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當盛夏, 正午剛至,日正當中,萬里無雲, 陽光毫無遮掩地熱辣辣照下來, 大地彷彿正被炙烤着一般, 道上的沙土似乎也滋滋作響, 冒出騰騰熱氣。
從青杭縣縣城通往城外溪山的小道上, 此時不見半個人影,唯有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卻是一匹矯健的駿馬馭着一輛大馬車急馳而至,倏忽之間, 轆轆的車輪便在熱氣騰騰的小道上呼嘯而過,揚起陣陣塵土。
馬車奔得一陣, 在山腳下戛然停下。
只因那馬車已奔到了小道的盡頭。前路竟被山石給掐斷了去, 山窮水盡已無路, 放眼望去,溪山鬱郁森森, 草木茂密,只聞鳥啼蟲鳴,卻是杳無人跡。
十幾年前,這兒卻不是這般荒涼光景。這條路本是通往溪山山腳一個風光秀麗的小村子,然而當年的那一場暴雨, 引發的山崩卻生生將那小村子給圍困在了崇山峻嶺之中。從此, 村子出入變得極爲不便, 村民便漸漸棄村遠走他處, 如今, 也不知還有多少人還留在那個小村莊之中。
駕車的車伕隔着車簾,神色恭謹道:“主上, 牛家村便在這座山頭裡。前路已斷,馬車過不去了,不若屬下先行進村打探一番?”
馬車內傳來低沉的嗓音,“不必。你在這兒候着,朕自個兒過去。”
“是。”馬車伕連忙跳下馬車,掀了車簾,坐在馬車裡之人身手利落地下了馬車。
男子一身玄色衣袍,偉岸挺拔,容貌俊毅清貴,雙眸漆黑深邃,眉宇間更是隱隱透出一股霸氣。
普天之下,自稱“朕”之人,除了蕭晸,也再無別人了。
蕭晸擡眼凝着前方的青山,有片刻失神。從宮中逃出後,他從戚長寧和雲桐的口中得知,在他們身陷囹圄之時,失蹤了三年的郎瓔珞終於有了消息。她雖不曾露面,卻託人前來上京,將他們從左穆峰手中救了出來。
受她之託的人自稱賀桓,顯然是知曉郎瓔珞的下落的,卻任憑雲桐怎麼詢問,他都不肯透露一絲半點。彼時兵荒馬亂,雲桐本打算在大局已定之後再相求賀桓,豈知,當蕭晸安然從宮中逃脫時,衆人才發現賀桓早已不告而別,悄悄離去多時。
蕭晸當即命隱衛追查賀桓下落,很快的,便查出他一年前自請從上京調任至丹陽郡青杭縣,而他自請調任的原因,是護送他的妹子回老家養胎生子。隱衛多方打探後查知,賀桓那所謂的妹子,竟長得與郎瓔珞一模一樣,帶着一個兩歲多的孩子住在家鄉的老宅中。據說她的丈夫在軍中,三年未歸,誰也沒有見過。
他的家鄉,便是這青杭縣以南十里外的溪山山腳的牛家村。
收到隱衛的傳書的剎那,蕭晸的手竟顫抖得幾乎拿不住那一張薄薄的紙箋。她沒事!她還好好地活着!她甚至還……有了孩子。
那個兩歲多的孩子,會是他的骨肉麼?在軍中的丈夫,說的是他麼?
哪怕是面對谷彥詢步步緊逼的生死瞬間,蕭晸也沒有像此刻一般慌亂不安過。可是一想到他終於還是尋到了她,整整三年的思念便如潮水決堤般奔涌而出,一刻也坐不住。
所以,他來了。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這裡。
溪山的山路並不好走,牛家村的所在更是隱蔽。灼灼的豔陽之下,寧靜秀麗的村子竟有幾分荒涼之意。山高水長,柳暗花明,蕭晸終是遠遠地望見了牛家村的村口。然而,明知道只要數步便可以去到她的身邊,足下卻似生了根,莫名地膽怯,那一步怎麼也邁不出去。
他就那樣怔怔地在原地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忽然遠遠地瞧見,村口竟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年紀甚小的男孩子長得明眸皓齒、粉雕玉琢,蓮藕般胖乎乎的小手緊緊揣着一封信,寶貝也似,滿臉期盼地在村口探頭張望,來回徘徊,像是在等着什麼人。
忽然,孩子清亮的目光發現了蕭晸的存在,也不怕生,甚是好奇地盯着蕭晸直瞧。
蕭晸只覺孩子的目光溫溫軟軟的,彷彿直直往進了他的心坎裡去,將他的心融得就要化了。他下意識地上前了兩步,隔着村口的木柵欄,孩子盯着眨了眨烏溜溜的雙眼,忽然奶聲奶氣地問道:“這位叔叔,我沒見過你,你找人麼?”
