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季節轉換,天氣一天天的變冷了,雲溝鎮卻是上下一心,幾個項目都幹得熱火朝天。
春節前夕,新建的乾貨加工廠和縣裡的藤藝編織廠已經竣工投產,木雕工藝廠的廠長木槿也正式開班收徒了。
本地很多年輕人都去應聘,能被木謹選上的只有百分之一,又是看手又是看眼的,還有手勁、耐力等方面的檢查,其他沒選上的就安排去學習藤藝編織,那個活經過幾天培訓就能上崗。
本地年紀大一些的農民也有很多開始學習袁氏養菌技術,他們手腳眼力都沒有年輕人好了,田裡的事情卻是輕車熟路,吃得起各種苦。祖祖輩輩就在村裡生活,他們也不想出去奔波,領導呼籲種啥他們就種啥,因爲之前繳糧的欠賬早已結清,收的山貨也都付了錢,鎮上現在給他們統一種植、統一收貨的承諾,他們不會再有任何懷疑。
袁正峰之前就提了副科級,現在又正式做了副鎮長,名正言順主抓農業經濟,他幾乎沒有時間停留在辦公室,每天都在下面奔波,唐民益因此輕鬆不少,主要工作可以只解決大事要事。
臘月裡所有的路也都修完了,從縣到鎮、村,都有了平整的水泥路,春節後就能正式通車。唐民益決定帶着兒子回京過年,女兒早就在電話裡哭過好多回了,連他媽也對他下了死命令:最晚臘月二十八你要帶着兒子到家!不然我親自去那個什麼鎮逮你回來!
直到臘月二十六,兩父子一起收拾行裝上車,正好乾貨加工廠的司機要運貨去省城,熱情主動地捎上了他們。唐民益還想推呢,那個本地司機憨厚地笑着勸他,“唐鎮長,我這就是順路,又不是專門爲您跑一趟,有啥坐不得的?難道您嫌坐貨車丟人?”
話說到這份上,唐民益也就帶着兒子坐上去了,唐青宏從車窗裡頻頻回望正在遠去的雲溝鎮,心裡還真有點捨不得。
車上位子擠,唐民益一路抱着兒子,還問他說咱們要回家過年了,你怎麼不太高興呀?
唐青宏幽幽地回答,“我高興呀,兩邊都是咱們家。反正爸爸在哪,家就在哪。”
唐民益捏了捏他的小臉蛋,“其實你是捨不得木愚和袁俊他們吧?不過回京也很好呀,你可以跟妹妹和小天他們玩。”
他想想就樂了,“嗯!妹妹肯定也想死我們了!這次回去我要好好陪她!”
臘月二十七晚上,他們風塵僕僕地回到家,唐奶奶不太講原則地派車去火車站接他們,還被唐民益小聲唸叨了幾句。
唐奶奶依然那麼霸道,擡手一揮阻止兒子的說教,“好啦好啦!感謝唐鎮長的批評教育!哎喲我的乖孫子,讓奶奶好好抱一抱,長高了呀!還換牙了!真可愛!”
唐欣雁也長高了一些,抱着個毛絨熊站在門口等他們,看到爸爸和哥哥一起下車,她哭着跑上來叫哥哥,眼裡簡直沒有爸爸的存在。
唐民益只得幫女兒把那個熊抱着,唐青宏則把妹妹抱了個滿懷,還沒說話就在她臉上連親好幾下,看她破泣爲笑才大讚妹妹,“欣雁好乖!爸爸和哥哥都想死你了!”
唐欣雁勉爲其難擡起頭,對爸爸擠出個敷衍的笑臉,小嘴還撅着呢,“爸爸。”
唐民益頗感無奈,應了女兒一聲就把熊往自家老媽懷裡一塞,牽着兩個孩子往屋裡走,“快進去吧,外邊怪冷的。”
接下來的一個多禮拜,唐青宏天天陪着妹妹,狠狠彌補她這幾個月的失落。錢小天一聽說他回家了也鬧着要來,年前年後跑他們家好幾趟,還給他們兩兄妹帶了一堆禮物。
新春拜年是個大活動,唐賈兩家相互都要走動,今年賈思源兩口子帶着賈青涵來唐家的時候,唐青宏也帶着妹妹跑去賈家給爺爺拜年了,他根本不想看到那一家三口。
跟妹妹一起陪了會爺爺,還拿了爺爺給的壓歲錢,出門前正遇到賈思源一家三口回來,他沒躲過去,就大大方方開口叫了“賈伯伯”、“孫阿姨”,然後瞟了一眼臉上還帶着巴掌印和淚痕、眼神充滿戾氣的賈青涵。
趁賈思源表情正微妙着,他牽住妹妹飛快地溜了。這一家子過個年都搞得各種不高興,肯定又是賈青涵不聽話被他媽教訓了……無論如何,關他屁事。
他們在家裡留到初七,初八早上跟奶奶和妹妹道別後才走。這次妹妹長大一歲,變得懂事多了,雖然眼裡還含着淚,但並沒有大哭大鬧跟着趕路,只揮着小手跟哥哥和爸爸說再見,還表示自己一定會乖。
在坐車返程的路上,唐青宏一直在心裡琢磨,他陪爸爸去龍老家拜年的時候,龍老單獨跟爸爸聊了差不多半小時;初三時鄒亦新也攜夫人來他們家拜年,跟奶奶和爸爸私下談了很久呢。這是意味着爸爸真要挪地方嗎?
