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冷硬的牀板直咯得樓明傲骨頭生疼。天未大亮,即翻了個身,後脊骨由牀板碾過,直痛得她從美夢中
驚醒。索性披了長衣起身,見這時候還早,身旁的司徒睡得沉穩,連平日裡起早的璃兒都不見人影。越過司徒
翻身落地,踩着鞋,三步走到桌前斟了杯冷茶,幾口清冷入腹,忽想起來昨日竟是連晚膳都沒來及用,這下胃
中更空,環視了一圈,連個糕點碟都不見。索性更好了衣,就着夜裡留下的冷水梳洗了幾番,落在這貧民土間
更是懶得上妝,只對了銅鏡隨便在耳後隨手綰了個髻鬟,一襲素衣單服便也推門而出。
璃兒正打尾房出來,迎面撞上主母,忙道:“這就給您燒水洗漱。”
樓明傲一揮手,示意她免了,視線落到廚間,口中只道:“昨夜裡留沒留個存食,這會肚子空的心慌。”
“溫公子在的地方,哪裡還留得住存食?!”璃兒嘆了氣,隨着樓明傲走山廚間。
巴掌大的廚間,支了一口磚砌的土鍋,案臺上倒是配了油鹽醬醋和幾隻破碗爛碟。樓明傲情難自禁的挽了袖子
,頭也不回道:“看看廚間都還存着什麼?!”
璃兒開了廚櫃,仔細打量了回言:“薯粉糠粉,還有幾味草藥佐料。”
樓明傲一點頭:“燒火吧,先把晨間的點心做出來。”
“主母…您做?!”璃兒大不確定,手裡抱着粉罐子,心裡暗到這女人從來都有吃得份。
“還記得來時船上的薑餅嗎?那時你們都笑我信口捏來,今兒非要做出個樣子給你們嚐嚐。”
璃兒暗做了鬼臉,把罐子搬到案上,透着窗紙打量了外間的氣色,忽道:“楊歸回來了。”
樓明傲仰了頭果然看到楊歸由院門疾步而入,步履匆忙,一身夜行衣略顯零亂。璃兒正打算出屋迎上,反被樓
明傲一手拉住,“別去。”
璃兒一時懵住了,張望了楊歸,又回首看了面色凝重的樓明傲,微微沒了頭緒,眉間輕輕蹙起。樓明傲甩了個
眼色,揚了聲道:“小姑娘家家天天就知道纏男人,羞不羞?!”
內室中,腳步聲漸入,本是沉睡的司徒赫然擡目,猛然坐起,三兩下披上單衣外袍掀簾而出。楊歸守在外堂間
,喘息尚不均勻。楊歸朝窗外望了望,霧氣很重,站在此間已望不到對面廚廳的土方,長噓了口氣,退身立在
一側。
司徒座於首位,滿了冷茶漱口。眼神微微掃了楊歸,示意他開口。
楊歸得了命令,近身一步輕言:“本是一個不剩,卻未找到……鳩真主持。怕被人尾隨,繞了幾座村鎮纔回來
。”
司徒一手端着茶碗,目光落於青黃的冷茶中,耳邊似乎在聽廚房廳間樓明傲和璃兒的嬉鬧聲,沉吟片刻,冷道
:“回屋換身單衣。”
“可是鳩真…”楊歸是深知司徒的性子的,平日聽遣服從貫了,這時卻忍不住多心道。
“去換。”司徒眉間微染了不耐煩,一揮手,半盞冷茶落在腳邊,碎了瓷碗。
門外,溫步卿半拎着裙角幾步邁進,只袖子一擺關照楊歸退下去,回頭看了看地上的碎碗茶漬,忍不住揚了笑
意麪向司徒坐了下來,眉眼間神色輕灑明麗,語意輕快:“心平氣和延壽,惱不得惱不得。”
司徒並不看他,只是起身幾步走向窗口,透着重霧去尋廚房間的歡聲笑語。炊煙漸起,暖意倒是徐徐散了濃霧
薄霜,對面的人兒和屋漸漸清晰入目。司徒聲色不動望着鍋臺前切姜磨粉的女人,自是發現她今日毫無日裡的
大俗大雅,反倒化作鉛華散盡,素眉淡抹的鄰家子婦。
溫步卿步至他身後,一同望向炊煙燃氣的方向,落目於忙碌間的婦人,他輕笑了兩聲,於司徒身後寂然道:“
你隨時要認命,因爲你是人。”
晨膳間,三人於桌,楊歸侍奉於後,璃兒去集市上買菜挑肉。白粥薑餅,怕是再沒有這般簡單的晨膳。司徒只
小喝了幾口粥,伸手便捏了半塊薑餅。樓明傲從碗中偷仰了視線,見司徒捏了一小口送入口中,咀嚼了三兩下
,眉頭便蹙起。心下大駭,自己忙放下粥碗,皺着額頭捏了另一半餅嘗試,眉頭徐徐舒展,偏了頭看司徒道
:“不合相公口味嗎?”
司徒回了神,忙應上:“甚好。”
“那你爲何要蹙眉?!”
司徒落目於薑餅,復又偏了視線看着樓明傲道:“有嗎?”