孩子看上去還那麼小,不過兩、三歲的樣子,卻是那樣的口齒伶俐。
蕭晸卻恍若未聞,只是貪婪地望着那孩子,彷彿怎麼看也都不夠。那樣俊秀的眉目,似乎和記憶中兒時的自己有七、八成相像,但那說話的語氣神態,偏生與當年那個在御花園中替他撿珍珠、聽他講故事的小丫頭一模一樣。
蕭晸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溫柔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似乎覺得他好生奇怪,只是皺着眉頭盯着他。但那孩子畢竟還是對他沒有防備的,過得半晌,便答道:“我叫澈兒。”
“澈兒。”蕭晸喃喃地反覆念着這個名字,心中柔軟得一塌糊塗。
“呀!舅舅!”
正自出神,澈兒卻突然高興地叫了一聲,往他飛奔而來。蕭晸一怔,正要張開雙臂將孩子抱起,澈兒卻與他擦肩,投入了身後之人的懷中。
心中驀地一陣失落,蕭晸轉過身,望着身後的男子。
那男子乍見他,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驚愕。還來不及說話,便只聽得澈兒軟軟的嗓音響起,道:“舅舅,你終於來了。你看,這是娘寫給爹爹的信。舅舅幫澈兒送給爹爹,問爹爹何時回來見澈兒。”
蕭晸聞言,心下狠狠一緊。
只見澈兒一手摟着那男子的脖子,另一手捧着那封信,獻寶似的遞給男子。男子微微一怔,旋即微笑着點頭道:“好,舅舅幫澈兒把信送給爹爹。”
男子將澈兒放下,接過了澈兒手中的信,纔將手中拿着的一支孫悟空模樣的小糖人兒和一大包藥材交到澈兒手中,道:“這是你要的糖人兒。還有這個,你拿回家去給你孃親,跟孃親說,舅舅一會兒就過去。”
“好。”澈兒乖乖地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接過小糖人兒,歡天喜地地道了聲“謝謝舅舅”,才提着那一大包藥,邁着小短腿蹦蹦跳跳地往村子裡奔去。
那男子待得澈兒走遠,這才朝蕭晸屈膝跪下,恭敬地磕頭道:“賀桓參見皇上。”
“起來吧。”蕭晸發現,當澈兒那樣親暱地摟着賀桓,親熱地喊着舅舅之時,他心中竟是羨慕得說不出話來。
“謝皇上。”
待得賀桓起來,蕭晸道:“該言謝的人,是朕。這段日子,謝謝你了。”
賀桓忙道:“賀桓不敢!皇上言重了!”
蕭晸已隱隱猜到,賀桓當時多半是有意留下姓名好讓他尋過來,且不論那是賀桓的擅作主張還是賀桓得到了郎瓔珞的首肯,他都是感謝賀桓的。然而,也許是得到得太過輕易,也許是賀桓手中的那一大包給郎瓔珞的藥,他莫名的有絲不安。
“這段日子,她……還好麼?”
“娘娘很好,皇上請放心。”賀桓看着蕭晸,終是大着膽子問道:“皇上不進去見一見娘娘麼?”
屋子就在小溪流邊上,遠遠便能聽見澈兒清脆的童音,正叨叨絮絮地和誰說着話。和者風聲,女子清凌而溫柔的嗓音猛地撥動了蕭晸心中的弦。
他遽然一顫。
有多久,沒聽見她的聲音了?
