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苑始建於大夏開國皇帝夏元帝時,歷經五百餘年,已逐漸被擴建成規模宏大的皇家苑圃。其範圍:北繞蒼山,瀕淶而東,南至陽泉,林宿,宜湖,傍王山而西,達流朔,豐州,周袤數百里,其間蒼原泱泱,夏中六川穿越而入,河湖港汊縱橫交錯。更有重巒疊嶂,山嵐林莽。
東林苑內修建了大量華美的離宮別館,有的依山高踞,樓臺亭閣彌山跨谷,層疊壁累,有的於園中鑿滄爲池,流通爲川,精緻奇秀。可容千騎萬乘的御道迤邐而去,連綿不絕。苑中更飼養百獸,供天子射獵取之。
“昨天那東安淶河無甚意趣,這東林苑倒真是氣象萬千。”明霄坐於車輦之上,倚着車窗,貪婪地深吸口氣,將春日的芳香收入胸臆,雙眼微眯,觀賞着沿路的珍奇美景。
雙福侍坐在側,輕輕點頭,心中卻滑過一絲戰慄,——久居南楚不知曉,坐井觀天了,此時來到大夏的中央核心之地才知南楚危矣!大夏只是數朝來重文輕武,又被北朔糾纏,一時積弱,若論國力民力都遠勝偏安一隅的南楚,如今北朔大定,他們一旦準備妥當,怕是就要揮師南下了。
“鸞哥兒,咱們從今日起一直到春狩結束都只能住在這東林苑中,雙喜他們已去鳴鸞宮安排佈置了。”
“——鳴鸞宮?”明霄心中一動,側眸望着雙福,這宮室的名字怎麼聽着……嗯……聽着這麼……,說不出是啥滋味,明霄只覺心慌意亂。
雙福淡笑着答道:“我也覺得古怪,昨兒還特別問了,東林苑中共有離宮別館三十八所,這鳴鸞宮原本名喚昭陽宮,是所有宮館中最精美秀麗的一座,好像是前不久才改的名字。”雙福嘴裡解釋着,心裡卻也覺得驚異,——難道衛太后竟爲了鸞哥兒特意改了殿名?這種禮遇可太不一般了!
明霄只咦了一聲便沒再多想,繼續觀賞着沿途風光,一邊咧嘴笑了,“住在這裡我倒不介意,地廣人稀又秀奇壯麗,小毛和阿暖它們肯定也會很開心。”
雙福一想起那幾個寶貝寵物,不禁又頭冒虛汗,“鸞哥兒,咱們這次東安之行,大夏可謂是優禮有加,還有上次的療病之恩,無論如何都應衷心感激。”雙福是間接地提示自家殿下,一會在覲見之時應放低姿態,謙和忍讓。
明霄倏地轉過身,正襟危坐,垂眸沉聲答道:“這個道理我自然明白,會謹尊禮儀,從容對待的,只是……只是我心裡卻瞧那小兒不起……朝政依賴太后……個性又嬉遊憊懶……,春季正是百獸繁衍之際,幼獸正在孕育之中,之後母獸要哺育幼仔,哪有在此時舉行狩獵之理?不是那華璃別出新裁,有意炫耀,就是他不學無術,狂妄無稽!”不知爲何,明霄好像對華璃一向印象不佳,是否因爲他擁有一位疼愛輔助他的孃親呢?
——呃?雙福擦擦額頭,大夏少帝和自家太子顯然是八字不合,一個示威,一邊鄙夷,若要友好相處好像都很艱難,可爲何離開臨州時,雙壽和王上都是一副殷殷期盼甚至是鼓勵的模樣?
“我們看看他搞什麼花樣,若只是稀鬆平常的狩獵冶遊,過幾天咱們就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回駕臨州,我可不耐煩在這裡陪小孩子胡鬧。”明霄不屑地低喃。
雙福剛要接口,就在這時,從旁邊幾丈遠的岔道上飛馳過兩匹駿馬,一爲純玄黑色,一爲滾金栗色,一前一後,緊追着急縱向前而去,遠遠的就聽一聲輕呵傳來:“小鸞,等等我,你……”
明霄渾身巨震,猛地俯身扒着車窗,探頭向外看去,除了春光燦燦,煙塵微揚,旁邊岔路上的人馬已去得遠了,轉瞬就蹤跡全無,好像剛纔的一幕只是一個幻影。明霄不置信地扭頭看着雙福,嘴脣輕顫:“你……你看到了嗎……剛纔那……那兩匹馬……”
雙福點點頭,那真是萬里挑一的兩匹好馬,任誰也不會視而不見的,可即使如此,太子殿下也不至於如此驚異呀。
“什麼人……是……什麼人……”明霄呢喃着,——剛纔究竟是什麼人,竟能在東林苑內肆意縱馬狂跑,那聲輕呵“——小鸞”如此熟悉!