樓明傲怔了怔,也不再糾纏,垂了頭去喝粥。今日的氣氛大有詭異,司徒心神並非於此,她心下明白,也不在
這種小問題上喋喋不休,細細品着自己的白粥。璃兒拎着滿滿一籃子回院,楊歸在屋裡見了狀,忙應步走上去
想幫她分擔些。反被璃兒退身一步,連着手裡的籃子都掩在身後,注視楊歸的明眸間有驚魂未定的神色。
“璃兒。”楊歸出言輕喚了聲。
璃兒忙搖頭堅定道:“你別碰我!”
楊歸伸出的手就怔在半空中,尷尬的落了下去。樓明傲偏巧注意到這一對於院落間扭扭捏捏,一揚聲,招手喚
璃兒:“璃兒淨了手進屋來喝粥,就要涼了。”
璃兒再入屋時,心情已然平定許多,立於一側,遠遠隔着楊歸。樓明傲瞪了她好幾眼示意她坐上來一起用膳,
璃兒近了兩步,忽又停下,轉向樓明傲,淡定出言:“主母,今日才集市上,都聽百姓議論說龍陽寺一夜之間
被仇敵滅口了,無一生還。”
樓明傲似做充耳不聞,只伸手由司徒手中抽出空碗,好意道:“相公要不要再喝一碗?!”
司徒緩言道:“不必。”
樓明傲這纔回身對上璃兒,神色不動:“收了吧,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
璃兒咬了脣,忙要繼續開口。溫步卿忙拍了桌子,搖頭晃腦道:“怎麼差不多了,我這還不飽呢。”
樓明傲扔給璃兒兩支空碗,言語清淡:“把空碗收到廚間,給溫爺貼兩張餅再出來。”
璃兒蹲在竈前出了神的想着清晨見楊歸的模樣,還有來來往往行人議論紛紛的滅門事件,心中越發躁了起來,
連着三張餅的火候都大了,扔在了腳下,心不在焉的去糊第四張餅。
樓明傲推門而入正看見“暴殄天物”的璃兒,推過去一碗熱粥,把璃兒拉起來,自己蹲下去由竈裡掏出了餅面
,狠狠瞪了眼璃兒:“小溫說他水飽,要我同你說聲不吃了。給你端了粥,自己找地喝去。”
璃兒雙手端着粥碗,忍不住直勾勾盯着樓明傲,聲音夾雜着顫抖:“主子,難不成楊歸……”
樓明傲驚然一怒,擡了手要向璃兒半張臉揚去,只落在璃兒耳後愣了好半晌。璃兒瞪大了眼珠盯着面前的主子
,這女人雖說玩鬧些,但從未打罰過嚇人,吹鬍子瞪眼盡天都是,今日的滿面肅然卻是前所未有。驚得璃兒顫
抖着牙根,手裡滿是熱粥的瓷碗“啪”一聲直落了下去,濺了裙裳,口中說不出一個字,雙目緊攥着樓明傲,
生生吞下了駭淚。
樓明傲見這情景,反而下不去手,喪了氣怔怔放下胳膊。回身掩好了門窗,倚在門板上,愣愣的看着璃兒,眼
神複雜而迷離。渾身的力氣彷彿泄掉了,自額頭上竟也迸出了冷汗,樓明傲好不容易開口道:“你是嫌自己活
得久了,還是嫌你主子我活太久?!”
璃兒忙蹲下身子去收拾滿地的碎片,一個沒忍住,淚簌簌而下。樓明傲偏了頭不去看她,只對着水缸裡映出來
的自己大半個身子,心下又酸又痛。她琢磨着水缸裡的人影自己竟是看不清楚了,彷彿那一個影子混雜了千萬
,影中人滿眼驚慟,神色哀而不傷,是堅定異常。
“你真當我這個東院主母過得多瀟灑?!真當男人縱着就天不怕地不怕?!真當那男人忠情不二睜一隻眼閉一
隻眼由着我胡鬧由着你們多嘴?!你真當明佑山莊是個什麼地方?!”樓明傲深深吸了口氣,“不過是個吃人
不吐骨頭的地獄!”
璃兒定定仰了目,主母神色中的複雜糾結,是自己從未窺探過得。她從來知道主母並不開心,卻從不想,竟是
這般小心翼翼惴惴不安。
樓明傲忍着不蹙眉,一手指了窗外的方向:“那男人——隨便一眨眼就能把我們碾碎,我絕不是嚇你!他今天
方還能在意着你,明天則讓你魂飛煙散。你可以逗他,罵他,戲他,乃至恨他,可絕不能猜中他心中所想,更
不得揣摩他的一舉一動。你若還想活下去,就要把自己當個傻子,當個庸人,裝成瞎子聾子啞巴,就是不得小
聰明半刻。”
璃兒看樓明傲的神情夾雜了太多,她自己都辨不出所有的情緒,她心下慌亂極了,只看着樓明傲反倒添了幾分
淡定,臉上淚痕濺散,她復其身,拍了裙裾,和樓明傲兩兩相望。見樓明傲隱隱閉上了雙目,自她脣間迸出的
字隱忍而釋然:“活着一天,就是有福氣,便該珍惜。你方日同你一般不知死活,今天才知道這福氣來之不易
。你今後會明白,活,實則比死難,所以便更要小心翼翼,更要珍惜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