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賓館的三人間煎熬了兩個晚上,第三天唐青宏就和丁宇、錢小天、唐欣雁四個人一起奔赴海城了。
臨出門前他收拾行李的時候,爸爸還幫他把要帶的物品裝箱,讓他在海城多玩一陣子。他忍住滿心的委屈和埋怨,問爸爸希望他玩多久纔回來,爸爸看着他幽深的眼神,只說讓他自己把握決定。
既然對爸爸做了“再也不那樣”的承諾,他不可以歇斯底里地糾纏失態,於是沉默地點點頭,還勉強笑了笑,像一個正常的青少年那樣對出行遊玩表現出欣喜的表情。
有丁宇帶着他們,爸爸只把他們送上計程車就去上班了,這也是提前就說好的。他一路上話不太多,倒也沒有哭喪着臉,但連錢小天和唐欣雁都看出他不是太高興,還纏着他問東問西。
他只好陪着那兩個有說有笑,錢小天是唯一去過海城好幾次的人,對同行的三個夥伴把海城吹上了天,說那個地方在他爺爺錢良華的努力治理之下,已經比鑫城看着還要氣派了呢。
當他們一起看到如今的海城,不得不承認錢小天並沒有亂吹,唐青宏回憶着上輩子自己所熟悉的繁華都市,現在所見的這個城市已經初見雛形。
幾百年前這裡就是著名的通商口岸,後來因爲戰亂帶來的國力衰退,海城也失去了昔日光輝,變成一個老舊過時的保守城市,到經濟改革之風再次復甦,海城的發展反而比其他沿海城市要慢,正因爲它的地理和經濟位置太過重要,必須在其他的實驗城市收穫成效之後,才能對海城如法炮製。
錢良華派車把他們接到新區的一家賓館,房間早就提前安排好了,從高高的樓層窗戶望出去,正好把整個新區俯瞰在眼下。由於是把近郊的一大片地全部圈起來推倒重建,新區的規劃和發展要比老市區更邁得開手腳,呈現出來的面貌也更加一體化,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錯落有致、環境整潔,已經有條件成爲一個國際化的大都市。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新城區就是人流和車流都還太少。建立一個新的商業中心,需要大量優秀的企業公司入駐,招商規模異常龐大。唐青宏記憶裡最後看到的海城是全a國最發達的大城市,全球最強的集團公司接近一半都在這個新區設立了分部,可這個時候它纔剛剛起步,需要具有超前眼光的投資者們來推動和參與,誰拿出魄力來做第一批闖關人,誰就會笑在後頭。
丁宇站在他身側也是充滿期待和讚歎,跟他小聲探討這個城市的發展前景。他簡單的向丁宇介紹了海城的過去,還有自己對於海城未來的預測,丁宇也笑着說來之前就做過很多功課,不過現在親眼觀察,感覺是更加震撼和興奮的。
接下來的好幾天都是玩,錢良華安排了一個對本地很熟悉的老海城人,帶着他們幾個把主要景點逛了個遍,玩得全體都累了,回來幾乎倒頭就睡,第二天吃完早餐繼續出門。
丁宇玩得開心,注意力卻沒有跑偏,隨身總是帶着一個筆記本做記錄,特別是玩到商業區以後。
唐青宏玩得看似投入,卻心不在焉,現在的海城比起二十年後差得不是一點半點,他曾經熟悉的那些商業街也還只是小打小鬧,讓他有種想要把記憶裡的繁華儘快提早實現的衝動。
他憑着記憶對丁宇隨口聊到了一些,比如哪個地段的地價應該會狂升不止,哪個地段老舊房子比較多,應該會被移除拆遷,還有海城接下來幾年經濟重心的發展預測,想到哪就說到哪,只當是朋友間的閒聊。
丁宇倒是聽得特別認真,時不時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個幾句,甚至表情古怪地跟他開玩笑,“唐青宏,如果你不是一個天才,那麼我懷疑你是從未來回到現在的人。你知道嗎,你之前所做的每一個預測都成真了,宏發風投和青宏科技,這幾年來沒有出過任何差錯,所做的每一筆投資都在賺錢。樂女士說那是因爲你很‘旺’樂家,你能解釋一下什麼叫‘旺’嗎?”
