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消化着之前丁宇告知他的自制守則,還有那些“保持自我”的敬告——太愛一個人而方寸大亂失去自我,就會變成那個人眼裡最討厭的人,從前曾經被對方欣賞喜愛的特質都因此消失。
他不斷琢磨着這個問題,爸爸曾經最喜愛他哪些地方呢?乖巧聰明?善解人意?飯菜做得不錯?獨立自主上進?那不是完整的他……只是他爲了討爸爸喜歡才刻意顯露的優點。
上輩子的自己就一點都不可愛,那時候爸爸也對他很好,也許是看在爺爺的恩情和他身體病弱的份上,對他各種乖僻張揚的行爲並沒有管束太多,經常寵着他、容忍他。
發火當然也是有過的,爸爸發起脾氣來就會十天半個月不跟他見面,見面了也懶得跟他說話。那時候他們的關係表面上並不算親密,出了大事才知道爸爸對他真的有那麼好。
爸爸向來把個人的感情隱藏得很深,就連對於前妻的愧疚,也只有那本日記上能夠略窺一二。他忍不住又開始胡亂猜測,上輩子爸爸爲什麼對他那麼好,除了翁婿名分和爺爺的面子,還有媽媽的關係,爸爸是不是有那麼一點兒出於個人的喜愛,纔會在最後違背原則,冒着那麼大的風險去救他?
放開懷抱做他自己,爸爸反而會更加喜歡他嗎?哪怕他有再多缺點,只要他就是他,爸爸都不會介意。這個想象太過誘人,他幾乎要沉醉其中。
當天的晚餐由丁宇做東,在本地一家著名餐廳定的包房,唐民益是最後一個到場的。還沒開始上菜呢,等在桌前的姜偉就跟他聊起公事,因爲聲音壓得太低,唐青宏也聽不清楚,只注視着爸爸臉上並不太明顯的疲倦表情,心裡對自己最近的表現感到汗顏。
於是上菜以後,唐青宏主動幫爸爸把酒推掉了,姜偉心情不好想上點白酒,丁宇卻是滴酒不沾,唐青宏在爸爸開口之前就軟語懇求姜偉,“姜伯伯,今天不要喝白酒,行嗎?喝多了身體多難受啊,您和爸爸都得遭罪。”
趙蘭跟着唐青宏勸自己丈夫,“對啊,外邊的應酬是沒辦法,自己人吃個飯你還喝什麼白酒!”
姜偉也不是那種離不開酒的人,當下就笑着點頭,“行啊,這麼在意你爸的身體,那我們就喝點啤酒,宏宏可以恩准吧?”
他露出兩個酒窩討好姜偉,“哎呀,您可別這麼說,我都緊張了。要不我也陪您和爸喝點啤酒吧?”
唐民益這時才面色嚴肅地瞄了他一眼,“小孩子喝什麼啤酒,就我和你姜伯伯一人兩瓶吧。”
丁宇也拍拍他的肩膀,“這麼急着長大啊?沒成年喝酒可是犯法的!我陪你喝酸奶吧,小天,欣雁,你們也要酸奶,好不好?”
那兩個自然是沒有異議的,三個小的坐在一處,丁宇坐在唐青宏身邊,唐民益的座位挨着姜偉兩口子,正好跟兒子的座位相對。
丁宇以奶代酒敬了姜偉夫妻好多杯,唐民益則是跟姜偉小聲說着話隨意喝酒,唐青宏就一直憑藉自己的好位置,正大光明地看着爸爸,每次察覺到爸爸擡眼看過來才趕緊移開目光。
連趙蘭都看出兩父子好像有點不對勁,笑着問唐青宏,“宏宏,你跟爸爸吵架了?你們兩父子一起吃飯都沒怎麼說話,這是在鬧什麼彆扭呢。”
唐青宏臉紅了一下,趕緊否認道:“趙姨,沒有!我們好着呢,就是……我馬上要去海城玩,我爸捨不得我,心情有點不好。”
這話一說,他看到爸爸投過來一個不悅的眼神,似乎在爲他的厚顏吃驚,但嘴裡還是爲他打圓場,“宏宏很久沒有跟我分開過,我擔心他在外面過不慣。”
丁宇還想着跟唐民益建立友情呢,笑嘻嘻地自告奮勇,“唐大哥只管放心好了,有我照看他,不會有事的。”
唐民益眯起眼睛瞄了丁宇一眼,這個丁老師臉皮也夠厚的,兒子搞不好就是被他教壞了。上午都是“唐先生”來着,這會兒就變成“唐大哥”了,在自己眼皮底下就要拐走宏宏,還妄想得到讚賞嘉獎不成?
