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福陪着明霄走出側殿,愁眉苦臉已等在門口,兩人躬身行禮後便引着他們來到承光殿外的小船塢,那裡停靠着一艘鳳型小舫,精巧美觀,最奇特的是船舷兩側裝有明輪,不知所爲何用?
愁眉苦臉率先踏上鳳舫,又回身欲攙扶明霄,明霄淡然一笑,身子輕縱便已躍上船艏,姿態輕盈優美,愁眉苦臉相視而笑,都暗暗咂舌, ——怪不得陛下對這位青鸞殿下相思入骨,寢食難安,當日他們在夏陽無緣得見青鸞真顏,只聽小秦讚歎,今日一見,才知上蒼造物何其偏心,竟真有這般明秀絕麗之人,換下玄黑袞服,穿上玉雪羽緞的青鸞,姿態雅美飄逸,令人望之心儀不已。
“——嘖嘖,我可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苦臉低聲讚道,他與愁眉正坐在後艙,踩動輪踏,那小舫便飛快地向昆明池中的小島駛去。
“——嗯,是呀,當日看到大蜀世子孿生已經謂爲天人,此時才知天人卻在此處。”愁眉也隨聲附和,不禁更加替自家皇上心焦,——如此仙姿美容,不知要怎樣努力追求,陛下才能心想事成。
明霄坐在艙室內,凝望着昆明池,碧浪漣漣,波光灩灩,心神竟也跟着浩淼水波上下起伏,那人……那個華璃……爲何不肯放過他……偏偏選中他來折磨……!明霄倏地垂下眼睫,——那麼多的來訪國賓,他卻唯獨留下自己共進午膳,不知是何用意,須知自己現在胸口窒悶,連一口水都咽不下去!
心情如此激盪,明霄實在無法分神細想景生與華璃的身世之謎,以及那位神秘的山中郎中,那好像是個更爲險惡的漩渦,一旦捲入其中,立刻便會粉身碎骨!明霄恨不得現在就掉轉船頭,落荒而去,但……惶惶然……前方又似傳來神秘召喚……令他即使粉身碎骨也義無反顧。
雙福好像也感到了明霄緊繃的心情,他略想了想,便轉身走到後艙門邊探頭問道:“你們這舫船倒是樣子奇巧,老奴還是頭會見呢。”
苦臉聽得他問,咧嘴一笑,“呵呵……這可是我們萬歲爺自己設計的,他說這叫槳輪船,又叫車船。”
——哦?!雙福爲了緩和緊張的氣氛,本是隨口一問,沒想到竟得到這麼個答案,這時連明霄都趨近前來仔細傾聽。
“車船?這名頭兒當真新奇,大夏聖上真是神思奇巧。”雙福嘖嘖稱奇,雙眼笑得眯成一條線。
“呵呵呵……我們萬歲爺說這是改槳楫的間歇推進爲槳輪的旋轉推進,若單純只用人力來踩踏,那倒不如使用風力的帆船更經濟實惠。”苦臉忙不迭地宣揚着自家陛下的優點,卻不料說者有心,聽者更有意!
明霄眸光微閃,不經意地輕聲問道:“成帝陛下對船隻好像很有研究。”
“……咳咳……我們是常陪着爺一起做木工……小船兒小車兒的煞是有趣。”愁眉笑眯眯地立即接口,苦臉心下一凜,知道自己說得太多了,不由也笑着點頭,“是呀,我們萬歲爺有一屋子的木製玩具,七靈八巧的,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做的。”苦臉說得倒也確屬事實,別管是以前的華璃還是如今的華璟都喜歡製作手工,但用處卻大不相同。
明霄面色一暗,退回艙中坐下,心中暗歎:——景生是雄才大略,這位無稽小兒卻是玩物喪志,當真是天淵之別!
