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章和雲琨兩個人選了馬場最長的一個彎兒繞回來。兩匹黑色的駿馬並駕齊驅,誰也不落後,馬蹄踏雪之聲如疾風驟雨。
韓明燦聽見迎面傳來的馬蹄聲,不知來者是什麼人,遂忙一帶馬繮,往一側讓了讓。
雲琨從一從密林之後轉出來,迎面看見一身騎裝的韓明燦頓時愣住,下意識的猛勒馬繮,駿馬忽然受力,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擡起,轉了個半圈後,方不安的鳴叫着落下了前蹄。
“燦兒?!”雲琨看着韓明燦的雪貂帽子下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一時間恍如夢裡。
衛章也急忙帶住馬繮,狐疑的看着韓明燦。心想長矛說韓二姑娘去給姚燕語送衣服去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三個人在林間彎道上相遇,各自愣住。韓明燦最先回過神來,在馬上微微一笑,說道:“表哥,衛將軍,你們也來騎馬?”
衛章忙抱拳道:“二姑娘,好巧。你是跟二公子一起來的嗎?”
韓明燦看了一眼尚自發愣的雲琨,點頭說道:“是的,二哥還在後面。”
“那好,我去找二公子。”衛章看了一眼發呆的雲琨,麻溜兒的策馬離開,留下盯着韓明燦一言不發的雲琨在原地。
韓明燦看了一眼雲琨,微微笑道:“表哥,再會。”說完,一拉馬繮繩便要跟雲琨擦肩而過。
“燦兒!”雲琨忽然伸手,在韓明燦將要跟自己錯身而過之時一把拉住她的馬繮繩。
韓明燦回頭看着雲琨,微微皺眉。
兩個人的馬一前一後並列站着,幾乎貼到一塊兒,雲琨的手拉着韓明燦的馬繮繩,兩個人的距離也很近,衣衫幾乎貼着衣衫。
雲琨也側臉看着她。
燦兒臉上那道傷疤沒有了,眼前這張完美無暇的臉跟小時候那張圓圓的一笑就帶着酒窩的小臉漸漸地重合,讓雲琨恍如夢裡。
他幾乎想伸出手去,再一次捏一捏那軟乎乎的臉蛋兒,或者把人抱進懷裡親一親。
韓明燦被雲琨眼睛裡越來越重的*之色嚇到,她忽然一揮手打開雲琨的手,然後一拉馬繮繩從雲琨的身邊側開,淡淡的說道:“表哥,我二哥在那邊,你有事去找他說。”說完,揚起手裡的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胯下的棗紅馬。
這匹馬是韓明燦的心頭之愛,養了好幾年也沒捨得真抽過,今天算是破了例。
馬兒吃痛,嘶溜溜長鳴一聲,撒開蹄子狂奔而去。
“燦兒!”雲琨嚇了一跳,生怕韓明燦這個跑法會出事兒,於是忙催馬追了出去。
那邊衛章心裡的火氣一點也不比雲琨小。
他策馬過去便遠遠地看見披着橘色斗篷帶着雪貂風帽的姚燕語歪歪扭扭的騎在通體雪白的駿馬之上,那樣子似是十分害怕,衛章甚至可以感覺到她抓着馬鞍的手臂僵直到顫抖。
韓熵戉牽着馬,仰着臉回頭看着她笑,似乎在說什麼,姚燕語卻連連搖頭。
最讓衛章窩火的是那匹馬。
那匹馬是整個馬場裡最好的馬,而且是個人都知道這是皇上給韓熵戉這個外甥十六歲的生日禮物,是韓熵戉的心頭寶,連每日給馬餵食飲水刷毛的人都是精挑細選的。
韓熵戉跟養兒子一樣養了四五年的時間,自己也只起過兩三回,旁人是從來不給碰的。今日馬上坐着的卻是姚燕語。
而且,最最讓衛章想吐血的是,那丫頭明明緊張的要死,卻一臉的微笑比冬日的暖陽還燦爛!偏生韓熵戉那混蛋也高興地很,兩個人有說有笑,看上去要多歡樂有多歡樂!
