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爸爸身邊的唐青宏稍作分析,覺得打人的流氓可能是被僱傭的,而且針對的肯定不是考察團,而是港方的幾個項目負責人。誰在雲溝鎮的投資項目裡利益受到損害,誰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他想來想去,一雙大眼睛偷瞄向爸爸的臉。
爸爸眉頭微鎖,還在思考,但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多少疑惑,而是以怒意居多,很可能跟他一樣,已經有了具體的懷疑對象。
他們的車纔剛開進縣裡,縣公安局的警車就迎了過來,公安局長姜偉親自帶隊,說是搜捕到了那輛白色麪包車,人都已經拷進局子裡了。
馬書記那一臉緊張的表情終於輕鬆下來,姜偉帶着他、唐民益和潘鬆一起去公安局,幾個傷員先送到縣醫院去檢查治療。
據姜偉說明的情況,車裡的六個小年輕被當場抓捕,分開審訊後,有兩個都供出僱主了。他們就是縣城裡的無業流氓,誰給錢就爲誰辦事,那位僱主出手大方,他們也什麼都不問,只管奔赴指定地點打人。
唐民益看着姜偉隱含笑意的眼睛,大概知道那個僱主是誰了,於是當着幾人的面問道:“姜局,這個案子的具體情況你向縣委彙報了嗎?”
姜偉皺起眉點點頭,“我已經向戴縣長彙報了,他讓我先不要去找李書記。他就在裡面等你們,具體情況你們商量決定。”
馬書記和潘鬆還不太明白,疑惑地看着他們倆,直到見了戴縣長,聽對方把來龍去脈一說,馬書記震驚地“啊”了一聲,潘鬆則立刻黑了臉色。
“這個案情先不跟老李彙報是對的!這個案子他必須迴避!”
嫌疑人還能是誰,正是李書記的那位寶貝侄子李輝。據被抓的其中兩人交代,李輝是親自來找他們的,還叫囂自己的叔叔是縣委書記,玉穹縣就是他叔叔最大,打了誰都沒事。
戴縣長也是一臉憤怒,當着潘鬆深刻的反省自己這個縣長能力有限、管理鬆懈,導致縣裡搞出了這種膽大包天的傷人案。至於對李輝的抓捕,他一定會追究到底,無論牽涉到誰,也絕不因爲擔心影響到組織團結而幫人捂蓋子。
這就是撕破臉要鬥個魚死網破了,潘鬆這個考察組帶隊領導也當場表態,“這種性質惡劣的傷人案件,就該嚴厲打擊、追究到底,我馬上去看望一下老楊,順便跟他通個氣。這次下來,我們真是大開眼界,大開眼界啊!”
等潘鬆一走,馬書記就對戴縣長投誠表忠心,一張老臉上全是憤懣之情,“不管這股惡勢力的背後是誰,勢力有多大,我都豁出這條老命跟他拼了!這是什麼性質?我們雲溝鎮窮得叮噹響,這麼不容易靠着小唐爭取了兩個好項目,他先是要爭風頭、摘果子,風頭都讓他出了,果子也讓他摘了些去,他還不滿意!還要縱容他侄子破壞我們跟港方的合作!這是要斷我們的活路啊!他不讓我們活,我們還要怎麼忍?”
說到這裡,馬書記眼眶都溼了,臉上憋得通紅,又轉向唐民益說:“小唐,你總是勸我讓着忍着,對,他是上級領導,我們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你勸我都是爲我好。可這樣的領導,別說不能造福一方了,那是禍害一方啊!我真是不能忍了,小唐,我這次死也要把他拉下馬!”
無論出於私仇還是公恨,馬書記都想讓李書記馬上去死纔好,這個惡性傷人案作爲突破口特別合適。
唐青宏拉着爸爸的衣角,也被老馬那扭曲的面部表情感染到,這是真恨啊,恨到了骨子裡,這次還不能搞下李書記的話,老馬估計要自己衝去跟他同歸於盡了。
而且馬書記也沒有說錯,李書記這樣的領導連不作爲都不算,真的就是禍害一方。從前他是不作爲,現在爲了往上爬,他還禍害起百姓來了,這縣城裡到處挖的是坑,同時開那麼多工程,能按時完工的有幾個?老百姓長期在噪音中生活,投訴信卻都石沉大海。
戴縣長與唐民益對視一眼,拍了拍馬書記的肩膀,“老馬,我理解你呀。我本來也是初到不久,事事以穩定團結爲前提,只想着保全大局,可保來保去,終究是在省委領導的眼皮底下出了大簍子。考察組來了四個人,就有三個人被打進了醫院……這事我們也只能追究到底!”
