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五年, 秋,武帝立皇后郎氏所出之嫡長子蕭衍照爲儲君,並大赦天下。
冊封大典一結束,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便橫衝直撞地往儲秀宮的方向奔去。後面跟着的若干宮女內侍急得滿頭大汗, 一邊緊緊跟着, 一邊迭聲叫道:“太子殿下, 您可當心別摔着了啊!”“ 安王爺!王爺殿下!您和太子殿下慢些, 慢些!”“二位殿下,等等奴才啊!”
他們只覺欲哭無淚,若是這個剛剛冊封的太子殿下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磕着碰着了, 他們還要不要活了!
只是,前邊那兩個小祖宗哪裡會聽?後面的人越是焦急, 他倆奔得越是起勁, 笑得越是暢快。
儲秀宮終於出現在眼前, 見太子殿下和安王爺一路奔了進去,這一干宮女內侍這才鬆了一口氣, 如獲大赦。
郎瓔珞與飲霜等一衆宮女正在儲秀宮中布膳,遠遠便聽得澈兒歡快的笑聲,扯着嗓門喊道:“娘!澈兒回來啦!”
郎瓔珞不禁淺淺一笑,放下手中盛着麪條的玉碗便走了出去。還沒見到人,她便聽得澈兒好不得意的聲音, 正說道:“小叔叔, 你看, 澈兒跑得比你快吧!”
“是是是!小叔叔認輸了, 成不成?”爽朗的笑聲迴盪在殿上, 郎瓔珞只見蕭驄正用自個兒的衣袖替澈兒拭汗,心中驀地一陣柔軟, 忍不住微笑道:“十三弟,你來了。”
“皇嫂。”蕭驄恭恭敬敬地朝郎瓔珞一揖,一本正經地道:“聽聞皇嫂今日爲澈兒慶生,十三便厚着臉皮蹭吃蹭喝來了。”
郎瓔珞笑道:“早就預了你的份兒了。”
蕭驄嘻嘻一笑,“多謝皇嫂。”
澈兒奔到郎瓔珞身邊,扯着她的衣袖,道:“娘,小叔叔送了澈兒一副弓箭呢!小叔叔要帶澈兒去打獵!”
郎瓔珞一瞧,果真有個內侍小心翼翼地碰着一副極好的弓箭站在後頭。郎瓔珞道:“那澈兒向小叔叔道謝沒有?”
“有!”澈兒使勁地點頭,郎瓔珞望着蕭驄,感激道:“十三弟,你有心了。謝謝你。”
蕭驄道:“皇嫂你就別和十三客氣了。快快,來人,吃的在哪兒,都端上來,我快餓死了!”
“都備好了,快進來吧!”郎瓔珞牽着澈兒,與蕭驄說說笑笑地一同入席用膳。澈兒看着滿桌子的菜,雙眼一亮,半晌又皺了皺眉,十分認真地道:“娘,那麼多,澈兒吃不完。”
郎瓔珞失笑,正要開口,卻又被澈兒給打斷,“娘,今天是澈兒的生辰,爹爹爲什麼不來一起吃?”
郎瓔珞臉上的笑意微僵,一時竟說不出話。蕭驄忙打圓場,“澈兒,你爹爹可忙着呢,沒空過來。一會兒小叔叔帶你去見爹爹可好?”
澈兒一張小臉寫滿了失望,卻仍是十分乖巧地點了點頭,悶聲道:“好。”
“來來,快吃!”蕭驄忙把那碗壽麪推到澈兒面前,卻忽聽得郎瓔珞輕聲道:“飲霜,你到養心殿去問問皇上,能不能過來。”
“是!奴婢馬上去!”飲霜又驚又喜,連忙去了。
澈兒一聽有人去請爹爹了,便一臉期待地望着儲秀宮大門,堅持等爹爹過來再一塊兒吃。不一會兒,他的小臉蛋亮了起來,卻是一抹耀目的明黃出現在了儲秀宮的門前。
“爹爹!”澈兒飛奔撲進蕭晸的懷裡,蕭晸抱着他,好不寵溺地柔聲道:“澈兒,生辰快樂。你看爹爹給你準備了什麼?”