笑什麼笑?!衛章幾乎想衝上去吼她兩句:你怎麼能對着父兄之外的男人笑?!禮儀規矩呢?淑女風範呢?!
那邊,韓熵戉牽着馬,不停地回頭叮囑姚燕語:“放鬆點,腰挺直了,別害怕……”
姚燕語也不是多麼害怕,只是騎在這麼俊美的白馬上,前面有個英武的世家公子給自己牽馬,她本來就有些飄飄然,馬兒一走,一晃,她便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晃,眼前的一切都晃,她也忍不住跟着晃。晃來晃去,頭就暈了。
韓熵戉見姚燕語這樣,心裡更加好笑,於是一再叮囑:“姚姑娘,放鬆點,你沒必要把馬鞍子抓那麼緊,放心,掉不下來的。”
“嗯,我知道了……我沒事。”姚燕語心想韓公子你能不能換個馬伕過來幫我牽馬啊?你身爲長公主的兒子給我牽馬,本姑娘亞歷山大啊!啊——啊?姚燕語還沒感慨完,便看見不遠處騎在馬上一身玄色戰袍的衛章。離着幾十步遠,姚燕語便敏銳的感覺到這傢伙身上散發的逼人的寒氣以及他要把人凌遲一樣銳利的目光。
“姚姑娘,我說的你可記住了?你看什麼呢?”韓熵戉牽着馬一邊走一邊說,偶然擡頭看見姚燕語呆愣愣的坐在馬背上,連緊張都忘了的傻樣,好奇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然後,笑了。
韓熵戉對衛章的心思十分的瞭然,雖然他心裡也喜歡姚燕語,之前姚燕語給韓熵戈醫治好了腳踝時,他的心裡也曾萌生出特別的感情。但經過後來的理智思考,他還是發乎情止乎禮,把這份感情漸漸地壓了下去。
他是鎮國公和長公主的兒子,他的婚姻勢必要跟家族利益聯繫在一起。長公主也好,鎮國公也好,甚至連皇上都算在內,這些人都不會願意他娶姚燕語這樣庶出的姑娘爲妻。
當然,他也知道如果他一定堅持,自然也會如願,他的父母疼愛自己,不捨得讓自己傷心。但鎮國公府的生活必定會折斷姚燕語的雙翼,讓她一輩子都生活在一個華麗的牢籠之中。
那樣,她一輩子都不會幸福。
韓熵戉不動聲色的牽着馬朝着衛章走過去。等姚燕語反應過來時,他們二人已經到了衛章的面前。
怎麼會這麼快?姚姑娘微微皺了皺眉頭,這會兒功夫她一直在發呆,根本沒反應過來幾十步的距離而已,如果雙方相對而走,也不過是轉眼的功夫。
“顯鈞兄。”韓熵戉朝着衛章笑着打招呼,“好巧。”
衛章從馬背上翻下來,跟韓熵戉點了點頭:“清之,你也來騎馬。”
“我閒着無事,陪妹妹出來玩兒,倒是你,大忙人一個怎麼這會兒有功夫來騎馬?”
衛章微微一笑,說道:“是君澤(雲琨的表字)拉我來的。”
兩個男人熟稔的打招呼,把馬背上的姚姑娘給晾在一旁。姚燕語覺得自己高高的坐在馬上看着兩個男人聊天實在沒意思,便咬了咬牙,拉過馬繮繩欲走。
韓熵戉卻忽然問:“對了,顯鈞兄從那邊來,可見到我二妹?”
“遇見了。我過來的時候她跟君澤在說話。”
“啊!”韓熵戉心道不好,妹妹已經決定跟表兄一刀兩斷,以雲琨的性子恐怕不會罷休,定要爭論一番,而自家妹妹平時還好,若是執拗起來也是十頭牛拉不回來的。這兩個人若是發生了爭執,肯定是妹妹吃虧!