幾人小聲商量了一會,戴縣長又請姜偉進來,大家都同意次日早上再抓捕李輝,畢竟嫌犯裡還有四個沒有全部交代。由姜局安排人手連夜審訊,務必做到證據確鑿,辦成無懈可擊的鐵案,才能理由充分的拘捕李輝。
第二天早上,姜偉親自帶隊去抓李輝,還遭到他全家的激烈抵抗。人當然是帶回了公安局,也並沒有把他打傷,姜偉反倒受了點輕傷,都是被李輝那對護犢的父母弄的。
李輝的媽當時連哭帶鬧,叫囂說馬上就去找李書記,姜偉怕的就是她不找呢,冷笑着一言不發地把人帶走了。
李輝被拷在審訊室以後,態度也是極其惡劣,什麼都不肯承認。姜偉給戴縣長和唐民益打了電話,唐民益帶着兒子,從招待所跟馬書記和潘鬆一起奔往公安局。至於住在醫院的老楊,昨晚被潘鬆通過氣以後就什麼都不想管了,只“一心好好養傷”。就算帶着胡部長的囑託而來,這老李一家也太不像話了,讓他捂都沒法捂,何況自己就是被打得最狠的那個,不跑在最前頭弄死老李就是給胡部長面子了。
那一廂李書記也被他嫂子拽着一起奔赴公安局,滿心都是火燒火燎的憤怒。嫂子剛剛跑來找他哭訴,說公安局一個姓姜的把他侄子抓了,手段十分粗暴,還把他哥都打傷了。一聽說姓姜的,李書記就知道那是公安局長姜偉,換別人估計也沒膽子敢抓他侄兒。
這個姜偉真是無組織無紀律,考察組一來,就更加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了,天大的案子總要先向他這個縣裡的一把手彙報吧,先斬後奏把他侄子抓到公安局到底是什麼意思?明着跟他幹仗啊這是!而且李輝能有多大的事?無非就是嘴皮子兇、脾氣暴,時不時惹點打架之類的小禍,這個孩子他看着長大的,殺人放火那不可能。
才走到公安局門口還沒進去呢,李書記就碰到了潘鬆和唐家父子一行,一個激靈壓下火氣,對身邊的嫂子說了一句,“別鬧,省裡的領導在這,我先過去打個招呼。”
看着李書記堆出笑臉湊過來,潘鬆張嘴就是一頓訓,也不管這是在公安局門口,“老李啊,你叫我怎麼說你纔好!你這個縣委書記到底是怎麼當的!還想不想幹了?”
這話不是一般的重,李書記當時就懵了,眼睛一掃站在潘鬆身邊的唐民益,心裡嘀咕難道是小唐給他上了眼藥?
唐青宏站在爸爸身邊一看李書記的眼神,就知道這傢伙小人之心了,翻着白眼在心裡吐槽,“哼,我爸爸纔不會在潘伯伯面前說你壞話呢,憑你也配?”
馬書記臉上已經顯出明顯的爽意,唐民益倒是還顧及場合,勸了潘鬆一句,“潘部長,進去再說吧,案情也不適合在這裡講。”
潘鬆這才壓下雷霆之怒,狠狠瞪了一眼李書記,“行,進去再說!”
李家嫂子跟着李書記走進去,還在哭哭泣泣,李書記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禁也有點煩她,“別哭了!你在外面等着,我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李書記叫了個面熟的小公安幫他看着自家嫂子,就讓她在外面的辦公室喝着茶等他,然後加快腳步跟在唐民益他們的後頭,一起走向局長辦公室。
姜偉和戴縣長正等着他們,相互握過手後纔看到李書記也來了。姜偉和戴縣長先對視一眼交流意見,戴縣長對他輕輕點了個頭。
姜偉這便過來對李書記畢恭畢敬地打招呼,“李書記,您好,我正要向您彙報呢……”
“彙報?現在纔想起向我彙報?你眼裡究竟有沒有我這個縣委書記?你把潘部長、戴縣長甚至小唐都請過來了,我這個書記還什麼都不知道!”李書記當着潘鬆的面,一定要把話說清楚了,就算還不知道是個什麼大案驚擾了考察團的帶隊領導,反正直接責任不在他這裡,因爲公安局上上下下根本沒有向他彙報過!