澈兒抱着蕭晸的脖頸,好奇地往後探頭一看,只見範江領着一羣內侍尾隨其後,手中捧着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兒,什麼風車、紙鳶、面具……應有盡有。澈兒頓時高興得小臉都紅了,聽得蕭晸柔聲問他喜歡麼,他在蕭晸懷中蹭了幾下,連聲道:“喜歡!喜歡!”
飲霜十分機靈地在郎瓔珞身旁添了一張椅子,蕭晸見郎瓔珞沒有反對,心中更是比飲霜請他過來時還要高興,便在挨着她坐下了。他抱着澈兒,也不捨得放手,便徑自將孩子擱在腿上,不停地喂着澈兒,不亦樂乎。
郎瓔珞見他這般喂法,只覺好笑,卻又驀地想起當初在忘憂源,他也是這般拼命給她夾菜,恨不得把自己碗裡的通通都給她,心中不由得微微發酸,忍不住道:“別給澈兒吃那麼多,當心一會兒積食了。”
蕭晸竟愣住了。自從將郎瓔珞和澈兒母子倆接回宮中,這還是第一次郎瓔珞主動與他說話。他知道郎瓔珞其實只是爲了澈兒才答應與他回宮,當年的事她仍是耿耿於懷,對他甚是牴觸。蕭晸心中雖痛,卻也想,不管她是否恨着他,只要她肯留在他的身邊,他就心滿意足了。就如同他沒有料到她願意讓澈兒認他這個爹一樣,他更沒有料到,她竟還肯與他說話!
郎瓔珞見蕭晸一雙筷子還夾着一隻水晶蝦餃,生生頓在半空,只呆呆地望着自己,澈兒則是一臉嘴饞地盯着,小嘴微張,卻老是等不到爹爹將東西送進他的嘴裡,好不鬱悶的樣子。蕭驄、範江、飲霜等人只在一旁掩嘴竊笑,郎瓔珞雙頰不由得微燙,亦也忍俊不禁,半着惱半嗔怪地道:“發什麼楞?這是最後一個了,別再喂澈兒了。澈兒,你也是,不許再吃了。”
蕭晸見她嬌聲軟語、笑顏美麗,恍如夢境,竟貪戀得捨不得移開目光。過得好半晌,他纔回過神來,像個傻子般忙不迭點頭道:“嗯,不餵了!”
吃飽喝足,澈兒便困了,卻緊緊抱着蕭晸說什麼也不肯下來,小腦袋一歪,便徑自伏在蕭晸的肩上呼呼大睡。
郎瓔珞好不容易纔幫着蕭晸將纏得很緊的澈兒從他身上弄下來,抱到牀榻上去睡。蕭晸坐在澈兒的牀邊,戀戀不捨地看着孩子的睡顏,郎瓔珞心中一緊,竟脫口而出,“你若得閒,便留在這兒陪着澈兒吧。他睡醒了若看見你,會很高興的。”
蕭晸又驚又喜,愣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道:“嗯……好……謝謝……”
郎瓔珞一怔,旋即垂了眉眼,低聲道:“謝什麼,澈兒……總歸是你的兒子……”說完,只覺尷尬,忙道:“我先出去了。”
“瓔珞。”蕭晸突然溫柔地喚了她一聲,郎瓔珞不由自主地頓了腳步,身後的目光竟極是灼熱,微微擡眼一看,蕭晸竟站在了她的面前,深深地凝着她,漆黑的雙眸明明溫柔得就要滴出水來,卻又深邃得彷彿要將人吸進去。
郎瓔珞忽覺心中慌亂,低下了頭,匆匆要走,卻冷不防腰上一緊,身子瞬間落入一個溫暖寬闊而無比熟悉的懷抱中。她頓時一驚,微微掙扎,蕭晸卻將她箍得越發的緊,溫熱的氣息撲在她的頸邊,酥酥麻麻,令她渾身發軟,耳邊傳來他低沉的嗓音,帶着隱隱的哀求,“讓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郎瓔珞一僵,蕭晸已將頭深深埋在郎瓔珞的頸窩,深深汲取她馨香的氣息。隔了那麼久,那麼久……他好不容易,才終於能重新將她擁入懷中,叫他怎麼捨得放手?