想到這些,韓熵戈再也無法淡定,他忙把手裡的繮繩往衛章身上一扔,說道:“你幫我照顧一下姚姑娘,我去去就來。”
“好。”衛章微微一笑,接過馬繮繩,臉上的黑雲漸漸散去,側臉擡頭看了姚燕語一眼,英俊的劍眉微微一挑,目光中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快意。
姚燕語看着韓熵戉拉過衛章的那匹馬匆匆上馬疾馳而去,由愕然漸漸地轉爲臉紅。不由得暗罵一聲,我勒個去!怎麼本姑娘又跟這混蛋獨處了呢?
“姚姑娘想學騎馬?”衛章看着馬上臉色紅紅的姚姑娘,微笑着問。
這人氣場太強,雖然茶色的眸子裡閃爍着笑意,但在姚燕語看來這笑意裡卻帶着諷刺和那麼一點不懷好意。於是姚姑娘很英明的‘哼’了一聲,沒有理他。
“想學騎馬的話,這個樣子可不行。你這是坐在馬背上遛彎兒,不是學騎馬。”衛章說着,擡手把馬繮繩遞到姚燕語面前,“拿着,不管學什麼,一開始都要學會自己掌控。你連馬繮繩都不敢牽,怎麼讓馬聽你的?馬不聽你的話,你永遠也無法駕馭它。”
很有道理哦!姚燕語從心裡點了個贊。
不過再看這人幽深的眸色時,又立刻變了臉,扁了扁嘴,涼涼的說道:“誰說我想學騎馬?我就是喜歡坐在馬上遛彎兒。而且,本姑娘現在遛彎兒遛夠了,不想玩了。”
說完,她推開衛章遞過馬繮繩的手,拉着馬鞍子便往下溜。是的,是溜。
馬這麼壯這麼高,姚姑娘可沒有韓姑娘的膽色,根本不敢往下跳。
衛章看着這丫頭一臉倔強的笨樣子很想笑,但還沒笑出來便被驚到了。
姚燕語下馬的時候一不小心抓到了一縷馬鬃,嬌生慣養的雪獅子忽然吃痛,十分不滿的甩了一下腦袋,便把笨笨的姚姑娘給甩了下來。
“啊——”姚燕語只覺得手中一空,整個自己就不受控制的往後仰去。
衛章連忙伸出手臂去撈人,然而已經有些晚,角度也不怎麼對。姚燕語整個人便砸在了他的肩膀上,兩個人一起摔倒在地,鐵羅漢一樣壓在了一起。
衛章是完全沒想到會這樣,否則憑他一身的功夫怎麼可能會被砸倒?
“唔……好痛。”姚燕語的一隻手撐地的時候扭了一下手腕,一時疼的紅了眼圈兒。
“我看看。”衛章顧不得許多,忙拉過姚燕語的手腕來檢查。一隻治病救人的纖纖玉手上沾了泥土和細碎的砂石子,讓人看了不由得心疼。這樣的小手,自己只需輕輕一捏,她的骨頭就會碎了。可偏偏又是這樣柔弱的一隻手,捏起銀針,便可讓人起死回生。
衛章牽過自己的一角把姚燕語的手輕輕地擦拭乾淨,然後握着她的手腕細細的捏了捏,捏到傷處,姚燕語疼的一哆嗦:“啊!疼!”
“沒事。”只是脫臼了,衛章對這種傷十二分的熟悉,脫臼的話,只需把骨頭正回去便沒什麼事了,但聽見她說疼,衛將軍一顆經過三昧真火淬鍊的鋼鐵之心也忍不住抽了一下。
“一下就沒事了。”衛章說着,把自己的五指卡在姚燕語的五指之間,低聲補充:“待會兒如果疼的話……”
姚燕語等着他後面的話,卻冷不防手腕上一下劇痛,於是憤怒的推了可惡的傢伙一把:“啊——你幹嘛!”
衛章低低的笑着:“試試看,還疼不疼了?”