這個懸念在他們回到雲溝鎮以後呼之欲出——爸爸前進的步伐又加快了。三月的人代會上,爸爸頭上的“代”字去掉了,卻把大部分工作都交給袁正峰主導,自己只在旁進行扶持和協助,還總交代袁正峰要多跟戴縣長彙報工作;馬書記退意明顯,鎮上所有大事都交給爸爸來決定,能不插手的就不插手,還常常說他老了,只要能做到支持年輕人好好幹,就算站好了這最後一班崗。
到當年四月,馬書記看着兩個年輕人搭班子完全可以讓人放心,下了決心非要退休,主動把那杆承載着歷史的老槍交到省紅色紀念館去了。
因爲這事,省委書記錢良華專門接見了他,稱讚他是好樣的,還感謝他在雲溝鎮作出的卓越成績。他藉此機會趕緊對錢書記提出自己馬上要退休,希望能讓小唐鎮長做他的接班人。
錢書記笑而不語,並沒有對他允諾或者表示反對。等他回到鎮上,拒絕了縣委讓他去人大做副主任的要求,也拒絕了唐民益和整個班子的挽留,執意退下來之後,縣委的任命很快下達,唐民益果然成爲雲溝鎮的黨委書記,袁正峰成爲新一任的代鎮長。
這個月鎮上的大型農貿產品交易市場也開建了,在廣市得到爸爸批條的那位鄰鎮個體戶果然信守承諾,帶來好幾個跑生意的朋友提前租位,這麼一來本鎮手裡有點錢的個體戶們心思也跟着活絡起來,紛紛要求鎮上給本地農民優惠價格。
爸爸搬了個桌子現場辦公,只要肯現場交定金的,一律給予首批租戶特殊優惠,頭三年都跟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一樣,享受九五折政策。
到後來不光是附近鎮上的,縣裡和鄰縣都有人跑來當場交錢,爸爸提醒他們仔細看清楚相關的條款規定:市場攤位建成後三個月內必須使用,且只能由本人使用,超過時限的視爲主動放棄,防止有人以此炒高價格轉租。
有些打這種主意的炒戶只好黯然離場,剩下的都是誠心租下攤位做生意的實在人,六月市場建成時,做了很大的宣傳,租戶們自己花錢買的鞭炮炸得震天響,還合資搞了個小型的文藝演出,幾乎全鎮居民都圍在那裡看熱鬧。
唐民益這時正把兒子拉遠了躲避太過震耳的鞭炮聲,他看着這個欣欣向榮、每天都在爆發新活力的小鎮,心中充滿幹勁和激情,“讓市場決定經濟,它們自己就能活起來,老百姓的商業智慧是無窮無盡的。”
唐青宏其實根本聽不清爸爸在說什麼,但看爸爸的表情也能猜出個大概,就捂着耳朵一個勁地對爸爸點頭,“對!對!爸爸說啥都對!”
