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唐民益和袁正峰把那隊奔赴縣城的同志送上汽車,回到辦公室就接到龍其浩的電話。這個電話時間有點長,打了將近二十分鐘。
放下電話後,他只是笑了笑,接着該幹什麼幹什麼。班子裡大半的人都去了縣裡,工作那是相當繁忙,袁正峰在這種高壓之下仍然很頂得住,讓他進一步的感到放心。
馬書記早上才帶着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過去,下午李書記的電話就打到唐民益這裡來,這位急着往上爬的縣委書記氣得夠嗆,“小唐!你們雲溝鎮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整個班子爛了一大半!還厚着臉皮全部跑來主動交代?你知道這個事吧?你肯定知道!你怎麼不提前給我打個招呼?你們這樣搞,縣委很被動!整個安定團結的大局都被你們雲溝鎮給破壞了!”
唐民益語氣愕然,“什麼?李書記,他們去縣裡主動交代問題了?唉呀,您也知道我昨天下午纔回來,我哪裡會提前知道?馬書記說,大家前段時間太累了,要組織班子裡的同志們去秋遊放鬆一下,鎮上只留了幾個人值班,我今天忙得要命,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呢。”
“你、你們……行,這事我就當你不知道,你給我好好盯着雲溝鎮,不要再出妖蛾子!”
聽着李書記怒掛電話,咆哮聲似乎還在耳邊迴盪,唐民益摸了摸下巴,非常理解李書記這份狂躁。一心想着往上爬,好不容易縣裡搞了幾個投資近千萬的大項目,政績做得差不多了,就等着被破格提拔呢,節骨眼上卻鬧出個鄉鎮幹部班子全爛掉的大事。這要是捅到上面去,縣委書記的領導責任沒跑,輕則批評處分,重了被撤職都有可能。
李書記現在的應對方法,估計是大事化小,儘量把影響壓下去,可要是親自出面兜着捂着,那就等於自打耳光,畢竟下手要搞掉馬家父子的也是他。這事情讓李書記爲難啊,非常的爲難……
自認爲高明的引君入甕,變成了他自己被人逼宮,李書記怎麼能不生氣,怎麼能不狂躁?估計這會兒高血壓都快犯了吧。
唐民益估摸着馬書記和其他人不出兩天就得被趕回來,處理也絕對不會太狠,退贓加批評教育了事,頂多再背個黨內處分。
至於馬鎮長……當晚唐青宏也問起了爸爸,馬鎮長到底會怎樣?這麼多的事兒攤在身上,不坐牢不太可能吧?
唐民益看着兒子充滿好奇的眼神,搖搖頭摸了摸他的小腦袋,“你還是太小了,不要關心這些大人的事,否則你會失望的。”
唐青宏從爸爸的話裡推敲出了結果,看來馬鎮長還未必會逮進去?
三天之後,馬書記又帶着那一隊犯了錯誤的同志浩浩蕩蕩回到雲溝鎮,順便帶回了他的女兒。大家批評訓斥吃了不少,卻面帶着劫後餘生的喜色,主動承認錯誤果然是對的,他們都被從寬處理,黨內記過、寫深刻檢查、就地自辦學習班、退還所有贓款,就這麼些了。
馬鎮長跟虞小蘭則是一週後回到雲溝鎮的,他們的處理結果要嚴重一些,但也讓人非常意外。兩人雙雙開除黨籍公職,一擼到底,仕途是整個完了,卻免於刑事處罰。張科長沒有回來,也不敢回來,被李書記留在縣裡另做安排了。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咬死他們的人就是張科長,馬二姐也順勢把這盆髒水全潑在張科長身上,連臭名在外的虞小蘭和馬鎮長都藉此小小翻身——馬鎮長一口咬定,那天晚上是跟虞小蘭商談工作,張科長卻在縣委李書記那裡出賣了整個班子,一回來就設局陷害他和虞小蘭。
馬書記對這個兒子簡直無話可說,只是沒有當面刺破他的謊話,真不心虛幹嘛要爬牆逃跑?
馬鎮長看自家老爹那副模樣,又爲自己極力辯護,“都怪那個臭婆娘!要不是看在您和孩子的份上,我一定要跟她離婚!我就跟小虞談點工作的事,她就堵在外面罵街,我不想被人誤會,才裝作不在的。後來您去踢門,我又怕您誤會,才從後門出去想爬牆走!”