“丁老師,我也希望不會有什麼事,你是宏宏的老師,請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務必謹慎自律。”
這話說得有點重了,丁宇微微一愣,眼神在兩父子之間來回逡巡,隨後苦着臉跟唐青宏咬耳朵,“你爸是不是發現什麼了?他好像很討厭我……他該不是把你喜歡的那個人當成我了?”
唐青宏也咬耳朵回覆,“不會的……我爸就是瞎緊張,他什麼都沒有發現。”
唐民益看得更惱火了,這還是公開場合,當着所有人的面呢,丁宇竟然旁若無人,這麼做得出來。在他注意不到的時候,這個丁老師還不知要怎麼帶壞他的兒子。可席上畢竟還有其他人,他之前的話就已經說到極限了,一時間不好發作,只沉着臉看向丁宇和唐青宏。
唐青宏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爸爸身上,自然知道爸爸現在是十分的不高興。但他心裡更加的不高興——爸爸竟然真的以爲自己對丁老師有意思?把自己看成什麼人了!他唐青宏纔不是那種三心二意,看到誰都喜歡誰的花心種。不過他也還記着丁宇對自己的勸解,壓住情緒盡力表現如常,沒有當場失態。
一頓飯兩父子都吃得不爽,回到家以後唐民益還安排了今晚的住宿,家裡只有兩間房,讓唐欣雁和錢小天各住一間,至於剩下的三個人全部去住賓館,他已經提前訂好了房間。
除了唐青宏,其他所有人都不明白唐民益的安排,他捏緊拳頭壓制住傷心和憤怒。明明前幾天都是他和小天睡,欣雁睡他的房間,爸爸自己睡客廳的,丁老師一來,爸爸就對他嚴防死守了。連小天都變成爸爸管制保護的對象,他在爸爸眼裡就有那麼飢不擇食?
他拼命地忍了又忍,幾個人在家裡坐了一會,丁宇和他就跟着爸爸去賓館,一看開的是三人間,爸爸睡中間那張牀,他簡直哭笑不得。
趁着丁宇去了浴室洗澡,他咬牙盯住爸爸低聲質問,“我有那麼不讓你放心?在你眼裡,我到底是個什麼?一天到晚想着那種事的猴子嗎?”
爸爸坐在牀邊斜睨他激憤的神情,語氣相當平穩,“你自己覺得呢?你自控能力太差,爸爸必須看緊一點。”
“我對別人沒有那種感覺!我只對你有!”他急躁地在牀前走來走去,又停下來蹲在爸爸身前,無比認真地進行表白。
爸爸一點也不信的樣子,臉上還顯出明顯的怒意,“閉嘴!你再說這種不知廉恥的話,就給我滾回鑫城去。對爸爸都可以……我簡直白養了你這麼多年!”
這聽在他耳裡不亞於一個晴天霹靂,整個人失去力氣軟倒在地上,“你真的要趕我走……你真的那麼討厭我……”
爸爸緊抿着嘴脣冷冷看他,一伸手就把他拉了起來,“你看看你,這是一幅什麼樣子?給我站直了!只要你不做討厭的事情,爸爸就不會討厭你,你捫心自問,最近都做了一些什麼?”
他兩條腿止不住的發抖,坐在牀上捂住自己的臉,幾秒後才擡起頭來,眼睛已經紅通通地,“除了這個,我還有哪裡讓你討厭?我一直都在努力做一個讓你滿意的兒子,那都是爲了你做的!我是什麼樣子?我自己想做什麼,你有關心過嗎?”
爸爸的眼神卻因此更加嚴厲,“你都是爲我做的?你學習也是爲我學的?你的心就這麼小?你自己想做什麼?你可以說,我聽着。”
他只覺得滿腦子的委屈無邊無際,恨不得全部倒出來給爸爸看,“我根本不喜歡學習!我也不想走你那條路!我……我胸無大志,只想討你喜歡!媽媽早就想把我接走了,我一次都沒有動過心,那都是爲了你!”
爸爸的眼神變得十分痛心,甚至有些陌生,就像從來沒認識過他,“唐青宏,你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你腦子裡塞的是棉花嗎?這是你真正的想法?不是跟我說氣話?你長到這麼大,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爲了討好我?”
說到這裡,爸爸臉上的表情有點索然,擺擺手低聲笑了,“行了,是我沒有教好你,子不教父之過……也許你媽媽更適合教你。”
唐青宏眼睜睜地看着事情越來越糟糕,他好像讓爸爸傷心了,情急之下伸手抱住爸爸,“不是的,都是我的錯,爸你別生氣!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情況很複雜,我一言兩語說不清楚!”