姜偉面對李書記的炮轟,氣定神閒地解釋起來,“這個案子比較複雜,我們辦理起來有一定難度,必須謹慎小心、證據確鑿,所以由我親自帶隊,徹底查清後再當面向您彙報。不過您既然現在來了,那我就在這裡……”
李書記聽得滿心不耐,看一眼潘鬆陰沉的表情又打斷姜偉道:“你囉裡八嗦到底想說什麼?少拿那些空話套話來糊弄我!你們公安局到底是怎麼辦事的?大案隱瞞不報,小事隨便抓人!簡直一手遮天嘛!我看這個縣委一把手就由你姜偉來做算了!”
這話不但罵了姜局,也是暗裡罵了戴縣長,斥責對方想奪他的權,坐在二把手位子上卻想過一把手的癮,還在潘部長的面前跟姜偉合謀給他上眼藥。同時他又是說給潘鬆聽的,想讓潘部長看到他這個縣委書記在混帳下屬的圍攻之下,仍然能保持足夠的精明和威信。
戴縣長笑笑沒有說話,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少說少錯,說得最多的那個人纔是愚蠢。
馬書記表情激憤、嘴脣掀動,剛想開口就被唐民益拉了下袖子,看到小唐輕輕搖了搖頭,馬書記也硬生生忍住了滿心的憤怒。
李書記一看自己那番話說了之後,潘部長的臉色似乎越來越沉,不由有點慌神,訓斥姜偉的聲音更大了,“姜偉,你這個公安局長是不是不想當了?啊?對我陽奉陰違不是第一回了!到底是什麼天大的案子,還把潘部長都請過來?還講不講黨性原則?我平常爲了組織團結,對你們管得鬆了些,這是我的缺失,但你們再這麼胡鬧下去,我絕不會手軟!”
李家嫂子正在隔壁辦公室喝茶呢,聽到自家小叔正在威風凜凜的罵人,而且罵的就是那個抓她兒子的姜偉,頓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茶杯一放就往這邊衝,那速度之快就像發狂的兔子,小公安硬是沒能把她攔住。
她跑到門口一下就瞄見姜偉的臉,仗着小叔爲她撐腰,撲上去大吵大鬧,尖尖的指甲直往姜偉臉上招呼,“就是你!你這個膽大包天的王八蛋!無憑無據把我兒子抓了!快把輝子放出來,不然我們跟你沒完!”
姜偉只得躲了幾下,總不能跟個潑婦一般見識,其他幾人也不好跟個婦女糾纏。但她撒起潑來發揮了巨大的人體潛能,一時間力大無窮,竟把姜偉抓得一臉血痕。李書記顧忌着潘部長,連忙去拉自己的嫂子,也被誤傷了那麼一爪子,只好也大叫着讓她停手,“嫂子,別鬧了!你也看看場合!”
這一陣雞飛狗跳的,把其他辦公室的人都驚動了跑來圍觀,潘鬆終於忍不住咆哮起來,“老李!管好你家親戚,這裡是公安局不是菜市場!我就站在這裡還沒死呢,她竟敢對執法人員這麼幹!眼裡還有沒有黨紀國法?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
李書記渾身冷汗,拉着自己的嫂子把她推出門,順便把辦公室的門從裡邊鎖上,纔回過頭來對潘鬆低聲道歉,“對、對不起,潘部長,其實這事……這事也是姜偉胡鬧臺搞出來的!他無端端地一大清早把我侄子抓了,我嫂子就這麼一個兒子……唉,讓您看笑話了,都怪我前陣子改革步調太快,得罪了不少底下的人,他們不分青紅皁白對我打擊報復,竟然鬧到我家裡去了。”
他是一臉的委屈感慨,演技真得不能再真,其他幾個人卻看得直犯惡心。老老實實站在爸爸身後的唐青宏忍不住伸手捂了自己的嘴,盯着這位馬上就要倒大黴的李書記偷笑起來。
姜偉皺眉摸着臉上的傷,還想對李書記做個簡單彙報,“李書記,您還是先聽我彙報一下案情吧。”
潘鬆已經氣得直接擡手阻止姜偉,“姜局長,你就別急着彙報了,去把傷口處理下再來。我來跟李書記正式彙報!讓他看看他的寶貝侄子到底犯了什麼事!”