雲溝鎮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當年八月,唐民益的調令到了,九月初就要正式去另一個省下屬的縣城報道。雖然都知道他是因爲政績出色而被提升了,但每個人都捨不得這個只在雲溝鎮呆了一年的娃娃鎮長。
在村民們的嘴裡,他纔剛升級爲娃娃書記呢,轉眼就要離開這個正在逐漸改變的小鎮。大家捨不得他,卻也知道留不住他,只能趁着他還沒走的短暫日子裡,拼命的幹好自己手上的活,把雲溝鎮最美好的一面顯露在這個年輕人眼前,希望他以後即使青雲直上、衝入雲宵,也不要忘記這個最初的起點。
唐民益並沒有表現出多少個人的情感波動,臨走前帶着兒子專程去了谷家一趟,特意感謝谷老這一年來對兒子的照顧。
谷老這一生身邊來去的人多了,也非常豁達,只把自己用毛筆小楷寫的一大本書交到了唐青宏手上,“帶着,有空時多看看,對你的身體有好處。碰到看不懂的地方,給我或者袁俊打電話,他學得可比你好嘍,不像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自從袁正峰當了鎮長,谷家就裝上電話,這是起碼的配備,以免關鍵時刻誤事。袁俊聽着爺爺的話,滿面不捨地拉住唐青宏,“宏宏,要經常給我打電話,別管你爸和我爸說什麼公家電話不讓打!”
袁正峰正走進屋呢,曬得臉黑了好幾層,對着兒子就是一聲吼,“袁俊!你剛纔說什麼呢?”
唐青宏對谷老吐吐舌頭,當着谷老和袁正峰的面大誇袁俊,“我是學什麼都會一點兒,什麼都不專心……袁俊比我強,他以後肯定能接谷爺爺的班呢!”
谷老看看自己那個懂事多了的外孫,笑着搖搖頭,“學中醫太苦太悶,他只學點這個就可以了,燉個膳養養生不耽誤他太多時間。我又不是沒有徒弟,跟着我學了幾十年呢。”
袁俊捏着唐青宏的手不肯放,眼裡閃着很亮很亮的光,“宏宏,我以後要賺很多錢,做一個大老闆,然後去找你。”
唐青宏聽得想笑,這小孩兒志向還挺高,當着他家人的面還是鼓勵爲主吧,反正自己都要走了,“嗯,那你努力。”
唐民益把袁正峰拉到一旁私下交代,我走了以後可能由你全面主持工作,你要早做準備,戴縣長那裡我已經向他彙報過了,建議不要從其他地方另調同志來任書記,而是推薦你這個熟悉本地情況、幹得正紅火的鎮長兼任。至於班子裡的其他調整,你自己看着辦,現在不會再有什麼大的阻力了。
袁正峰很是感激,唐民益對他這一路走來的點撥和扶持盡心盡力,大恩不言謝,他緊緊握着唐民益的手,表示自己一定爲了雲溝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辜負唐書記對他的栽培和信任。
唐民益微笑着拍拍他的手,提醒他也要注意健康,別爲了公事忙垮身體,真到那一步又何談鞠躬盡瘁呢?
袁正峰聽得認真,把這份叮囑牢牢記在心裡,谷老看着天色不早,留他們一起吃飯,最後一回親自去廚房端出爲唐青宏燉的一大盅藥膳。
第二天的晚上,得到消息的木家兩父子也來了唐家,除了當面對唐民益表達感激之外,木謹還再三要求兒子一定記住唐家的大恩,以後有機會再涌泉相報。木愚不擅言辭,從懷裡掏出一個摩挲得很光滑的小老虎木雕送給唐青宏,說那是他自己學着雕的,早就想送給宏宏,但手藝不好怕被笑話,就一直留到現在纔拿出來。
唐青宏仔細看了看那隻小老虎,雖然線條還不是那麼流暢,但每處細節都是用了心思的,尤其那小老虎臉上那憨憨的表情,還真是物似主人形,不由笑着露出臉上的兩個酒窩,“我很喜歡,謝謝你。”
反正馬上要走了,唐青宏懶得帶那麼多行李,就把自己那些被冷落已久的玩具全送給木愚,還有那些自己從沒穿過的衣服,他都讓木愚拿走跟袁俊分一分。之前媽媽和錢小天過來的時候給他帶得太多了,從京裡過完年回來又帶來不少,他哪裡穿得過來、玩得過來呀。
等爸爸的交接工作做完,父子倆本想靜靜靜的走,讓大家照常工作和生活的,但已經退休在家的馬書記、袁正峰、許主任三個人結伴而來,非要送一送他們,結果還驚動了鎮上的老百姓們,紛紛站在車前攔住路不讓他們就這麼走。
唐民益無奈地打開門下車勸慰大家,老鄉們纔不聽他的那些大道理,一批人圍着他不讓路;另一批跑回家拿東西去了。
眼看着天色越來越亮,攔路的人越來越多,鄉親們送來的土特產都堆在路上,唐民益從未表露過離情的臉上也不禁動容,擡高手臂請大家不要太激動。
他清朗的嗓音變得有點沙啞,“大家的心意我領了,這些都是好東西,我也很想帶一些走,但是車裡放不下嘛。大家把禮物都拿回去,我非常感謝!我唐民益又不是永遠不回來了!以後有機會,我還要回來看望大家的,雲溝鎮是我的第二個故鄉,我就是雲溝鎮的兒子!”