爸爸一個用力把他推開,又被他抱着腿死命不放,“爸,你聽我解釋!我……我再也不那樣了,我做你的好兒子,這樣行了吧!”
爸爸僵着身體掰開他的手指,回過頭居高臨下地審視他,“你說到做到?”
他眼睛溼漉漉地看着爸爸,嘴裡卻失魂落魄地回答,“嗯……說到做到,你別趕我走。”
爸爸這才抽出牀邊桌上的紙巾,動作溫柔地給他擦眼淚,“好了,你是個男子漢,要堅強起來。犯錯了不要緊,及時改正就行了,爸爸允許你犯錯誤。”
他心裡異常苦悶地把臉貼在爸爸的手掌下,享受這絕情之後的短暫溫暖,直到冷靜下來才意識到爸爸剛纔的口吻有些耳熟。
在對付不聽話的下屬和跟自己對着幹的同僚時,爸爸把他們狠狠打過一棒後不都是那種安撫的口吻嗎……
他睜大眼睛回過味來,猛然擡頭看向爸爸,開口之前就聽到丁宇從浴室裡出來的聲音,“我洗好了,你們誰去?”
爸爸摸了一下他的腦袋,繼續安撫他激盪的情緒,“自己好好想想,安靜地坐一會,爸爸先去洗澡。”
等爸爸一進浴室,他就恨恨地舉起拳頭捶牀,把剛坐在自己牀上的丁宇嚇了一跳,“宏宏,你跟你爸剛纔吵架了?怎麼氣成這樣?你該不是跟他說了吧?他好像是看出來點什麼了。”
他又痛又氣地使勁磨牙,“他早就看出來了!他還懷疑我跟你,他覺得我是一隻猴子,對誰都可以亂來。”
丁宇張大嘴“哦”了一聲,半晌才把嘴重新合攏,“你爸想象力也挺豐富的……也怪你自己太明顯了,茶不思飯不想的,一看就知道談戀愛了。”
他惱怒地回嘴,“我沒有談戀愛!我只是暗戀一個人!他根本不願意跟我談!”
丁宇撓撓頭,“那你打算怎麼辦?還是收斂點吧,你才這麼一點大,把心思多放在學業上爲好。不過你那個事啊,你爸的家庭絕對不能接受,要不你就放棄,老老實實被你爸管,要不你就出國,到你媽身邊去,她雖然也不能接受,但那只是感情上的,觀念上可以慢慢做工作。當然,我作爲你的朋友,也勸你走回順路上來,那條路不好走,你不要這麼早就下決定。”
他很感激丁宇對他的平等尊重,不像爸爸那樣把他當小孩和棋子來操控,但他也聽出了丁宇這番話最大的目的,斬釘截鐵地拒絕對方,“不,我不出國。我答應過爺爺和我爸,我自己也不想去。”
他喜歡的人就在這裡,就在身邊,他還能到哪裡去?就算要被這個人牢牢管住,以愛之名剝奪他要求被愛的權力,他仍然不可自拔,不想離開。他對爸爸的感情變成了爸爸掌控他的籌碼,他的愛變成了不准他去愛的終極武器,爸爸對他真的好狠心。
可他還是相信,他重活的這輩子是天賜的禮物,他毫無疑問是屬於爸爸的,爸爸也總有一天會是他的。他需要的只是更多的耐心。
他的身體太小,愛上的時間也還太短,作爲第一次坐進愛情課堂的學徒,他難免像現在這樣慌里慌張、手足無措,然而他最不缺的也是時間。
爸爸知道他的死穴在哪,他同樣也知道爸爸的——爸爸捨不得他這個已經養了十年的兒子,如若不然,早就把他踢到鑫城甚至打包出國了,哪裡還會爲他頭疼、爲他疲累,用相對複雜的策略來掌控他?
他原以爲“表現真我”能讓爸爸感動,結果一敗塗地。爸爸不是丁宇口中那些感性的前女友,被訴說爲之做了多少事,就能感動得情生意投。與之相反,爸爸很不喜歡他感情用事的那一面,覺得他偏執、幼稚、不可理喻,那麼他也只能相應的改變策略。
他一說以後再也不那樣,要做爸爸的好兒子,爸爸的態度立刻轉變,這是一個明顯的訊號,也不枉他受到這番驚嚇,還傷心又丟臉地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肯定不是虐文,覺得會虐的多慮了。搞定一個高難度對象,當然是需要點策略和時間的,不然果實哪能甜美多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