虞小蘭低着頭默不作聲,被人一問就只掉眼淚,一臉委屈還真像那麼回事。幾個女同志問她到底那天晚上商量什麼工作呢,她就淚汪汪的看着馬鎮長。
馬鎮長猶豫片刻,當着所有人勇敢承認,“我寄了李輝的黑材料!小虞的弟弟虞小栓經的手,他看不過眼李輝做工程偷工減料,就去查李輝以前做的工程,查出問題來找我彙報的時候,你們也有人看見了的。這事跟小虞是不是有關係嘛?我就去她那兒說了說,安慰她不要害怕,就算有打擊報復也是衝着我來,不會報復到她和小栓身上,可是誰能想到,李書記那麼心狠手辣!連小虞都給害了!”
被他這麼一說,似乎一切都合情合理了,唐民益看了眼虞小蘭和馬鎮長,這兩個人的利益牽扯太深,陷於絕地還能如此合作無間,也算得上一對真正的搭檔。
可惜這份心思沒有用在爲百姓謀利益,反而用在千方百計謀求個人利益上,被清除出幹部隊伍是必須的,如果再讓他們繼續這樣幹,這個班子就徹底沒救了。
雖然雲溝鎮的這批基層幹部都免於刑事處罰,但該退該罰的金額一分不少。其他人還好說,拼拼湊湊肉疼免災,馬鎮長和虞小蘭卻不那麼容易脫身。
馬鎮長回家跟老婆吵架,吵得他老婆到處哭訴,出軌沒良心就算了,還要把家底全拿出來退贓,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嫁給這麼個東西。可哭訴歸哭訴,終究還是把錢交出來了,她怕老公丟下她和子女去坐牢。
虞小蘭的情況更糟,張科長是完全裝死不回鎮上,虞小栓跑到張家吵架,跟張科長的哥哥從裡屋廝打到大街上,張家還是一分不出,只髒話連篇的罵街,一心逼虞小蘭趕緊離婚。
虞小蘭本來還想忍,看到弟弟頭破血流的回來,也跟父母一起衝到張家門口罵街,“離婚也要他回來簽字啊!他當烏龜當上癮了?離婚都不敢自己來?一天沒離婚我一天是他老婆!錢和房子一人一半,不然他就是個吃軟飯的大王八!”
她學着鎮上的嫂子罵街,這還是頭一遭,平常總是斯文乾淨樣兒,這會兒披頭散髮地坐在張家門外哭喊,“我一個女人家被自己男人賣了啊,我男人讓我親近領導,我是聽他的話!回頭就誣陷我跟領導不清不楚!你要離婚,我聽話離還不成嗎?連我那壓箱底的嫁妝錢也不還我!你們是要逼我去死啊!行,我虞小蘭就吊死在你張家門口!”
這時候唐青宏正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瞪大眼睛看着這場街邊鬧劇,唐民益卻加快了蹬車的速度,載着兒子遠離這並不美好的一幕。
其實唐青宏不是想看熱鬧,而是心裡吃驚,虞小蘭這樣的女人真是神奇的生物,虧他上次還同情她呢,結果人家根本用不着誰的同情,腦子好用又拉得下臉,這場離婚戰她肯定輸不了。
果然,過了幾天就聽到同學們八卦,張燦燦退學了,要跟着他媽媽去外地。這天晚上虞小栓又找了唐民益,說是專程代替姐姐來感謝唐鎮長,那天在張家院子裡,唐鎮長跟馬書記沒有對她落井下石,她記在心裡,以後有機會再報。她已經跟丈夫協議離婚,要走了一半存款和兒子的撫養權,把贓款退清了,打算帶着兒子去南方打拼。
虞小栓也爲自己的事再次感謝唐民益,說已經想明白了,先回村裡務農,等鎮上兩個廠建成招工他就去應聘,糧庫的工作他沒臉回去再幹。當初他這個工作是靠馬鎮長的關係,走了不明不白的後門,背後沒少被人說他們兩姐弟,如今馬鎮長也倒臺了,他回去上班要被人笑掉大牙,做人做到這份上不如破釜沉舟,再也不想那些升官發財的花花心思,跟父輩一樣老老實實的幹活。
唐民益看他說得眼睛都紅了,也對他的選擇給予肯定和鼓勵。年輕人不要怕從頭再來,現在有時代機遇,多少好機會擺在這代人面前,只要腳踏實地真正肯幹,無論出身如何,是否犯過錯誤,都可以有大出息。
唐青宏偷看爸爸擺出年長者的姿態教育虞小栓,在門後一直賊笑不停——爸爸其實也跟虞小栓差不多年紀,這番教育卻讓虞小栓聽得心悅誠服。這個人的命運也許就會因爲這場談話而徹底改變,雲溝鎮被爸爸改變命運的,又豈止虞小栓一個人?