就在這時,輪舫已經過天階玉帶般的明水橋,來到昆明池西側的一座小島旁,林光殿臨水而建,形制奇巧秀麗,殿壁皆爲金扉瑣窗,天晴之日,窗扉開敞,晝時陽光,夜時月光,輝映着昆明池的水光反射而入,照得整個殿堂流光溢彩,疑似幻境,既富於自然之美又極盡人工之妙,是昆明池畔最美的一座宮殿。
輪舫停靠在船塢旁,明霄走出船艙,擡頭觀望,不禁微微愣住,這林光殿規模齊整,建築嚴謹,頗具宮廷氣概,其主殿體量緊湊,也未使用琉璃瓦,殿室周圍既有長千仞,大連抱的深林巨木,亦有垂枝扶疏,落英繽紛的珍奇花樹,此殿倒確實像是帝王遊玩賞景飲宴之所。
明霄正自惴惴默想,不料一聲啾啾長鳴驟然響起,隨即羽翅拍打震擊聲接連傳來,明霄還未看清,一隻七彩斑斕的大鳥已尾羽翩躚地直飛而來,撲進了他的懷抱,差點將他撞入昆明池中。
“鈴鐺兒……小心……不得無理胡鬧……”隨着一聲輕呵,一個高挑的身影已經飛身躍近,站在池畔,無可奈何又哭笑不得地望着依偎在明霄懷中的胖鳥。
“鈴鐺兒——”
“杜——”
“陛下——”
舫船上的幾個人同時驚叫,卻各有意味,明霄驚喜交加地緊緊抱着大鳥,與它廝磨低語,渾忘周遭人事;雙福乍然而見來人,不禁驚悚莫名,口中驚呼,身子一搖差點栽入水中,幸虧苦臉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愁眉看到岸上站立之人,忍不住暗自搖頭,——萬歲爺當真是心急如焚,竟親自迎了出來,連一刻也等不得了。
景生一心一意只關注着青鸞,對旁人的言行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自然沒有聽清雙福口中的驚呼,卻對明霄的輕喚聽得一清二楚,不禁微微愣住,凝望着與大鳳兒親密無間的青鸞,景生輕聲問道:“青鸞……你……你怎麼知道他叫鈴鐺兒?”
明霄此時才發現池畔站着一人,如此近距離地聽到這萬分熟悉的聲音,銀子般明淨,和這奇異的問題,不覺渾身巨震,再加上懷中胖鳥兒亂動,明霄搖晃着,身子一歪猛地朝船舷倒去。
說時遲那時快,景生來不及多想便探身向前,一下子將他攬進臂彎兒裡抱上了岸。
“啊——”
“啊——”
“啊——”
不同音色音量的驚呼同時響起,愁眉苦臉和雙福都微張着嘴巴,瞠目結舌地望着摟抱着青鸞的龍袍少年,明霄驚叫着擡眸望去,驀地便沉陷在那泓星波之中了,如此璀璨深湛,轉瞬間已令他的神智搖搖欲墜,明霄微闔雙眼,奮力一掙,欲擺脫這猶如魔障的懷抱,卻不料呼吸間,一股極之生動鮮活的體香縈繞而來,再次使他意志迷亂。
景生髮現了懷中人兒的掙動,摟着他向後急躍幾步,遠遠地離開河岸才鬆開手臂,輕輕地將他放開,一邊謙聲說道:“青鸞莫怪,剛纔在池邊太危險了。”
明霄驚怔萬分地呆在原地,轉眸向他細看,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探索的眸光,近乎貪婪, 剛纔在大殿之上,隔着獸爐鶴鼎,隔着金臺御座,隔着人頭攢動,隔着心情激盪,隔着宇宙洪荒,如今,與他近在咫尺,才發現……他……他……他的容貌竟真的和景生一模一樣!
但,肉身是空,是虛幻,容顏依舊,皮囊而已,他,終非景生,他不過是孿生兄弟之一罷了,明霄黯然神傷,轉身欲走,甚至忘記了答話,就在這時,險些摔下深池的胖鈴鐺兒拍拍翅膀,飄飄飛來,七彩尾羽在陽光下炫出一道流虹。
“鈴鐺兒,都是你惹的禍,快快去向青鸞殿下賠禮道歉 !”景生看着青鸞瞬息萬變的面色,心中揪疼不已,但又有點不知所措,只好借題發揮了。
鈴鐺兒扇動着大翅輕柔地拍撫着明霄的肩膀,就像許久之前在山中草廬時的那樣,明霄一下子紅了眼圈,鼻翼痠痛,心中卻漸漸泛起疑問,——難道景生原本就與華璃相識嗎?難道他們共同飼養了大鳳?景生死後,鈴鐺兒便歸依了華璃?那爲何景生從未和自己提起過呢?是沒來得及,還是其中關係太過重大,無法開口?那華璃又是否知道自己是景生的伴侶?