唐青宏看着眼前這個心懷疑惑的老師和朋友,還是不能把自己身上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如實告知,只能笑着點點頭,“‘旺’是玄學的範疇……玄學也是宏觀科學的一種。我們a國人相信,有的人可以窺視‘天機’,你可以把它當作是一個神蹟,也可以把它當作根據經驗和觀察而推測得出的預言。或者用你最好理解的話來說,我是個‘先知’,受到了神的某些啓示,我知道它,但不知道怎麼解釋它,也不知道它爲什麼會發生。”
丁宇聽得有一點暈頭轉向,攤攤手放棄追尋,“好吧……我尊重所有的科學,也包括玄學。反正從以往的經驗來說,我只要相信你就行了,樂女士則相信我們兩個。”
唐青宏揚起頭對丁宇神秘地笑了笑,“這個世界總有些事情是不能解釋的,比如人和人之間的緣分。你認識了我,這是我們的緣分;我從一個家庭去了另一個家庭,叫一個跟我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做爸爸,這是我和他的緣分。我認爲這些都是命運的安排,我們接受它並且順服它就夠了。”
剩下的話他沒有再說:就連我曾經的死亡,也是命運美妙的安排,它讓我得到重新來過的機會,所有失去過的、悲哀過的,到頭來都是一種饋贈,那麼我會喜歡那個人也是一種命定的幸運,即使爲他感到痛苦也應該算做一種幸福了。
喜歡他而求不得,比起什麼都沒有的一張白紙,總是要充實得多。現在我的人站在這裡,我的心裡猜想着他在做什麼,這種斬不斷的牽掛和聯繫讓我獲得了隱秘的快活。有了這麼一個隨時隨地都能想起的人,知道他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正是一切安好,不能見面的煎熬好像也算不了什麼,因爲心裡仍然是滿的。
丁宇看着他又開始走神,輕輕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心走路,街上人多。”
早就走在前面的錢小天蹦蹦跳跳地來拉他,和唐欣雁一人一隻手把他夾在中間,“宏宏!快點嘛,你怎麼走這麼慢?丁叔叔,你都是大人了,還落在後面!”
玩了一個禮拜之後,錢小天和唐欣雁就住到錢良華那裡去了,因爲老城區相對更好玩一些,還想把他也拉過去。他的心思不在玩樂上,把兩個小傢伙勸得兵分兩路,跟丁宇在招商人員的陪同下到處走走看看。
從出來到現在,他每天只給爸爸掛一個電話,就算有再多的話想說,他都控制自己通話時間不要超過十分鐘。欣雁也要跟爸爸說話,他往往是讓欣雁先說的,輪到自己開口時倒拘謹起來,只能挑一些聽起來再正常不過的問候,比如您今天忙不忙、有準時吃飯嗎、在外面少喝一點酒、晚上早點睡覺之類……
他最想問的其實是——你想不想我,你希望我快點回來嗎?可他不敢主動開口,就算聽到了欣雁和爸爸說着“我很想你”、“爸爸也想你”的對話,他仍然不敢說出同樣的話。
因爲天知地知、他知、爸爸更知,他口中說出的“我很想你”,涵義絕對是不一樣的。
時間慢慢過去,他來海城逗留了半個月,爸爸在電話裡還是沒有讓他回去的意思,他也沒有對爸爸說過一句想念,更沒有說過自己想要回去。
天氣很熱,他胃口不好,對丁宇說他吃不慣海城的菜,半個月下來瘦了好幾斤。丁宇看他氣色不太對,睡眠似乎也不太好的樣子,覺得他可能是水土不服,讓他先回允州休息。回家的前一晚,他沒有跟爸爸打去電話,他怕爸爸怪責他沒有得到允許就擅自歸家。
這種感覺確實糟透了,爸爸那裡明明就是他的家,他卻變成了一個客人似的存在,主人不開口邀請,他竟不敢隨意登門。
那個晚上他關了手機,第二天早上起牀收拾好行李纔開機,爸爸的電話幾乎立刻就打了進來,“唐青宏,你昨晚怎麼沒打電話?發生什麼事了?”