“許是大夏的王侯貴族?來參加春狩的?”雙福又探身詢問車輦外護衛的東林苑禁衛,復又回身望着明霄,“殿下,這些禁衛專屬東林苑,他們……他們也不知剛纔奔馬而過的是什麼人。”
明霄擺擺手,——罷了罷了,大夏真是詭異之地,每次踏上大夏的國土,都會出現諸多靈異幻境,看來此國真的不易久留。
“我們還是過兩天就回南楚吧,我總覺得……不太舒服……”明霄以手撫額,心慌慌的沒有着落。
“青鸞太子殿下,前面昆明池之側便是承光殿了,是今日的覲見之所。”車輦外忽然傳來大夏禁衛統領的通傳之聲,“過了這段廊堤殿下便須下車步行前往了。”
明霄輕吸口氣,平抑着因剛纔之事而略顯急促的心跳,這次覲見遲到了四年,他倒要看看那華璃究竟是何等樣人!
東林苑內的昆明池地佔二百三十二頃,煙波浩渺,一望無際,中有戈船舫船樓船無數,明霄從車窗內凝眸觀望着,不禁心下一凜,迅速與雙福對視一眼,——這昆明池恐怕就是衛太后在東林苑內以席水戰之所了。
車輦隆隆地行走在寬擴的廊堤之上,不一會兒就緩緩停下,雙福扶着明霄走下車輦,兩人擡頭一看,都輕吸口氣,微微愣住,只見眼前是引昆明池水而成的一環殿內河,河上六座拱橋,均由漢白玉建造而成,形如飛虹。此時,秦書研已等在橋邊,看到他們便快步迎了上來,
“青鸞殿下,請——”說着小秦便俯身行禮,快走兩步在前面帶路,“您可算是來了,陛下等得很焦急。”
明霄心裡一跳,這華璃還真是孩子氣,既毛糙又無定力,脣角不覺微微翹起,“這承光殿便是東林苑內的主殿嗎?”
秦書研點點頭,“承光殿是行獵時舉行臨時朝會,接見外來使臣的場所,前面便是承光門了。”說着便引着他們走過飛虹橋,穿過巍峨的承光門,明霄和雙福又是一鄂,承光門內是一方形浩闊的廣場,撲面而來的便是承光殿及其後方的寶光殿,兩大殿均健在六米高的平臺之上,臺分兩層,周圍築有漢白玉石欄,環圍而立。雄壯的御衛武士整齊地排列在宮殿四周,青銅巨鼎中焚燒的香菸渺渺飄向天空。
南楚雖已自立但宮閣殿室等一切形制仍沿襲諸侯國的規例,瑰麗有餘恢宏不足,這承光殿僅是區區東林苑內的一座殿堂,已有如此宏大的氣勢,明霄心內暗歎,大夏祖宗的龐大基業還真夠華璃那無稽小兒折騰一陣子的。
“今日來覲見的還有南洋滿剌加國的泰雅王太子和北朔東王廷的三皇子吉古殿下。”秦書研輕聲介紹着,領着他們登上平臺,走進承光殿的外殿,果見另外兩列使節等在殿中,人羣中那位身姿高大,膚色金棕的青年一回頭,看到正走過來的明霄,立刻微笑着迎上前來,雙手合十地行禮道:“泰雅拜見青鸞太子殿下,殿下可一切安好?”
明霄垂下眼簾,強力壓下心頭的震盪,俯身還禮,面對泰雅,大華島上的那些日子又飛涌而來,他……他卻再也回不去了。
就在這時,一位司門內侍,懷抱拂塵,踏出內殿大門,奉雲:“覲見始!皇帝陛下特旨:來訪各國王儲不需行跪拜之禮!”