衆多的疑問如初春的晨霧,瀰漫而來,明霄不禁恍惚地側眸看向華璃,輕聲問道:“你怎麼會有鈴鐺兒呢?是它來找你的嗎?”
景生對大鳳與青鸞相識也萬分驚奇,一伸臂攬住鈴鐺兒,笑着答道:“是它來找我的,我和它相識也才幾個月呢, 我們是在夏陽的靈泉寺相遇的。”景生的語氣竟像是在說一個老朋友。
明霄一震,——原來如此!這大鳳鳥兒確實通靈,竟然能找到景生的孿生兄弟,是被他的體香吸引去的嗎,可——,明霄擰眉暗驚,可這華璃又怎知它叫鈴鐺兒呢?
“青鸞,你……你怎麼好像認識鈴鐺兒呢?我看你們狀極親密。”景生扭頭看着臂彎兒裡咕咕輕鳴的胖鳥兒,眼神近乎嫉妒,什麼時候自己也……也能得到青鸞的青睞呢?
“我……嗯……以前在宮苑中見到過它……”明霄隨口答道,心中慌亂不已,總覺得有……有什麼地方不太對頭,可一時又想不明白。
這時愁眉苦臉和雙福都已上岸,剛要走上前來,就見一位宮侍從林光殿中急急走出,還沒走到近前便已俯身行禮,並輕聲回稟道:“陛下,太后娘娘駕到,正在殿中等候,說要見見青鸞太子殿下。”
景生和明霄俱是一驚,前者是窘迫,——此時孃親急匆匆地趕來不知所爲何事?後者是驚疑,——衛太后神秘莫測,她是否知道自己與景生的關係?她是否知道景生已經亡故? 關鍵是:她是否真的就是景生的孃親?
景生陪着青鸞慢慢向殿中走去,一邊偷偷瞄着他的面色,心裡像飛進了無數只彩蝶,翅膀舞動,炫出滿心的旖旎彩光,身邊的人兒,秀眉輕蹙,杏眸微睞,似有萬千疑問蘊蓄其中,水潤的脣瓣卻緊緊抿着,倔強而堅忍,不知藏着多少傷痛。
景生忽覺心悸目眩,不敢再看,收回視線,身上卻起了一絲寒戰,似乎連靈魂深處也被青鸞深深迷惑,爲其折服!
“咳咳……我……我母后爲人隨和,青鸞不需太在意。”看着那寶貝人兒略顯恍惚的神情,景生溫和地開口,眸光一閃看到他袍袖下的手,很想……很想一把握住,但卻終究不敢,忍了又忍,萬分艱難地將視線掉轉。
明霄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心思牽扯,莫名悸動,自己卻又萬分懊惱,想回眸凝望,想細細觀瞧,但明霄有自己的驕傲,他……他絕不肯再次放任自己陷入虛無的幻夢,——肉身是空,是魔,是空,是魔——,他在心中默唸着佛語箴言,短短的一條宮道,卻令他差點便皈依三寶!即使如此,在踏入殿門的那一刻,明霄仍然沒有管住自己躁動的靈魂,悄悄回望,
——啊!竟又被他的眸光捕捉,纏繞追逐,須臾不肯放鬆!明霄心跳如鼓,——爲何,爲何這華璃如此看着自己?莫非……莫非他……
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們已踏入林光殿,大鈴鐺兒一翻翅膀咕嚕輕叫着又飛撲進明霄的懷抱,明霄微愣,隨即便嗬嗬輕笑着摟住了它。
此時,春陽妍妍,照着殿側的一池春水,融融約約,透過金扉敞窗反射進大殿,映得殿內春影翩躚,暖光明滅。
衛無暇端坐在殿內的紫檀大椅上,端午侍立在側,正焦急地等待,耳邊倏地傳來清潤的低笑和輕快的腳步聲,無暇和端午一起擡眸望向殿門,轉瞬,便齊齊怔住,只見兩個高挑秀逸的身影在跳躍的光波中並肩向她們走來,走在左側的是華璟,俊美的臉上帶着喜悅渴盼的微笑,而走在右側的……啊……那走在右側的人兒就是……就是美名遠播的南楚青鳳明青鸞嗎?
