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的風漸起。後簾處持帷的女人身形隱隱不穩,手間微鬆了力,由着簾帷落下,遮去眼前的一切,恍惚卻也
極其真實着。她緩緩喘了口氣,漸以回身,步子確在聽到隨後那一聲後定住——
“臣定當尊秉聖旨,推以新政,盡掃積弊,還我朝以清明盛世。”
樓明傲由這一聲愣了許久,伸出手隔空握上一縷陽光,五指間綻放着光華明潤。一幅又一幅過往圖景穿插而入
,猶記得那男人於自己榻前哭言放手。這一放,便是六年。六年,他卻也陪着自己過清寡安定的小日子,他似
爲她做了足夠。一個男人,且是滿懷雄心遠志的男人,竟能日日立於那權位下不動分毫,生生碾碎積攢多年的
野心權欲,只因一個諾言。
不是他破了諾言,他確沒有爭,而是由人親手奉還。或以說,那本該是他的,卻因她失去了那麼許多年。時以
輪迴,萬物終要轉至正道。這樣也好,如若哪一天,她再不能陪他,他亦不是全然失去,一如所有。有千秋霸
業萬里江山相伴,他必不會落寞……
十里樓臺盡在眼前鋪展而開,這一次臨風而立於巍峨之上,胸中涌動以莫名的激緒。司徒遠長袖而負,眼中一
片堅定,清遠明邃。溫步卿立於他身後,只聲音飄了上去:“我以爲…你斷不會應。”
司徒遠巋然不動,眸光淡下:“我也以爲會是不應。”然,新政大計,遠比自己的堅守更具分量。那一年,他
初訪雲南代父皇尋以旱情大災,見子民陷於水火之中,餓殍浮屍遍佈鄉間,失親稚童團抱慟哭。才之朝廷政命
早已是流於形式的一紙虛令,民生百苦,爲君者不知,反驕傲自得,以爲天下大安,永存萬世。殊不知積弊叢
生,權基潰敗早已透現。可恨舊制濁混,皇綱不振,國法無行,貪污成風,民苦積難。而這宦海亂沉中反是皇
親重戚作以害羣之馬,懷私罔上,掌控貪源。其門下盡是結黨私營,求以私利,黨同伐異之風日趨而盛。衆宦
仿效行之,至惡性循環,哀嘆無人心繫民生,上下官臣沆瀣一氣瞞政不報,上遮惡弊,下苛百姓,強取豪奪,
魚肉子民。亦是從那一日起,他早已暗下決心,他日持以皇柄,定要以新政爲首,清查徹底,革舊布新。
“你倒是要如何予她說…”想及那女人的固執,溫步卿竟擔心了起,嘆了一聲,轉眸凝住他。
司徒遠亦陷入惘然,握緊的十指復又鬆了開,冷風吹散腳邊落雪,迷了視線。冷澈如冰的眸眼因着想起那女人
的目光不由得恍惚着起了溫潤,而後糾結地闔了雙目,聲音自脣角溢出:“新政啊……”若要救萬民於水火,
若要身負重擔襲以長生的期盼,若要這江山固若金湯,穩若磐石,萬世不傾,終要隱忍。
孝仁四年,第三場雪盡,皇旨昭告於天下,孝仁帝固疾纏身,朝事不理,留詔遜位,傳璽於端慧王。十一月初
一,孝仁帝以病體御臨勤政殿,召見國戚重臣,親以宣命內禪遜位,承允端慧王即位,復其上官裴之名,示以
諸臣。又命明年爲即位皇帝宣平元年,屆期歸政。十一月初二,帝御太仁大殿,臨朝臣舉以內禪大典,授新帝
以國璽,自持龍印。九華門城樓之上,禮部鴻臚寺官於同刻奉以金鳳班詔,恭讀孝仁帝“告天下萬民折”,誥
令天下萬民,恭祝宣平帝即位。
那一日,司徒遠立於雲陽大殿之上,身着金龍朝服,明黃熠熠。這一身九龍金服,繡的不僅僅是金緞龍紋,孔
雀銀絲,還有珊瑚珍珠串起的無上尊貴和權威,金碧輝煌間沉如山的重擔猛地覆籠盈上。他忽而明白了她的話
,這個位置,遠比任何都冰冷決絕。衆臣匍匐於殿下,數次跪拜,數次山呼,“萬歲”之聲由雲陽上空,至九
華門,再以京城上下,轟天震地……
日光越發濃重起來,樓明傲坐於長清宮偏殿中,聽着由遠及近的恭賀朝拜聲,並沒有想象中的刺耳,只垂在胸
間依是鈍鈍的疼痛。她從來都是接受事實的人,自那日後,不及他說,她便是於心底認了的。只想不出,他爲
何多日不予她解釋,或以,他是不敢,還是沒有顏面。
新皇即位,家眷即要入宮,她隨意選了長清宮,只因退位休養的長生選以退居自己出生的長清宮鳳熹主殿。
“夫人。”迎頭奔來的小宮女但不知道要喚這位夫人什麼名號,新帝初即大寶,後宮之冊立更是不及談起,眼
前這位女人雖實以正妻,只端慧王的花冊上未有她正妻之名,入宮後的封立更是無從談起,索性由着夫人二字
一帶而過,“夫人,福公公那來了消息,言皇上出了議事堂即要落駕長清宮,準您先行備着。”
一旁的璃兒聽不得這般卑微的做樣,臉色立馬拉下來,撇嘴道:“主上要來,自是會自己走來。我家主子身子
不好,什麼是要備着?難不成要前去長清宮外跪着侯駕?!還有,也不知你打哪來聽的夫人,我家主子嫁給主
上十年,從不以夫人居稱。夫人二字是妾房用的,你用在我家主子身上怕是失禮了吧。”伺候主上主母十餘年
,一時之間還難以適應身份名位的變化,依着習慣斥責了番,反被樓明傲的眼色制止。
對此等繁雜禮節,她明白,更不會爲難這小丫頭,只輕描淡寫了道:“你同福公公回一聲,就言我身上不大爽
快,出宮迎駕怕是困難些。你只這麼同他說,傳上去,聖上自會明白。公公亦不會因疏乏禮數爲難你。”
小宮女得了話,忙怯怯地退出去。待到堂中沒了外人,樓明傲這才卸下一身飾態,偏頭看着璃兒道:“我看該
不是你要掌嘴了,入了宮,還一口一個主上,他不會罰你,可不代表宮中司禮能無視了去。”
璃兒卻也覺得新奇,從不見自家主母還有如此規矩一面,從前只道她是市井出身,出言舉止全然像個不全禮數
常規的。如今卻活脫脫裝出一副宮闈眷婦的模樣,且叫人挑不出差錯。
樓明傲並不覺得裝這一出有多辛苦,似乎入了這宮門,很多都已習以爲常。宮眷的日子她守了五年,從前那些
禮數宮則,至今仍清晰許多。開口想囑咐璃兒三兩句,卻聽院中傳聲已至——“皇上駕臨長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