姚燕語一怔,試着活動了一下手腕——好像真的不疼了?嗯,有點酸酸的,不怎麼舒服,但的確是不疼了。但是!姚燕語擡頭瞪着衛章:“你明明話沒說完呢,就動手?你最起碼應該等我準備好的!”
“我說待會兒如果痛了就掐我。沒叫你推我。不過,你確定等你準備好了不會疼的哭?”衛章笑着挑了挑眉,看着她泛紅的眼圈,心裡有一種莫名的快感,好像欺負這丫頭,看着她委屈又執拗的模樣,他就非常有成就感。
嗯,衛將軍知道自己這樣有點壞,不過,很開心。
“你!”姚燕語氣的咬牙。多年行醫的她竟然也忘了在人最不防備的時候,痛感最低。
衛章卻好心情的調侃:“哎我說,你怎麼那麼笨?下個馬也能摔下來?”
說本姑娘笨?去你的大頭鬼,你全家都笨!
姚燕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心中的怒火,一遍遍的勸自己:別生氣,別生氣!這混蛋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看自己的笑話,他這是報復!自己越生氣他就越得意,不能讓他得意,不能……
連續深呼吸三次,姚燕語冷冷的推開衛章,從地上爬了起來,彈了彈衣服上的泥土,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哎!”衛章一躍而起,快步上前攔住姚燕語的去路:“這就生氣了?”
姚燕語依然繃着臉不說話。
“好了,我教你騎馬,算是給你賠罪。”衛將軍放低了身段哄姑娘開心。
“謝了。”姚燕語咬牙道:“只是我太笨了,如果再從馬上摔下來,人家會笑話大將軍你教的不好。那樣的話,帶累了將軍的一世英名,可是我的罪過了。”
說完,傲嬌炸毛的姚姑娘擡手暴力的推開好脾氣的衛將軍,一路小跑,直奔馬場的營房去了。
挺可愛的,最起碼比剛纔騎在馬上戰戰兢兢的樣子可愛多了。衛章捻了捻五指,再次感受着剛剛跟心愛的姑娘五指相扣時的感覺,會心的笑了。
韓明燦和韓熵戉雲琨三個人回來的時候,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雲琨更是黑雲罩頂,一副生人莫近,惹我者死的神情,姚燕語看了他一眼就乖乖的收回了目光,心想大雲朝皇室子弟果然不好惹。
韓明燦看見姚燕語衣服上的污漬,暫且把自己的不痛快放到了一邊,拉着姚燕語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問:“你摔着了?”
“嗯。”姚燕語乖乖的點頭,“不過還好,沒關係的。”
韓明燦皺着眉頭看了一眼衛章,目光裡帶着責備,你一個將軍,居然連個姑娘都照顧不好,讓人從馬上摔下來了?
衛章目光閃爍,側了側臉,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我們回去吧。”韓明燦沒再多說,反正今天不是什麼黃道吉日,做什麼都不開心。
“嗯。”姚燕語也覺得還是早些回去的好,再呆下去她都快被雲世子這塊冰塊給凍透了。
“你能走嗎?”韓明燦這才反應過來姚燕語摔過了,關心的問。
“沒關係的。”姚燕語趕緊的站起來拉着韓明燦往外走,這裡的氣氛太詭異了,她一點也不想多呆。
兩個人攜手出了營房,身後跟來的疏影和翠微等人也趕緊的跟了出去。
雲琨黑着臉不說話,韓熵戉問衛章:“走吧?”
“走。”衛章又看了雲琨一眼,有點猜不透這三個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乾脆也不猜了。
韓熵戉跟在衛章之後出門,臨走時看了雲琨一眼。雲琨一聲不吭的跟着出去,三個男人沉默不語的各自上馬,在馬場的看守們恭送的聲音中離開。
馬車裡,姚燕語握了握韓明燦的手,低聲問:“你跟他說了?”
