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笑着笑着終以覆下眼眸,沉沉地睡過去。
不同於此前的昏厥,這一回,他眠得極外安穩。她方想撤下簾子,卻見他猛地抽搐,胡亂擡手死死扣住她腕口
,雙目緊闔,卻是掙扎着喃語:“娘,疼…長生疼…..”
那一瞬間,最後一道防線轟然傾塌,此時他誰也不是。只是一個言痛喚着自己孃親的孩子。積鬱的苦楚潰堤而
出,滿心揪扯,她的孩子在痛。她寧願這痛是在自己身上,若能分擔去,她絕不會在意這一兩分痛。
身後溫步卿急步而至,拉開樓明傲,出手握上長生脈間,神色並不好。擡眸間匆匆看了眼樓明傲,痛色一閃而
過,驚得她忘卻該如何呼吸,只瞪大一雙目,死死咬脣。
溫步卿捏着他的腕子不鬆,呆然怔着,指下如湯涌浮,他竟是摸出了死脈!旦是夕死定無疑!但不知多久,他
放下輕帳,絕望轉身,不看向任何人。
樓明傲忙進步言道:“他說他疼,倒是疼在哪裡,怎麼不施針,用藥也好,配藥吧。”
溫步卿極力躲避她的目光,沉下一口氣,僵硬道:“不必了。”
“什麼是不必?!”她扯上他的袖子,固執一如她樓明傲,手一揚指向牀幃,怒喝:“你沒聽見他在喊疼嗎?
他確是疼,用藥施針皆好,只不要他再疼。怎麼可以看着他痛,身爲母親,怎麼能看得忍心……”聲音連連哽
住,如果連溫步卿都要放棄,是否意味着藥石無濟。眼下她什麼都不敢想,只想着再不要他痛就好。
“樓明傲。”他喚她,復擡起眸子對上她。
“別喊我。”每一次他這般喚她,都是極其認真的時候,往往說以嚴肅認真連玩笑都不去開。
“樓明傲。”他定住,滿眼凝滿了痛,死脈之人並非他的兒子,但也不知道他爲何要如此痛,“如果…如果沒
救了,會怎樣?!你會怎樣?!”
她極緩極緩的仰起頭,盯死了他,一動不動,反覆咀嚼着他的話,還是不懂,不想懂!周身忽然不顫了,整顆
心忽變得空空的,像個孩童般茫然失措,卻又固執的重複着:“他在痛,你有沒有聽見那個孩子在喚着他孃親
說他痛。他真的在疼,你怎麼可以無視一個孩子的病痛。”漸漸回身,望着帷幕中的孩子,如被驚雷穿透,渾
身僵直不動,似中了魔障般自言自語道:“我去給他熬藥,吃藥就不會痛了。”言罷,再不顧溫步卿阻攔,忙
跌跌撞撞衝出去,拔腿擡了幾步腳下軟下,又是要倒下,由着來人忙以手托出。
“胡鬧,你怎由她這般顛跑!”司徒遠驚怒惶急,出手攬緊她,卻轉眸對着呆愣出神的溫步卿喝斥,只見二人
神色都是異常,才斂了怒氣,復朝向榻上望去,抿脣淡道,“可是長生不好?!”
長生二字復又驚醒了癡迷中的樓明傲,她忙用力掙脫,推着他環住的雙臂,似不認識他般只顧着唸叨:“你放
開,你放開我。本宮的身子,豈是你等下人能碰的?別擋道,我要去熬藥,用藥就不痛了。”
他見她神志不清,驚道:“你看着我,看着我——”
她面上淚水橫流,只拼着氣力推他,推不過便在他懷中拳打腳踢起來:“我錯了,長生,是孃親錯了。盡是我
的錯,我不該偷生。我救你,我定會救你。”一拳竟是落在自己肩頭,痛得自己連連抽氣。
司徒遠見她如此,心痛得要裂開,忙圈住她雙臂,由着那拳頭盡砸向自己胸前,只她不傷到自己就好。最後一
拳直擊心口,他冷眉直皺,咬牙堅挺。然樓明傲突然安靜下來,眼角溼潤望着他,痛苦地表情流出,呢喃道
:“你知那條路有多黑嗎?連盞燈都沒有。他那麼一個孩子,要如何走?!”眼中盡是哀色,只望一眼,便痛
得移不開視線。
他終於鬆開她,卻不敢完全放手,擔心的目光片刻不離。只他進一步,她反退半步,似再不要他靠近。
“我錯了。我不該偷生,更不該亂了所有人的命盤。”她堅定道,絕望而又無奈,“都是我太貪心自私了,總
想着自己。六年前,本該就是你坐上這位子的,如果是你,什麼都不會發生。或者說…如果不是我留在你身邊
,一切都不會是亂成現在的模樣。”
“不是你,同你無關。”司徒遠連連阻止她繼續胡言下去,“是我不要的,怎麼會是因爲你。”他全不明白她
的話,卻也想方設法寬慰,哪怕片刻的冷靜也好。
滿堂之中,只溫步卿能聽懂她的話,他此時方從怔愣中回身,無力地看着身前二人的對峙。
“你不懂的。”樓明傲漸漸安靜下來,聲音越發微薄,“那孩子的命,不該是這樣的,你也不是。都是因爲我
啊……他罰我就好,爲什麼要連累長生。因爲是我的兒子嗎?所以我苟且的命,竟是要以他的命來換?!”
他隔着她半步,咫尺的距離,卻不敢握她的手。那種絕望,遠比恐懼更引人生寒,比痛心更沉重的淒涼肆虐撕
扯自己。一陣冷風襲過,掐滅了燈芯,霎時黯了下來,連着呼吸都輕了……
深夜寒寂,她只着一身淒冷長服,於中宮後殿漫步行走。鬢間別着烏木單簪,是最簡樸的式樣,由風掠過,落
下青絲數餘。緩緩推開了奉仙殿重漆朱門,殿內素幔白幡觸目可見。外間堂風只一過,低垂的挽幛紛飛而起,
層層卷卷若白花雲海,綿延以無盡哀慼。銅鎏九龍香爐燃以暹羅安息香,那香氣偏甜,泛着清新的木馨。香火
虛遊,嫋嫋盤桓。
她由帷幔挽幛中走過,步出一片香霧氤氳,立定在上官逸的靈臺前,臺上的靈燭流着暖淚,平添殤痛。白盞宮
燈下,籠罩起堂前高壁張掛的瞻像,聽說這最後一幅聖容端像,是宮廷畫師三年作出,形象畢精。她焚了一把
香,纖纖長睫下氤氳着迷離。
“上官逸,終是會有法子的吧,只認命就好吧。”深吸了口氣,抑下眼中涌起的熱浪,“那我認了,我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