衛無暇和端午都有一瞬的失神,隨即便深深感嘆,——這青鸞果然不負盛名,此時面對真人,才知道當日小秦對他的讚美太過蒼白泛泛,不及這人兒一半的美妙。華璟的氣度儀態向來無人能出其右,可此時,青鸞與他並肩而行,竟絲毫不顯窘態,竟毫不遜色!
——而且,無暇和端午一眼便看到鈴鐺兒蜷伏在青鸞的懷中,長長的七色彩羽沿着青鸞的玉色衣袍逶迤而下,爲他平添一股高華之氣。坤忘神使大鳳鳥兒與……與青鸞竟……竟如此熟捻!
衛無暇感到背上一陣陣寒涼,原來竟是冷汗已浸透衣衫,——難道——難道璟兒未來的命定之人就是明青鸞嗎?端午輕拂在她肩頭的手也在瑟瑟發抖,她們倆千想萬想,卻唯獨沒有想到明青鸞,不是忽略了他,而是……而是實在不敢想……也無法可想!
大鈴鐺兒啾啾叫着,小眼兒亂瞄,一下子便看到景生憤恨嫉妒的目光,不禁咕咕低笑,翅膀微搖唰地飛離明霄的懷抱,躲去敞窗後準備睡午覺。明霄鬆口氣,在殿中站定,視線依然平視,並未因好奇而四處斜掃。
“南楚明霄拜見大夏太后千歲,千歲殿下吉祥如意。”明霄再次單膝跪倒,眼眸微垂,聲音清越。
景生微愣,恨不得立刻上前將他攙扶起來,這時,就聽母后已溫和地說道:“青鸞快快請起,過來坐,讓我瞧瞧。”
景生一激靈,憑白額上冒出細汗,母后……母后這話怎麼聽着這麼彆扭呢……竟……竟像審覈兒媳的老太太!
明霄也覺得渾身不自在,但又不能開口拒絕,只得慢慢站起身,走到紫檀大椅前,低垂的視線中是淺湖色的裙裾,和兩顆墜在緞履尖兒上的南海大珠。
“——來,青鸞坐在這裡。”衛無暇看着面前端凝靜立的明霄,更覺明媚奪目,不禁輕拍着旁邊大椅的扶手,示意他坐。景生緊隨其後,眉頭微蹙,焦慮地看看端午,暗示她插手勸阻母后,可端午卻視而不見,雙眼燦燦放光,緊緊盯視着青鸞,簡直比母后還起勁兒。
明霄側身在大椅上坐下,神態自若,微微擡眸看向衛太后,驀地怔住,旁邊紫檀椅上坐着的女子,便是當今天下最傳奇也最有權勢的女子嗎?她——她的樣貌竟和自己平時的猜想完全不一樣:她看起來依然年輕,容貌美惠柔和,並無兇悍之態,反倒帶着絲孩子氣的好奇與狡黠,那雙明眸,星光明亮,與景生異常相像,她……她就是曾和父王定有婚約的大蜀璟璃郡主……她……她便是景生的生身之母嗎?
“你父……咳咳……武王陛下的身體可好?”衛無暇脫口而出,雖然掩飾得滴水不漏,卻仍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明霄也一下子鄂住,隨即便端正表情,穩聲答道:“父王一切均好,感謝太后殿下的問候!”
衛無暇微微頜首,“如此便好,我曾聽雙壽總管提起過,武王陛下偶爾舊傷會發作,看來如今都已安和了。” ——真的如此嗎?那爲何他正當盛年,卻令太子監國呢?
明霄勾脣淺笑,謹慎地答道:“是,如今父王身體安和,實乃明霄之大幸。”說着,明霄便重新起身向着衛無暇深深行禮,“明霄還未感謝您對我的關懷照拂,前些日子,我突患眼疾,是您派周洲太醫和秦舍人爲我看診,在我旅居夏陽之時,又多方關照。醫藥供給無不周到,明霄萬分感激,無以爲報。”
衛無暇明眸一轉,斜睨着坐在青鸞旁邊椅上的阿璟,見他一直癡望着那人兒,隱忍而熱切,不禁惻然,——怎麼上天竟如此安排作弄呢?!
“咳咳……”衛無暇輕咳着,抿脣笑道:“我可不敢居功,青鸞你謝錯了人了,爲你看診的不是周洲,是——”說着便纖指輕點,指向華璟,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