“嗯。”韓明燦看上去很平靜,但眼神中難以掩飾的不捨和痛苦出賣了她內心的掙扎。
“你們……吵架了?”姚燕語忐忑的問。
“他不同意。說過了年就請皇上賜婚。”韓明燦想起雲琨抓狂的樣子,一時心裡痛楚,紅了眼圈兒,但卻強忍着把眼淚逼了回去。
“皇上會賜婚嗎?”姚燕語心想如果皇上賜婚的話,誠王妃是不是會對這個兒媳婦好一些呢?
“我會跟母親說明白……母親若不同意,皇上不會輕易賜婚的。”
“……”姚燕語心想到底是有個厲害的娘會好過一些,可爲什麼連這樣她都不能開心呢?世上的事情真的好難兩全其美。
看着韓明燦如此痛苦,姚燕語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兩個人依偎在馬車裡都不說話,各自的心事不同,但卻卻都不開心。
馬車走了一個多時辰進雲都城門,此時已經是下午時分,城門口熙熙攘攘多是出城的百姓。進了城門後,入目則是一片繁華。俗話說進了臘月便是年,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八,大街小巷裡有鞭炮聲起伏不斷。更有調皮的小孩子拿了鞭炮跑到繁華的大街上來點,看見行人嚇一跳,便嬉笑着跑開。
外邊的繁華熱鬧跟車內的兩個姑娘無關,姚燕語想着如果韓明燦回家,雲琨勢必能跟了去,雲琨跟了去,韓明燦自然會不自在,大過年的,韓明燦不自在,長公主自然不會高興。於是輕聲問韓明燦:“姐姐餓了吧?晚飯去我那裡吃怎麼樣?”
如果韓明燦去了姚燕語那裡,就算雲琨去長公主府說什麼,都有長公主和韓熵戉應付,至少兩個人不在一起,各自也能理智一些。
韓明燦稍微一愣便領會了姚燕語的意思,於是笑了笑,點頭說:“好。”
姚燕語剛要問韓明燦晚上想吃什麼,馬車忽然晃了兩下停了下來。
“怎麼了?”姚燕語蹙眉問。坐在車門口的疏影忙調開車簾子問:“姑娘問,怎麼停下來了?”
車伕忙回道:“回姑娘,前面好像發生了什麼時期,好多人都圍在一起,把路給堵住了。”
姚燕語從掀開的車簾處往外看,但見人頭攢動,人聲喧譁夾雜着喝罵聲和小孩子的嚎哭,居然吵翻了天。於是皺眉道:“怎麼這麼吵?是誰在打架,堂堂天子腳下欒城這樣,就沒人管麼?”
韓明燦也奇怪的坐起身來,掀開一側的車窗簾子往外看。但這邊離得遠,前面又擠滿了人,實在看不見什麼。
一路護送的衛章三人已經勒住了馬繮繩,韓熵戉皺着眉頭問:“當街聚衆鬧事,怎麼京兆府尹也不管?錦林軍呢?難道都回家喝年酒去了嗎?”
雲琨卻沒這麼好的性子,他本來心裡就不痛快,這會兒被阻住了去路更是火上澆油,於是吩咐身後的隨從:“去看看是什麼人在這裡鬧事!把帶頭的抓起來送到順天府的大牢裡去過年!”
隨從答應一聲擠進人羣裡去,不多會兒又滿頭是汗的擠了出來,湊近了雲琨低聲說道:“世子爺,是郡主……在懲戒一個……刁民。”
雲琨皺着眉頭瞪了一眼吞吞吐吐的隨從,低聲喝道:“說實話!”
“是一個孩子把鞭炮丟到了郡主的馬腿上,郡主的馬受驚,險些把郡主給摔下來,所以……郡主正在懲戒那孩子。京兆府尹的人也在,但……不敢說什麼。”
“簡直混賬!”雲琨氣呼呼的跳下馬,一把推開隨從便擠入了人羣。
人羣內,雲瑤正摔着馬鞭狠狠地抽一個七八歲的男孩。
小孩被打的一身青布棉衣七零八落,沾了血漬的棉絮飛了一地。
這孩子起初還在地上來回的翻滾這開哭號救命,當雲琨擠進來的時候,已經沒力氣喊,也沒力氣滾了,只是拼命地伸着手,似乎是想往人羣裡爬。無奈雲瑤上前一腳踩在他的後背上,他一絲也動不了。
旁邊,誠王府的兩個護衛摁着一個三十多歲荊釵布裙的婦人,那婦人已經哭啞了嗓子,跪在地上一聲一聲的哀求着:“郡主饒命!郡主開恩,求郡主放過我兒……我苦命的兒子啊!你不要舍了娘啊!”