這一番話把大家說得轟然叫好,已經有些女眷和老人在抹眼淚了,一個老鄉壓抑着傷感擠出笑容說:“從去年開始,咱們的日子變好了!家裡有餘糧可以釀酒了!唐書記,您不肯收禮物,咱們都聽您的,起碼喝咱一碗自家釀的糧食酒再走!”
唐民益看着這位老鄉眼淚直淌的模樣,當下也果斷地點點頭,“好,酒來!”
老鄉趕緊把自己那壇酒開封,滿滿地倒上一碗,雙手遞到他的手裡。
唐青宏的眼眶也溼了,平常他老是不準爸爸喝酒,可這時候他也覺得,這碗酒該喝。
其他幾個幹部都接過鄉親們繼續倒來的酒,舉起碗跟隨唐民益一起對大家相敬,唐民益先對鄉親們深深鞠躬,才擡手仰頭乾脆地喝下那碗酒。
他喝得暢快、喝得豪邁,儘管這種純糧食酒度數不低,他還是一鼓作氣幹完了整碗。臉上迅速浮起紅暈同時,他又拉過跟他一樣剛喝完整碗的袁正峰,拍着對方的肩膀向鄉親們交代幾句話,“從今天開始,袁正峰同志正式挑起引領雲溝鎮發奮圖強的重擔,請大家一如既往,就像支持馬書記和我一樣,全力支持袁正峰同志的工作!至於我唐民益,會永遠記住雲溝鎮的鄉親們,還有這些一起奮鬥過的同志們!無論早或者遲,我一定會回來看看!”
在延綿不斷的掌聲和歡呼中,唐民益帶着兒子再次坐上車,唐青宏看到坐在駕駛位的虞小栓也在偷偷抹眼淚。
袁正峰和許主任想跟着上車,還有好些話要跟唐民益說,卻被唐民益阻止了,“你們就不要送了,鎮上工作忙。心到了就行了,對馬書記,你們要多關心他退休以後的生活,有空閒時陪他說說話,他心裡挺苦的。”
許主任哽咽着連連點頭,“是,我們會的,唐書記慢走,要保重身體呀。”
唐民益看着這個脫胎換骨的中年男人,對袁正峰露出微笑,把他們倆的手握到一起,“老許現在是一心做實事,很多方面都能幫你。小袁,能用的人都要用上,一個人做不完所有的事。”
袁正峰沉穩地應着聲,拉住戀戀不捨的許主任,唐民益又冒出頭來對馬書記和其他幹部百姓揮手,“大家不要送了!都回去吧!”
人羣迅速散開了,讓出那條離開雲溝鎮的必經之路。但那輛吉普車緩緩啓動之後,人羣仍然跟在車後不肯停步。
唐民益不斷揮手讓他們回家,他們卻默不作聲地一直跟着,唐青宏回頭再三看去,終於沒忍住自己感性的眼淚,把腦袋埋在爸爸懷裡,浸溼了爸爸的短袖襯衫。
“爸爸,我捨不得他們……捨不得雲溝鎮。”
虞小栓也紅着眼看向後視鏡裡那些默默跟隨在車後的人們,“唐書記是真正的好官,所以大家纔會捨不得您走。”
“宏宏,爸爸知道你很捨不得,但是該舍的時候就要舍。辛苦你了,跟在爸爸身邊就是這樣,我們還會更換很多地方,每一次你都這麼難過怎麼行呢?”
聽着爸爸溫柔中帶着一點冷酷的安慰,唐青宏擡起小手想要擦乾眼淚,“嗯……我是捨不得他們,但我不會因爲他們留下來啊。我肯定是跟着爸爸走的,不管爸爸去哪兒,我都跟着您。”
唐民益閉上眼睛緩解那陣酒意,臉上仍然保持着平靜的微笑,“爸爸沒有騙人,我們以後有機會還是要回來看看的,這裡的工作……爸爸還有很多沒做完呢。”
唐青宏看着爸爸有點疲憊的表情,幾乎一瞬間就懂了,爸爸還沒有完全放心,即使對自己提起來的袁正峰也是。爸爸如此理智,並非因爲冷酷無情,而是把那份情感埋藏得更深,昇華得更高,把那些感性的吶喊化爲更具體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