雙福立刻走上前來爲明霄整裝,爲了這次春狩的覲見,明霄可算是煞費周折,絞盡腦汁,這還是南楚自立后王太子第一次出使大夏,所有禮制儀軌都無先例,甚至連覲見時所穿袞服的服色都頗費躊躇,思來想去,最後明霄一咬牙,還是穿了玄黑,依例,作爲諸侯國的王侯世子他只能穿青而非玄。至於見到華璃時是否要行跪拜之禮,明霄更是萬分不情願,此時聽到內侍之言,不禁輕舒口氣。
“恭請南楚王太子明霄殿下!”司門內侍再次開口。明霄擡手略整冕冠,隨着秦書研一步一步邁向前方。
內殿正面闢四門,此時全部敞開,春日陽光燦爛,充沛而耀目,穿過外殿敞窗直射而入,照得金碧輝煌的大殿內光影絢爛,此時等候在外殿的宮女打着日月雙扇引導着前來覲見的國賓和陪同官員進入內殿。
明霄並未擡頭觀望,只端肅地平視前方而行,視野中是平滑如鏡的金磚地,和前方安置御座的金臺,金臺前有獸爐鶴鼎,莊美威嚴。
這時,秦書研已在前方站定,明霄也跟着停住腳步,“南楚王太子明霄殿下前來覲見。”小秦朗聲奏道。
明霄隨即俯身單膝跪倒,擡手行禮道:“南楚王太子明霄覲見大夏皇帝陛下,陛下萬壽無疆!”他的聲音清越寧定。
“青鸞殿下快快請起,無須多禮。”一聲輕喚乍然從金臺上傳來,明朗如銀。
明霄不敢置信地猛地擡頭,一剎那,滄海變爲桑田,宇宙萬物化爲虛無,他的全身血肉也於瞬間焚爲灰燼,只有他的靈魂,他等待了千年的靈魂,從肉身的殘骸之中掙脫而出,撲上金臺,戰慄着哀哀嘶喊:‘……景生……景生……景生……景生……’
景生坐在煌煌御座之上,凝望着金臺下單膝跪地的青鸞,他就如春林中最明媚的那一縷陽光,就如陽光下最璀璨的一莖珠蘭,靈秀無雙,復明的杏眸中光華瀲灩,表情豐富,似有萬語千言待訴。景生恨不得此時就躍下金臺,扶他起來,將他收入懷中,見明霄仍癡癡地仰望着他,一動不動,似已化身石塑,景生死死忍住激盪的心情,轉眸看着秦書研向他示意,一邊再次溫聲開口道:“青鸞殿下,請起身吧。”
小秦對來使覲見聖上時愣在當地的情形已見怪不怪,立刻轉身將明霄輕輕扶起,陪着他站在外來使臣的隊列之中。
“他……他……他是華璃……”明霄聽着自己喃喃低語,似疑問又似回答,聲音沙啞而低沉,如此陌生。
小秦不明內情,嗬嗬地輕聲笑了,“是呀,那就是大夏的當今聖上,想當初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也是這麼問的,我可聽到不止一個人這麼問呢。”
明霄身子微晃,勉強倚靠着盤龍殿柱,雙眼仍一眨不眨地注視着御座之上的龍袍少年,彷彿是怕眨眼間他就會消失無蹤。他……他的臉容俊逸無儔,與景生一般無二,那雙星眸,星輝湛湛,深邃而靈動,好似具有靈魂,也……也與景生如出一轍,自台州永別後,這還是明霄第一次再見景生星眸的光華,就是在夢中他也未曾再見。
明霄定定凝望着,渾忘身處何處,渾忘身周萬物,再見之下才發現,——他是珍寶,無人能夠替代,可是……可是……此‘他’終究非彼‘他’!明霄倏地收回眸光,不欲再看,夢做完了總有清醒的一天,這位頭戴垂珠冕冠,身穿團龍皇袍的俊美少年,是……是華璃……並非景生……景生早已在他的眼前化身血雨了……
這時就聽‘華兒……華兒……’的輕呼從前方傳來,明霄擡眼望去,發現那位前來覲見的泰雅王子也不知所措的愣怔而立,呆視不已,明霄不禁慘笑,——又是一個認錯了人的,只是不知泰雅是否已知景生亡故了,永遠的消失了。
“外來國賓覲見陛下時多有驚愕之情形,只是,今日好像有點古怪。”小秦也發現了泰雅的異狀,不禁私下嘀咕,卻被明霄聽得真切,脣邊的慘笑已化作悲紋,——因爲我們都曾有過一位共同的故人。
“大夏聖上從未……呃……從未出宮遊歷修習過嗎?”明霄慘淡地開口問道,到底萬分不甘心,雖然心中早已猜到答案。
果然,就聽小秦輕聲答道:“沒有,肯定沒有過,陛下幼時身體贏弱,離不開醫藥養護。”
——身體贏弱?!明霄忍不住再次望向金臺御座,卻不期然地與一束燦亮的眸光碰個正着,那眸光深摯而眷戀,糾纏着他的視線戀戀不捨,明霄頓覺呼吸困難,心臟狂跳不止即將衝出胸膛。爲何……爲何連他的眼神都與景生如此相像!