李書記這才意識到哪裡不對,身體晃了一下,還在勉強維持臉上的笑,“潘部長,您說到哪去了,您看這……我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呀。”
潘鬆冷然瞥了他一眼,坐在姜局長的位子上就把案情簡單一說。李書記邊聽邊流汗,等聽完的時候腿都軟了,嘴裡還在期期艾艾地辯解,“那……那不可能!這絕對是陰謀,是栽贓嫁禍,是針對我個人的打擊報復,我以黨性擔保,李輝絕不會幹出那麼糊塗的事,恐怕裡面另有隱情。”
姜偉這時哪願意出去錯過好戲,臉上的一點小傷也不算什麼,聽着李書記的話就涼涼地搭口道:“這倒也是,怕是我們審案不力,辦出什麼冤假錯案呢?李經理確實沒有認罪,他一直說要見李書記呢。不如就趁現在,李書記親自見一見李經理?他要是有什麼冤情,也好對您當面傾訴,免得我們的辦案人員日後背上糊塗辦案、屈打成招的罵名。”
李書記正中下懷,如果李輝夠機靈,來個抵死不認,反咬姜偉他們屈打成招,也是個很不錯的應對。因此他也就厚着臉皮點點頭,“如果真是他做的,我這個做叔叔的也絕不姑息。但如果他是被人栽贓嫁禍,那我去問他才能信任嘛,說不定還可以給你們提供找到真兇的線索!”
唐青宏聽得又想笑又生氣,不禁擡眼偷瞄一眼爸爸,看到爸爸臉上仍然是無比的淡定,簡直讓他佩服到不行。馬書記看到現在,已經徹底明白今天這場戲用不上自己,只要安靜的從頭“欣賞”到尾就行,也閉緊嘴巴跟小唐統一步調,絕不插進一句。
於是在衆人的集體“欣賞”(監視)之下,李書記戰戰兢兢進了審訊室去跟侄子見面。
他懷着莫大的希望對李輝猛使眼色,李輝卻對外面有人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他派人去打的除了港方的人還有省裡下來的領導。一看到自己的叔叔進來,蔫噠噠的李輝馬上原地滿血復活,站起來對自己叔叔哭訴,“叔!那個姜偉太不是東西了!他好大的狗膽!竟然直接把我抓了!嗚嗚,他還打我!”
李書記不好直接對他指明該怎麼說話,聽到他後面那句很是欣慰,就順勢引導說:“哎呀,輝子,姜局長請你來也是破案心切,一點小傷你就不要跟他計較了,有些什麼線索就跟他們合作,協助他們早日破案嘛。”
可惜李輝完全不上道,一聽到叔叔勸他別跟姜偉計較,那爆脾氣就炸了,“什麼?不跟他計較?縣裡您纔是老大!他姜偉算老幾呀?他抓我打我就是對着您來的!您這都能忍?趕緊把他一擼到底!哼,不就是教訓了幾個人嗎?又沒鬧出傷殘人命,就爲這點小事把我抓來!您叫他馬上把我放了!”
李書記聽得身子都在抖,不是氣惱侄子的囂張,而是因爲侄子的愚蠢。他“騰”地一下站起來,一巴掌甩在侄子臉上,“瞎說啥!難道考察組的領導真是你找人打的?這麼嚴重的事情你也敢往身上攬?”
不管是不是李輝做的,李書記都要侄子趕緊把這事一推二六五。
可是李輝從來沒捱過父母的打,更別說這個寵他的叔叔了,當時就飆出眼淚摸着臉狂吼起來,“你打我?我爹媽都沒打過我,你竟然打我?你疼我都是假的!我在你心裡還比不上那個姓姜的?他到底給你送了多少好處!對,那些人是我找人打的,你要把我怎麼樣?你爲了姓姜的是不是讓我去坐牢?”
事已至此,李書記反而不提省領導被打的事了,又是狠狠一巴掌甩了過去,“閉嘴!你這個蠢貨!我、我李家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東西!你知道這對整個縣裡的形象有多大損害嗎?你打港方的人,就是破壞縣裡的發展大計。你怎麼能這樣做!叔叔算是白疼了你這麼多年!爲了國家和人民,今天我不得不大義滅親!”
李輝被叔叔打得腦子都昏了,剛想說話就又吃了幾耳光,李書記不想再讓李輝開口說任何一句話,還不如直接把他打暈算了。
“李輝!你既然承認是你做的,那你就必須接受法律的制裁!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李書記義正詞嚴地一句句說着,眼裡半真半假的淚水不停地往下淌。事已至此,這就是他最好的選擇,不管怎樣,總要先保住自己。
馬書記在外邊聽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小聲跟唐民益說:“這……這他還真能大義滅親?那他還是有點原則的?”
唐青宏同情地看了眼馬書記,這位老馬真是單純到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