……就是在這樣困難的條件下,蕾蓉從來沒有發出過一聲抱怨,默默地帶領着大家一路闖了下來,漸漸獲得了社會的認可。她在全體同事的心中,除了是一絲不苟、業務精專的卓越領導者,更是恬靜的姐姐、優雅的小妹和知心的朋友,無論生活上遇到坎坷,工作中遭受挫折,都可以從她那裡獲得幫助或汲取勇氣,她穩健的步履,使所有的追隨者堅信:前途是光明的,路向是正確的。
然而,現在,領路人卻要走了。
蕾蓉對每個人微笑,卻沒有和任何人握手話別,只是在走過宋慈的銅像之後,回眸深深地凝視了一眼,就毅然決然地走出了樓門。
慢一點,再慢一點吧,離開的步伐越堅定,遠去的步履就越踟躕,其實心裡有那麼多的不捨啊!多少個日日夜夜,爲了屍檢中發現隱藏極深的微小創口而驚喜,爲了解離試驗中小唐忘記用生理鹽水洗滌血痕纖維而生氣,爲了顯微分光鏡故障查不出特徵性吸收線而急得滿頭大汗,爲了《司法鑑定檢驗報告書》中的一個措辭與老高爭論不休,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飴……如今,這些都成爲了過去。
傍晚的街道,街燈還沒有點亮,一道道低矮的紅色磚牆看上去有些冰涼,上面陳年累月的劃痕多麼像逝去時光的留痕。她看着它們,彷彿在回憶孩子出生以來的每時每秒。
唉,還是走吧,不管多麼留戀,研究中心也不再是我的孩子了……現在倒是應該想想怎麼搭救馬笑中。
街邊一個報刊亭,今天的各種晚報已經擺了出來,蕾蓉心裡煩亂,想轉移一下注意力,就買了一張《燕京快報》,拿在手中只看了一眼,竟瞬間石化!
《著名女法醫指使手下毆打記者》!
斗大的標題磚頭一樣砸向她的雙眸,底下還有一行副題——《涉嫌參與故意殺人案已被停職審查》。
還配發了一張王雪芽把那個記者揍倒在地的照片,看來當時附近還藏着一個他們都沒有發現的攝影記者。
他們到底想幹什麼?這樣窮追不捨地要置自己於死地?!
街燈亮了,昏黃的光芒投射在蕾蓉的臉上,五官具有折角的影子,令這張永遠溫和的面容突然變得異常凌厲,像一隻被逼到絕境的母鹿。
不能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了。
她拿起手機,堅定地撥通了呼延雲的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