唐民益跟幾個項目負責人聯繫密切,幾乎每天都會坐在一起討論具體計劃,施工負責人也很快來到,只帶來一些骨幹人員,其他小工就在本地招,又給雲溝鎮解決了一大批剩餘勞動力。
兩個建廠項目正式動工以後,省委組織部突然派了個考察組下來,他們先奔赴縣裡,找相關人員瞭解基本情況後,纔到雲溝鎮深入考察。
至於考察的是誰,目的是什麼,唐民益心中有數,龍其浩的那個電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考察組帶隊的是省組織部副部長潘鬆,他讓手下其他人去找港方的項目負責人,自己卻留在唐民益的辦公室裡,態度熱情地跟他握手聊天。唐民益也知道這位潘部長是錢書記的得力干將之一,對他態度親厚那是肯定的,但對於李書記其人,他並沒有當着潘部長給出什麼負面評價。
他畢竟還只是代鎮長,妄言縣委領導是不恰當的,潘鬆看他態度謹慎,還笑着壓低聲音跟他說:“民益啊,安省長可是在常委會上狠狠誇過你嘍。你們那個簽約儀式的報道一出來,安省長看到報紙就沉了臉,還在開會時特別提出來,那兩個項目他在廣市的時候就知道了,還專門叫你跟他彙報過,怎麼轉眼就變成老李的功勞了?”
常務副省長安斌正是唐民益在廣市見過面的那一位,那次對唐民益印象就非常好。這回看着幾個項目的功勞都被玉穹縣的老李摘了,對老李的觀感那是直線下降。在常委會上聽到有人建議把老李作爲標杆人物,還說要破格提撥,他當場就反駁否決,把一封舉報老李及其侄子李輝的匿名信傳給所有常委仔細過目,還跟組織部部長鬍海哲大吵了一架。
胡海哲一看安斌拿出那封匿名舉報信,當時就冷笑着反問,“哪個領導沒有舉報信?你信不信我那裡還有你安省長的一摞舉報信呢!做實事的幹部招人嫉妒,打擊報復那是常有的事!”
安斌氣得橫眉豎眼,“你認真看看就知道了!這不是捕風捉影,一五一十都有切實證據!你那裡有我的舉報信,我這裡也有你的舉報信!有哪一封做到這麼詳盡具體的?你竟然不看一下就反對我?還講不講實事求是?哼,我看問題的根子就出在違規任用上!”
當初老李能做這個縣委書記,靠的就是胡海哲破格提撥,跳過了市委直接將任命下達到縣裡,如今又建議把老李再次破格提撥,連錢書記都難免注意到其中的反常。
兩人吵來吵去,最後省委書記錢良華表態定音,既然對人事任用的安排有爭議,那就先放一放,派個考察組下去看一看再說。考察組帶隊的人選,既不偏向於安省長,也不偏向於胡部長,而是挑了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組織部副部長潘鬆。
胡海哲從會上下來,肯定也給老李打了招呼,因此老李最近沒找任何人的麻煩,搞出來的事也是能化小就化小,免得考察組下來時有人給他上眼藥。
胡海哲雖然本人不會來,到底在考察組安插了自己的人,這會兒去跟港方負責人見面的,就有胡海哲的心腹:研究室主任老楊。身邊跟着這麼一個人,潘鬆也懶得去了,不管港方項目負責人怎麼說,報上去的結果肯定是歌舞昇平才能皆大歡喜,潘鬆樂得留在唐民益這邊聊聊天,也刻意賣個面子給老楊。
許主任老早就安排了晚餐標準,還是在上次接待龍其浩的那家餐館,這一次他的兩瓶好酒可以派上用場了。唐民益沒說什麼,順便把這一大羣都接待了也成,鎮上財政困難啊,許主任這樣操作也算機靈。
臨近兒子放學的時間,唐民益跟潘鬆說了聲就去接兒子放學,大家約好在那家餐館再聚。把唐青宏一接出來,說今晚在外面吃飯,唐青宏就眨眨眼睛,“爸爸,又有誰來了?”
唐民益交代兒子待會老實點,別當着省裡的領導調皮搗蛋,唐青宏這下更好奇了,“龍伯伯又來了?不對,肯定不是他,是省裡有人爲公事下來?”