隨在賀桓身後,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屋子的門前。大門敞開着,一個纖瘦的女子正微微垂着頭,聽澈兒向她炫耀手中的小糖人兒,神色溫柔地答應着孩子的話。
千帆過盡,她近在咫尺,卻已隔着天涯。蕭晸的心是那樣的不確定,他只怕眼前的畫面會是一場夢,就像他這三年來夜夜夢迴的情景——她就站在他的面前,近得觸手可及。可是他又想,若這真是一場夢,那麼他寧願永遠不醒來。
半晌,她終於發現了門外的人。她轉過頭來,那一瞬,臉上的微笑猝然凝住。
四目交投,時間彷彿也已停了下來。
三年了。昔日一別,已經三年了。
“舅舅!娘說孫悟空很好看!”澈兒興奮地揚着手中的糖人兒,打破了那一剎的寂靜。卻在發現了賀桓身後的蕭晸之後,他歪着小腦袋,盯着蕭晸,有些意外地道:“叔叔也來了。”
蕭晸低下頭,微微一笑,“嗯,叔叔來看澈兒和……孃親。”
郎瓔珞微微一震,終於回過神來,低聲道:“你們……進來屋裡坐吧。”聲音隱隱顫抖。
“多……多謝。”她的話太過出乎他的意料,蕭晸竟連話都說得不利索了。她居然肯請他進屋!他先前有多害怕她趕他走,此刻就有多驚喜。
郎瓔珞卻始終沒有再看他一眼。蕭晸坐在桌邊,毫不避諱身旁的賀桓與澈兒,只是怔怔地凝着她。就在她默默地廚房端來熱茶之時,澈兒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問道:“叔叔,你是孃的朋友麼?”
蕭晸與郎瓔珞俱是一怔,蕭晸擡眼看了看她,見她默然不語,才微微苦笑道:“叔叔是舅舅的朋友。”
澈兒又問:“叔叔認得澈兒的爹爹麼?”
“哐啷”一聲,郎瓔珞手中的托盤跌落在地,茶杯摔得粉碎,熱茶潑灑了一地。澈兒嚇了一跳,蕭晸卻已一個箭步奔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迭聲道:“燙着沒有?”
郎瓔珞彷彿觸電一般,急急將手抽了回來,蕭晸一怔,苦笑着退開一步,才聽得她低低道:“我沒事。”
“娘!”澈兒也已奔到了郎瓔珞身邊,仰着小腦袋,看了看郎瓔珞,又看了看蕭晸,神色有絲迷惑。郎瓔珞在澈兒的身邊蹲了下來,揉着他的小腦袋,歉然道:“對不起,娘嚇着澈兒了吧?”
澈兒懂事地搖了搖頭,“沒有,澈兒膽子可大了。”他瞥了蕭晸一眼,卻道:“可是娘嚇着叔叔了。”
郎瓔珞怔忡半晌,忽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牢牢地握住了澈兒的小手,溫柔卻又堅定地道:“澈兒,不是叔叔,是爹爹。”
蕭晸剎那狠狠震住。他這才知道,原來驚喜到了極點,是那樣的不敢置信,那樣的驚惶失措。
他本以爲,那是沒有可能的了。可是……他沒有想到……如何也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一句話!
澈兒也怔住了,他皺着眉頭,擡眼看了看蕭晸,神色大是不解——叔叔就是爹爹?
蕭晸地口脣動了動,卻只發出了兩個微啞的音節,“瓔珞……”
郎瓔珞握着澈兒的手分明在顫抖,她卻清清楚楚地說道:“乖,澈兒,叫爹爹。”
澈兒迷惑地望着蕭晸,彷彿想從他身上得到答案,“叔叔……真的是爹爹?爹爹回來了?不打仗了?”
蕭晸深深地看了郎瓔珞一眼,才低頭鄭重地朝澈兒點了點頭。
“爹爹不打仗了。爹爹回來見澈兒和娘了。”
澈兒亮晶晶的雙眼直直望着蕭晸,皺着眉頭的小臉終於慢慢笑開,小嘴一張,那人世間最美妙動人的兩個字便充斥在蕭晸的耳邊。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