明霄忽覺荒唐悲憤,上天何其殘忍,奪走了他的永生摯愛,卻留下一個似是而非的贗品,這個被他一直輕視嘲諷的大夏少帝竟和景生容貌相像,也許……也許他就是景生的孿生兄弟,景生已亡故,而他卻盡享榮華尊崇,得意忘形地活在世間,這一事實令明霄心如刀割,忍無可忍,——這,這簡直是對景生最大的褻瀆!
明霄此時的心情複雜萬分,悲痛莫名,似乎再次經歷了景生消亡時那慘痛的一幕,這……這無知無稽的傢伙……他憑什麼和景生長得相像!明霄的憤怒近乎無理,但他卻無論如何控制不住。忍着熊熊怒火與洶洶淚意,明霄賭氣地不再看向華璃。他真恨不得此時就抽身離開這個大殿。
就在這時覲見朝會已經結束,御座上的成帝陛下已起身離去,文武大臣與外來賓客也紛紛轉身走出大殿。明霄深吸口氣,正要扭頭而去,就見一位俊秀的少年宮侍快步走了過來,恭敬地彎腰行禮,“奴婢爲鹹安殿內侍愁眉,聖上請青鸞殿下移步林光殿,共進午膳。”
——啊!明霄渾身一顫,背轉身欲置之不理,雙腳卻像已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就聽那名喚愁眉的宮侍再次溫聲開口:“奴婢已爲殿下準備了便裝,您的內侍總管雙福公公正在側殿等着爲您換裝呢。”
明霄無法,只好跟着愁眉繞過巨大的屏風,來到承光殿側殿,見一位英挺的少年宮侍手捧漆木托盤站在雙福的旁邊,雙福神情平定,雙眼中確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銳光微閃。
“殿下,請換裝吧。”那個手捧托盤的少年宮侍將衣物轉交給雙福,便與愁眉一起雙雙退下了,側殿厚重的大門輕輕闔攏。雙福快步走上前來,略顯擔憂地望着明霄,似乎是擔心他是否平安。明霄努力平衡着面部表情,不動聲色地看着那托盤上的衣物,驚異地發現那是他最喜歡的羽緞單袍,沒有任何多餘的滾邊繡飾,整幅玉雪柔潤的衣料竟然是以最珍貴的緙絲工藝織造而成,上有流雲暗紋,如鏤刻雕繡,異常名貴秀麗,明霄眉頭微蹙,回望着雙福。
“剛纔那位捧衣的少年名喚苦臉,他說這是大夏聖上特爲殿下設計的衣料圖樣,特請湖州的玉縷坊趕工而成。”雙福眉眼低垂,心中卻微微輕顫,像這樣一幅羽緞緙絲衣料,怕是最快也要兩個月才能完工。
明霄咬住下脣,神思紊亂,如牽線木偶般由着雙福幫他換穿衣袍,“——咦,這衣袍竟比咱宮中量身定製的更合體,看來還真是特爲殿下縫製的。”雙福退後半步,讚歎地上下打量着明霄,隨即便又俯身向前,輕聲言道:“殿下,還有一事回稟,剛纔那兩位宮侍,老奴都曾見過。”
“——哦?”明霄倏地轉身,像是剛從迷夢中轉醒,“你在哪裡見過?”
“在夏陽靈泉寺的那座追思堂之外,原來老奴想不通,還以爲那追思堂是某位大夏王侯在靈泉寺的私家佛堂,竟原來就是當今大夏聖上!”雙福嘖嘖搖頭,深怪自己眼力不夠,像靈泉寺那種千年寶剎又豈是區區王侯就能佔一席之地的。
明霄驚得一跳,那……那天在自己身邊祈禱之人難道就是華璃那小兒嗎?
雙福好像已經猜到他心中所想,搖搖頭,略顯困惑地說道:“那天在追思堂中祝禱之人是一老朽,並非病弱少年。”雙福在明霄覲見之時一直等候在側殿,並不知道華璃與杜華的神秘牽連。
明霄正待細問,就聽門外傳來恭敬的問話:“青鸞殿下可着裝完畢了,現在可以啓程了嗎?”
明霄咬咬牙,並未再看雙福,毅然轉身向殿門走去,雙掌藏在袖中緊握成拳,——真不知需要怎樣強悍的心神,才能鼓起勇氣面對那件絕妙的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