“住手!”雲琨怒聲一喝握住了雲瑤的手腕,伸手把她手裡的馬鞭給奪了過來。
“哥?”雲瑤嚇了一跳,剛要發飆罵人,回頭看見來人竟是自己的哥哥,於是擡腳轉身,衝到雲琨的面前,扁了扁嘴巴,撒嬌:“那小雜種驚了我的馬,差點把我摔死!”
雲琨陰沉着臉看了一眼雲瑤,沒說話,徑自走到那已經昏過去的孩子跟前,蹲下身去,伸出手指摸了摸小孩的頸動脈。頸動脈虛弱的跳動着,說明這小孩雖然還有氣,但情況卻不怎麼樂觀。
雲琨的臉色更加陰沉,目光兇狠凌厲,若不是打人的人是他一直護在心尖子上的親妹妹,他幾乎要把人一掌抽飛。
旁邊被護衛摁住的婦人眼見有人來,立刻提高了聲音嘶喊:“饒命啊!大人!我兒子年小不懂事!求大人放過他吧!你們打我!你們打我吧!別再打他了,他還是個孩子……大人開開恩!大人開恩啊!”
雲琨偏頭瞪過去,低聲喝道:“放手!”
護衛嚇得一個激靈,趕緊鬆手。
那婦人一被放開立刻起身撲過來,抱住自己昏迷不知人事的兒子嚎啕大哭起來。
至此時,衛章和韓熵戉也已經撥開圍觀的百姓擠進了人羣,見到這番情景,韓熵戉已經吩咐自己的隨從開始疏散百姓。畢竟誠王府聲譽受損,對長公主和鎮國公府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
皇族尊嚴不容挑戰,但百姓之怒也不容小覷。老百姓們已經被雲瑤的暴力蠻橫給激怒,此時羣情激奮,都等着有人出面能公平處置此事,誰也不想就這樣離開。
雲琨緩緩地站了起來,看着雲瑤,怒聲斥責:“你立刻回府,向父親請罪!”
“哥!”
雲瑤還想說什麼,被雲琨怒聲暴喝一聲:“回去!”
“……”雲瑤扁了扁嘴巴,不忿的哼了一聲,馬鞭一甩,轉身走了。
“你們!”雲琨指了指雲瑤身邊的幾個護衛,冷聲說道:“回去找府裡的總管,各領五十鞭子!滾!”
“是。”護衛們不敢多說一個字,一起躬身領命後,隨着雲瑤離開。
雲琨呵斥完了雲瑤和她的護衛,復又轉身蹲下去,低聲跟那婦人說道:“先把孩子送去醫治要緊,有什麼事等給孩子醫治完再說。”
那婦人還以爲自己的兒子已經死了,再也不理會雲琨的話,只是一味的抱着昏死過去的兒子哭。
雲琨皺了皺眉頭,正要招呼自己的隨從過來弄人,便聽見一個溫和的女聲:“我來看看吧?”
“姚姑娘?”雲琨看見一身騎裝的姚燕語,愣了愣,忙站起身來,說道:“姚姑娘快請。”
姚燕語蹲下身子,單腿跪在地上,伸手去抱那個孩子。
那婦人嚇得往後躲,哭道:“求求你們,放過我可憐的孩子吧……他……他已經沒氣兒了!難道你們還要鞭屍嘛……求你們……”
姚燕語柔聲勸道:“這位大嫂,你的孩子還沒死。我要給他醫治。”
“啊?我兒子還沒死?!”婦人已經全無主意,擡頭看見姚燕語溫和的眼神,急急忙忙的把孩子往姚燕語的懷裡送一邊哭訴:“姑娘!你能救我兒子?你能救!你快點救救他!我可憐的兒子……嗚嗚……我謝謝你!我謝謝你……嗚嗚……”
姚燕語顧不上那孩子一身的泥土血漬,把人攬過來靠在自己的膝頭,轉手拿過翠微遞過的銀針,先針孩子的人中穴。須臾,小孩嚶嚀一聲,哭出聲來,且睜開了眼睛。姚燕語立刻出針,然後吩咐翠微:“藥粉拿來!”