那樣溫暖的懷抱,郎瓔珞何嘗不懷念?她不由得一陣恍惚,竟也忘了推拒,只是呆呆地站着任由他抱着自己。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又輕輕喃喃地喚了她一聲,“瓔珞……”
她沒有作聲,他卻又將她抱得更緊,低沉的嗓音既是痛苦又是哀求,“瓔珞……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用一輩子來補償你心中的傷痛,成不成?”
郎瓔珞渾身一震。她也想得到幸福,可是,那些過往的恩怨糾葛就像一個無形的牢,將她困在裡頭,她根本無處可逃。
心頭漫過深深的茫然,眼眶中的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成串成串地落下,怎麼也止不住。
冰涼的淚水一滴滴的落在蕭晸的衣襟,微微漾開,像一朵朵明黃色的小花。懷裡的人一聳一聳地低聲抽泣,好似有個人拿着鞭子抽在心上,痛得無法呼吸。蕭晸終於狠下心來,逼自己鬆開手。
“你別哭……我不碰你,我走,我這就走……”
蕭晸閉了閉眼,決然轉身。
“我該怎麼辦……”破碎的聲音斷斷續續從身後傳來,輕得彷彿隨時散在風中無跡可尋,“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你殺了爺爺和郎家的百餘口人,你是我的仇人……我怎麼可以愛你……我怎麼可以爲了救你而殺了蕭豫……怎麼可以……”
“蕭豫不是你殺的。”蕭晸僵硬地回過頭,淡淡苦笑道:“是我命人殺了他的。殺了蕭豫的人是我。”
郎瓔珞猛地擡起頭,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不……你騙我……”
“我沒騙你。你怎麼有力氣殺得了人?那一劍,不過傷了他些許。當時他只是昏過去了,根本沒死。是我將他擒住,在與西涼大軍對陣之時,才命人在宗政千烈面前殺了他的。”蕭晸頓了一頓,低低笑了起來,“因爲蕭豫是謝妃與宗政千烈生下的兒子。蕭豫,是我打亂宗政千烈陣腳最佳的籌碼。”
“你騙我……我不信……”郎瓔珞下意識地搖着頭。她心中一片混亂,亂得她已無法思考。
蕭豫無論是誰殺的,她都不會原諒自己。
突然,蕭晸緩緩地走到她的面前,取下配在腰間的短劍。
短劍出鞘,寒芒凜冽。那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
蕭晸將短劍放到郎瓔珞的手中,大掌牢牢握着她小巧的手,然後,他緩緩地將劍尖抵在自己的胸口。
他和她都知道,那一處,已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蜿蜒猙獰,就如同他們的愛情。
“你動手吧,在這裡刺上一劍,就當是爲郎家報仇。如果受了這一劍,我還沒死,那我們就忘掉過去,重頭來過,你讓我照顧你和澈兒一輩子,好不好?”
那樣溫柔的嗓音,卻說這那樣殘忍的話,郎瓔珞死死地盯着手中那把短劍,雙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不……”蒼白的口脣微微一動,嗓子卻乾澀的發不出聲音。
“那便這麼說定了。”低沉的嗓音霸道地打斷了她,蕭晸閉上雙眼,雙手帶着郎瓔珞與那把短劍,猛地往自己心口一送!
“不……不要!”郎瓔珞終於驚痛地失聲大呼,“不要……蕭晸……住手!你快住手!”
劍身沒入皮肉之中,殷紅的鮮血迅速在明黃色的龍袍上蔓延開來。蕭晸的臉色一瞬慘白,劇痛從心口傳出,四肢百骸的力量漸漸被抽光,他終是倒在了她的懷裡。
郎瓔珞早已慌怕得失了神,只是木然地抱着他,抱得很緊很緊,彷彿一個鬆手,他便會消失不見。
“我們……重新……來……過……”他費盡全身僅剩的力氣,艱難地說完這一句話,傷口那樣痛,他卻笑了,在徹底失去意識以前,深深地凝着她最後一眼,笑容足以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