他聽出爸爸正在生氣,頓了頓才小心回答,“我……昨晚睡得早,就關機了。”
爸爸的語氣卻並沒有因此好轉,反而變得更爲嚴厲,“你支支吾吾地,肯定有事瞞我。說,你昨晚到底幹什麼了?丁宇呢,他在你旁邊嗎?讓他接電話。”
他只得把電話遞給丁宇,對方看着他的比劃跟爸爸回話,“唐大哥,真的沒什麼事情,他就是最近胃口不好,我覺得他可能水土不服,讓他早點睡……哦,對了,我讓他今天回家,我會把他送去火車站,到站時間你記一下,到時候去接他。”
接着丁宇又把電話遞還給唐青宏,他聽到爸爸舒緩下來的聲音,“宏宏,幾點的車,我準時接你。”
他懸着的心放了下去,看來爸爸沒有因爲他不告而回就怪責他。
當天下午四點多鐘,他在車站被爸爸接回了家,一路上他並沒有跟爸爸說什麼話,只是一直偷偷地看着爸爸。
半個月沒有見面了……爸爸似乎也瘦了一點,是因爲工作太忙還是因爲心裡也在想念他?
爸爸提着他的行李進了家門以後,讓他坐在沙發上先喝口水,看他確實臉上的肉都變少了,問他身體感覺怎麼樣?是累了還是外邊的菜吃不慣。
僅僅是這麼普通的問候,他都爲之激動起來,眼神發直地注視着面前那張熟悉的面孔,“爸,我沒事……就是天氣太熱才吃不下。你好像也瘦了……工作很忙吧?你不愛吃外面的飯菜,下午我做給你吃?”
爸爸在他太過直接的目光下面色微僵,隨即帶着無奈皺起眉頭,並沒有點破和指責他,而是及時把話題岔開,“嗯,工作很忙。你纔剛回家,也累得很,不要做事了,我們坐一下就出去吃飯。”
晚餐就在他們家附近的小館裡解決,奇怪的是他的胃口變好了。有一陣沒跟爸爸單獨吃飯,這種最平常的相處也變得彌足珍貴,只要這個人坐在他的身前,他就覺得飯菜的味道十分可口。
他細細咀嚼着嘴裡的飯菜,想要把這頓快樂的晚餐延長再延長,爸爸時不時的看看他,還爲他嘴邊沾到飯粒的樣子莞爾失笑,不知不覺也吃了不少。兩個人吃完回家的路上,步子都走不快了,也就當是在院子裡飯後散步。
他慢慢走在爸爸身邊,享受着大院裡熟悉的晚風,好想把手伸過去握着爸爸的。可是兩個人的手都撞到好幾次了,他每次手指一動就強迫自己縮回來,因爲現在的氣氛真的太好,他捨不得用莽撞的衝動把它破壞。
回家後兩人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爸爸開口問他海城的公事,他也都如實回答。丁宇跟那邊的招商部已經談得差不多,已經對媽媽發出報告和邀請,媽媽如果走得開,下月也要親自過來,順便陪他過完今年的生日再走。
爸爸聽得挺滿意,對他這次帶着丁宇去海城起到的作用給予肯定,“這次你處理得還算成熟,爸爸就不計較你擅做主張的事了。本來錢爺爺來找爸爸,爸爸都已經爲你推掉了,你非要跟爸爸對着幹。這件事不管就算了,如果管了又沒有管好,你會讓錢爺爺和媽媽之間關係尷尬,你懂嗎?”