翠微忙從隨身的包裹裡拿出一個小瓶子遞過去。姚燕語解開小孩破碎的衣服看着他瘦小的身上一道道的鞭痕,眉頭緊皺——傷口太多了!藥粉太少了!
小孩剛醒過來就連聲喊疼,哭的眼淚鼻涕一大把。翠微見了連連皺眉,姚燕語卻像是沒看見一樣,擡頭問雲琨:“附近有沒有藥店?!”
雲琨也被小孩身上的傷痕震驚了。
他雖然征戰沙場,殺人如麻,但被他殺死的那些人都是敵人,而死在他身邊的戰士都是爲了保家衛國。如今,他們浴血拼殺所保護的大雲朝的子民因爲調皮而犯下的小過失而被打得遍體鱗傷,這讓他這個驍勇武將也很看不下去。
“附近有沒有藥店?!”姚燕語揚聲怒問。
雲琨眼睛裡的悲憫激怒了姚燕語,是他妹妹把人打成這樣,他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假裝仁慈?他這個樣子,也只是爲了挽回誠王府的名聲吧?
“沒……沒有?”雲琨擡頭環顧左右,這條街是鬧市街沒錯,但賣的都是吃喝玩樂的東西,最近的一家藥鋪距離此處還有兩條街。
姚燕語眉頭皺的更深,看了看手裡的小藥瓶,吩咐翠微:“弄一碗水來!”
“啊?”翠微爲難的環顧四周圍觀的百姓,讓她去哪兒弄一碗水啊?
“給。”衛章伸手遞過一隻軍用水囊。
姚燕語看了看他,伸手把眼看又要疼暈過去的小孩放到他母親的懷裡,吩咐:“把孩子抱好!”然後一把拿過水囊,拔掉塞子,把藥瓶裡的藥粉倒了進去。
翠微一看便明白了,忙伸手解小孩的衣服,然後招呼大家:“誰能借過一件棉衣來?!”
旁邊有心善之人扔過一件棉袍。翠微接了,照在小孩的身上。待會兒姚燕語給這小孩子上傷藥,他這一身爛衣服已經被雲瑤郡主的馬鞭抽的七零八落,根本湊不到一塊兒去了。這大冷的天,可得把小孩給凍着了。
姚燕語拿了自己的帕子,把水囊裡混合了藥粉的水倒在帕子上,然後用帕子擦拭小孩的傷口。
她這一小瓶藥粉原本是帶着準備自用的,自然匯聚了外傷藥的精華,裡面不僅有三七粉,更有止血草的花籽粉,縱然混了水,止疼止血的效果也不容小覷。
露着鮮血的傷口被姚燕語擦過兩遍基本就已經止血了。
只是,這十來歲的小孩子被打得遍體鱗傷,全身上下的傷口連到一起,幾乎找不到巴掌大的一塊好皮膚。姚燕語一邊給孩子擦傷,一邊從心裡把雲瑤拉出來詛咒。
傷口被藥水擦過後就沒那麼疼了,孩子漸漸地止了哭聲,靠在他孃親的懷裡睡着了。
姚燕語擦完之後把水囊直接給了那婦人:“這個你拿回去,裡面的藥水還夠再給孩子擦一次的,若是她晚上發熱,你就再給他擦一遍。”
那婦人拿了好心人給的棉袍把兒子裹住,跪在地上給姚燕語磕頭:“謝謝姑娘!姑娘是觀音菩薩轉世!請問姑娘高姓大名?小婦人回去給你立長生牌位!”
