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大開,一大羣人蜂擁而至,靜靜的排在兩邊。那個人身着龍袍,踏着明晃晃的龍靴穩步靠近,襟前躍起的
龍爪,揮舞於金絲銀線中,霎時耀眼。她望着他,卻是隔着迎聲跪下去的一地宮侍。從前,她與他,只相距幾
步,如今她忽而發覺他二人之間卻是隔了天下。
一路行來,他的目光只落及她身上,那步子越行越慢,而後於三步之外定住。
“要我跪嗎?”這屋中除她之外,再無立起的人影,她掠了眼衆人,而後輕無力笑着詢問。如要她跪,她自是
能跪的。
他不語,只緊緊扣着她的目光,一隻手負在背後卻是死死攥着袖口。指間摸索着翡翠扳指,轉着一圈又一圈。
身後隨侍的總管公公見是這場景,忙踉蹌起身,引着屋中衆人散去,皇輦皆以撤下。空餘兩盞宮燈恍惚映下二
人的影子。
樓明傲盯着殿磚間那抹寂冷的影子,終是蹣跚起身,上身微前傾了去,作勢要行跪禮,只膝上無力,甫一起,
便是晃悠向前栽了去,恰倒在他懷中。雙膝落地前,他猛抽出手架起她兩肩,周身的氣力盡匯聚在兩手之間,
穩穩擡住,就是不要她膝跪及地。
“你羞我呢?”一手托起她,另一手繞過軟腰,緊緊扣住她後脊。聲音很低,卻不無自嘲,
那沉斂堅定的目光犀利如劍矢,直逼得她不能不仰目相視。那一句倒也說穿了她的心思,她便也不費言解釋,
只凝住他,久久不動。
他難以見她如此安靜,必是明白她心中不好過,抿脣輕輕一嘆,將她帶至胸前,擁緊,“這天下,只你不跪。
”他有意要讓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有心要讓天下萬民皆知。他寵她,便要用天下來寵。
可她也明白,或許自己於他,是比權位富貴來的重要,卻終是敵不過江山社稷,敵不過一出新政……只她並不
悲哀,這般男人總要顧及太多,於他求一份平凡夫妻的愫緣,是她太過天真了。或以是命吧,身上流着帝皇霸
主的血,天命,實難以躲過。
他此刻並不想同她解釋,漆黑的雙瞳載滿了無數言句,然他和她都明白,不過都是藉口。他從不敢想這女人若
以社稷相較,孰輕孰重,他厭惡這番對比,便遲遲不去面對。
“我明白。”她看出他在痛苦,再不忍折磨彼此,反是妥協了道,“你不用說,我都明白。好吧,就這樣吧。
從前的話我收回來。做你想做的,達成你的雄心壯志,這一條甚是艱難漫長,只誰也擋不了你。”她一路都在
放手,走至這一步,似乎再沒有值得堅持的了。
他眸中閃以千萬般情緒,皆由着她的溫言軟語化作一池暖流,靜靜淌過。
“別離了我就好……”略垂了頭,呢喃着吻向她香鬢,心口卻無端疼起來,疼她!
她輕撫着他後背,指尖一下下由他後脊緩緩滑過,安寧而舒然。眼前的男人雖是做了好久的父親,只落寞起來
依然還似個孩童,恰有長生的模樣。思緒掠及長生,心又是一沉。恍惚間只得應着身前人:“我不走。怎麼走
得開啊…這宮裡是寂寞,只我會盡最大的能力陪你一同寂着……”
這一日晌午,他哪也不去,連摺子都不急着閱,只歪在軟榻上看着她靜靜眠過去。爲她緊被衾時才發現,她身
上已腫得很辛苦,腿間一個指頭按下去,都能落下好大一處坑。偏她從不同自己言辛苦,養胎這些個月,她吃
了多少罪,縱是不說,他心裡也明白。當着面他故作出一臉不知,背過人去,常要愣去許久。這哪是要孩子,
卻是要她的命啊,他哪裡敢由着她以命相撐。私底下也有心想去了這孩子省得她受苦,只一聽她興致勃勃言及
腹中的胎兒,心便疼得一抽一抽。沒了孩子他尚以能受住,卻受不了她悵惘茫然的神情。
一手輕撫着那隆起的腹間,這小生命仍在頑強的生存,時而能感覺他“嗵嗵”躍動的心跳。這孩子,是繫着她
的生命,卻也連着他。
“諾晞啊。”輕嘆着,認真道,“再乖些…莫要讓孃親太辛苦。她撐得住,爹爹卻撐不住了……”
十一月初四,長生病復惡化,湯藥流食皆不能進,即是溫水,喝下去都要連着血吐出好幾口。樓明傲終以全然
不顧,只守在他榻前日夜扶侍,每一次長生醒轉,皆能看着她魂不守舍地臨着自己,又每每在她擔憂的目光中
昏去。兩日下來,她似是要瘋了,無力茫然地看着他醒了吐血,復又昏去。
又一場雪落下,只讓樓明傲更憂下幾分,這一年,她是怕極了落雪。尤以眼下,她最怕哪一日,他便由雪帶走
,再握不住。雪方落下半個時辰,長生卻悄然清醒,毫無預兆地精神明好。擡眼時竟也言了聲,要她攬他起身
。
她將他扶起,以軟枕靠着腰下,而後由着他半個身子傾在自己身上。她剛要說話,卻被他猛握上自己的手,那
溫熱的手攥住柔腕即是不放,有稍許的打顫。
“我…夢到父皇了。”輕睫微眨,揚起淡淡的笑意。他都要忘記父皇的面容了,只如今記憶的外殼層層剝落,
那身影漸以清晰,連着心口僵死的暖意亦隨之復甦。
樓明傲怔愣了許久,由着腦海中那張面孔逐漸步出黑黢,浮現而出,乾涸的喉嚨僵硬發出聲響:“是在笑吧…
他笑起來很好看。”她想不到在他最艱難的時刻,竟會由那個人走入夢中,或者說,這孩子從來依賴的人,只
有那個離世很久的父親。該以多痛苦,明明愛着那個人,卻不得不接受骯髒的現實,打破心中所有美好的念想
。連幻想都不能再美好的人生,確是最悲哀。她亦是此時才明白,長生多年來的缺失,雙親之愛,他早已缺得
很久了,更爲重要的是,沒有夢,連憧憬都沒有。
“是啊。在笑。”脣間笑意顫顫,笑眼更彎起,久已未這般開心了,“確實好看。你…竟是記得啊。”
這一問,直戳向心口,她終以誠實地問了自己,而後誠實地迴應:“是,我還記得。”不是記得,似乎是忘不
掉。是該如何忘卻,愛過那個人的心情,她仍未尋出個答案。只想着這樣便好了,努力不去想,便勾不起記憶
,努力不去記,便由時間沖淡。她選擇什麼也不做,不去努力忘,也不會去盡心回憶。只這樣,時而想起,時
而模糊,時而緬懷,時而這般淡淡的怨過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