他自然知道爸爸的顧慮,也理解爸爸那強勢的自尊心,“嗯,我既然要管,就一定管好。爸,你放心吧。”
說完這一句,他擡眼飛快地瞄了一下爸爸的臉色,似乎心情不錯才又大着膽子試探,“爸,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去求媽媽?”
爸爸眯起了眼睛,不置可否地回答,“我是不想讓你牽涉到太複雜的事情裡去。”
沒有否認,那就等於默認,他樂滋滋地對自己點了點頭,“嗯,爸,我聽你的。那個……你工作上有什麼難題嗎?要不要跟我討論一下?”
三年前爸爸就開始跟他進行此類討論,最近他沉迷在自己的感情煩惱裡,反而把爸爸推得老遠,父子倆之間連正常的話題都越來越少。爸爸喜歡他做的事情,他就得投其所好,這是爲對方着想的第一步,也是滴水穿石的基本功。
爸爸果然欣慰地微笑起來,“難題倒是沒有,趣事有幾件,你想聽嗎?”
他被爸爸神秘的語氣引發了興趣,兩眼發亮地靠近對方,“想啊!爸爸快說吧。”
說着這種話題的時候,他的親密姿態並不會引起爸爸的警覺和反感,他雀躍地發現這一點,並保持着十二萬分的自然。
“玉穹的老戴不是調到競州去了嗎,接任他的是孫家的小兒子,就是你孫姨的弟弟。”
他在爸爸輕鬆的眼神裡意識到,這位孫姨的弟弟估計在玉穹鬧出了什麼笑話。
孫家可是不比唐家差多少的大戶,背景之深厚也可以跟爸爸有得一拼,這幾年鄭孫系跟龍系正在合作,孫家的小兒子到龍氏轄區來任職也算正常,但在這個時間點、又是這個位置上,就顯得不那麼正常了。胡海哲和他女婿徐寶生估計是忌諱爸爸,已經打聽出了爸爸的出身,想借刀殺人才迎來這位孫家的小兒子,放在玉穹做爸爸的絆腳石。
這麼個身份放在玉穹做一把手,做得好那就可以搶爸爸風頭,以下克上、功高蓋主,爸爸會被襯得無能軟弱、管不住人;如果做得不好,爸爸同樣要負上領導責任,同樣顯得十分無能。
胡海哲那一夥竟然一直以爲,爸爸走到現在的每一步都是靠着那個出身,因此“請”了一位跟爸爸出身相當的年輕人來跟爸爸對陣。
“然後呢?”他睜大眼睛等着聽那位孫公子的笑話。
爸爸一本正經地概括道:“他到玉穹還不到一個月,也是燒了三把火的。罷免了一個、處分了一個、勸退了一個。”
“哦?然後呢?他自己也有問題嗎?”看來是手段狠辣的那種,剛上任就一心急着立威。這種人最怕自己行不正坐不直,被別人揪到類似的把柄。
爸爸的語氣還是那麼嚴肅,“然後玉穹的整個管理層集體罷工了,他成了光桿司令。當然,有的說是生病,有的說要出差,有的休假……反正開會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坐在會議室,連助理都不在身邊。”
唐青宏實在沒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也對,本來就是從上面直接安排下去的,當地沒有任何盟友,他還一來就燒三把火,把人心都燒散了。哈哈,下面的這羣人也很聰明,法不責衆嘛!他總不能把所有人都開了,就把他晾着一個人開會。”
唐民益涼涼地瞄了兒子一眼,“你不要隨便嘲笑別人,記得君子氣度嘛。”
唐青宏勉強正了正面色,把笑意壓下去,也學爸爸一本正經的說:“君子氣度……那是對君子的!拯救蠢貨的辦法就是坦誠地嘲笑他,幫助他認清現實!”
作者有話要說:好大的雨……替換完正文去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