爸爸這麼提前打招呼管他,那肯定不是關係親密的朋友之類,看着爸爸用手指在嘴上做了個拉拉鍊的動作,他只得閉緊小嘴把疑問壓在心底。
唐民益騎着自行車帶兒子往那家餐館去,路上被兒子的手指在背上劃來劃去弄得很癢。這孩子……有點什麼事情不得到答案就偷着使壞,唐民益十分無奈,只得下車推着他走,“別鬧了,爸爸都沒法好好騎車。”
唐青宏耍賴坐在車上不下來,用手指指自己閉上的嘴。唐民益一聲嘆息,“好了,反正馬上你就要見到人。今天來的是潘伯伯,待會我一介紹你就叫人,還有楊伯伯,和港方的那幾位伯伯一起吃飯。”
他一時摸不着頭腦,“省裡來的領導怎麼跟港方的那幾個伯伯安排在一起吃飯?好奇怪……”
唐民益表情挺嚴肅,“正好他們要來向那幾位伯伯瞭解情況,大家一起吃個飯哪裡奇怪?咱們鎮上窮,能安排在一起就比分開吃省錢。”
唐青宏頓時笑了,“哦,我懂了……許伯伯安排的吧?他還真是節約小能手!”
唐民益瞪他一眼,“又說怪話,待會沒事就別出聲了。”
兩父子說着話已經走到地方,身邊突然有一輛白色麪包車飛馳而過。唐青宏嚇了一跳,眼睛還被揚起的灰塵迷得流出淚來,唐民益也有點生氣,盯着那輛絕塵而去的麪包車皺起眉頭。這輛車肯定不是鎮上的,連車牌都被一個紙板擋着,感覺不太對勁。
唐青宏好不容易睜開眼,淚水還流得嘩嘩地,唐民益正給他細心的吹眼睛呢,許主任就一瘸一拐地跑了過來,嘴裡還喊着,“截住那輛車!”
唐民益越發覺得不對勁了,停好自行車就去問他,“怎麼回事?你這是被人打了?”
許主任鼻青臉腫,指着前面就叫,“是啊!那輛車跑了!哎呀,快找派出所!我剛去接人吃飯呢,不知哪冒出來的一夥小年輕,衝上來見人就打,一個個還蒙着臉!我是最輕的,其他人都被打得流血了!”
唐民益兩父子都是心裡一驚,雖說天色黃昏了,但也算光天化日,這不知哪裡開來的一輛車,竟敢是專門來打人的?
許主任還在大叫,後面又有幾個人相互攙扶着過來了,坐在餐館裡等他們的潘鬆這時也聽到聲音走了出來,臉上的笑容一看到他們那副慘狀就變成驚悚,“老楊?這是怎麼了?你們被誰打了?誰這麼大膽子!”
老楊被打得最慘,因爲那幾個小年輕打人時,他還大聲叫着自己是省裡的領導,讓他們趕快停手。打人的一聽就集中火力往他身上招呼,還邊打邊罵,“就你這吊樣還省裡領導?那老子就是省委書記!”
潘鬆這麼一問,老楊恨不得哭出來,哼哼唧唧地呻吟着找唐民益扯皮,“唐、唉喲、唐鎮長……哎喲、你們這……太不像話了!”
唐民益當然重視這起惡性傷人事件,馬上對老楊做出承諾,“您放心,我一定嚴查,爭取二十四小時破案!”
他一邊說着,一邊交代許主任暫替他安撫傷員、看管孩子,自己推着自行車就去了派出所。此時大家都下班了,唯有劉所長還在收拾東西,聽他把事情一說,劉所長趕緊把偏三輪開出來帶着他到處找人。
五分鐘左右,劉所長就召集了幾個人,還去找了自家所長,看對方不在家才決定自己緊急處理,同時給縣公安局打了電話,請求火速支援聯合辦案。飯肯定是吃不成了,也沒誰還有心思和體力吃飯,省裡下來的是一輛大面包車,能坐下的人不少,爲了安全考慮和更好的治療,大家都一起去縣裡再說。
唐民益把鎮上那輛破吉普開上,順路接出馬書記,連着省裡下來的那輛車,一大羣人浩浩蕩蕩奔向縣城。
劉所長開着偏三輪跑在前邊一路追查,那輛白色麪包車的路線似乎也是開往縣上。他對幾個領導如實報告:那輛車不可能是鎮上的,車牌號也遮着,初步懷疑是縣裡開下來的車,因爲某些利益衝突專程跑到雲溝鎮來打人。
作者有話要說:快換地圖了,就這幾天的事。之後會有個略寫的客場三年他省某縣,因爲是抽借去專搞經濟,障礙提前給他掃平,所以沒有什麼zz鬥爭,一筆帶過而已。下一個主場大地圖開始時,宏宏就換完牙十多歲了,青春期不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