姚燕語跪在地上半天,腿都麻了,她吃力的扶着翠微的手站起來,苦笑道:“不必了,你趕緊的把孩子弄回去吧。如果他晚上發熱,你記得弄些生薑和白菜根,蔥根放在一起煮水給他喝。”她沒給這婦人說什麼藥方,因爲看這情形,這婦人也不一定有錢去抓藥。
雲琨忽然想到了什麼,在身上一通亂摸,摸出幾張大額的銀票遞過去。
那婦人看了一眼,搖了搖頭,不敢要。
雲琨皺眉,看了看身邊的幾個人。衛章則從身上的荷包裡拿出幾塊碎銀子來放在那孩子裹着的棉袍裡,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姚燕語今天出門根本沒想着帶什麼銀子,而且她對自己的藥很有把握,回去再擦一回,傷口應該不會發炎了。如果發熱,也是受了風寒的緣故,喝點薑糖水應該就會好了,小孩子最好少吃藥。
周圍的百姓漸漸地散開,一邊走一邊稱讚這位姑娘菩薩心腸,好人必有好報云云。姚燕語在衆人的紛紛議論中一言不發的回到馬車跟前,上車,吩咐翠微放下車簾子走人。
雲琨到底叫了自己的兩個隨從來吩咐他們把婦人和她的孩子送回家。
韓明燦看着姚燕語難看的臉色,伸出手去握了握她的,沒說話。姚燕語無奈的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
百姓們逐漸散開,車伕趕着馬車迅速往姚邸趕去。姚延意聽說韓姑娘又跟着妹妹回來了,立刻吩咐廚房準備精緻的飯菜。
衆人回來後也來不及去見姚延意,徑自直接回屋,一進門翠微便吩咐:“快去準備熱水,姑娘要沐浴。”
姚燕語無奈的笑了笑,知道翠微是嫌街上那孩子身上髒。其實,那孩子也只是身上髒罷了,而那些自認爲富貴無邊的人穿着昂貴華麗的錦衣,踩着金貴的絲履,心裡有多骯髒,誰又看得見呢?
姚燕語泡了個花瓣浴,把身上的不舒服和心裡的不舒服統統洗掉。留韓明燦在家裡用了晚飯,又勸了她一些話,把人送走回屋便睡了,此時她已經把那孩子的事情直接丟到了腦後,畢竟那孩子用了她的藥傷口肯定會好,她也沒必要再爲此事牽腸掛肚了。
卻不知道這件事情當時被有心人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上。
燕王府,燕王雲慎禮的內書房。父子二人相對而酌。
雲慎禮聽兒子云珩把下午在街上的所見所聞講了一遍後,慢悠悠的抿了一口酒,說道:“這事兒你覺得你誠王叔父會怎麼辦?”
雲珩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道:“叔父一向溺愛雲瑤,這回縱然知道此事,恐怕也是雷聲大雨點小。又恰逢過年,估計也就是訓誡兩句就過去了。”
雲慎禮冷笑一聲,說道:“皇室公主郡主驕縱些自然是常理,但云瑤這次也太過了!身爲一個郡主居然在雲都城裡親手鞭笞百姓,而且對方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弄得人家遍體鱗傷,差點送了性命!恐怕那些御史們會揪着此事不放啊。”
雲珩思慮了一番,說道:“如今國孝已出,新年將至,而且這一年來風調雨順,各地都報了豐收,西邊邊關又打了勝仗,皇上心情很好,雲都城裡一片繁華喜慶,原本是要過個熱鬧年的。這件事情可大可小,兒子覺得,皇上未必喜歡把這事兒弄大。況且誠王叔父跟皇上情同手足,雲瑤也是在皇上跟前長大的,皇上待她如女兒一般,也未必捨得責罰。”
燕王搖了搖頭,“誠王仗着跟皇上一母同胞,便在朝中獨掌大權,近幾年來勢力越發的大了。我覺得,皇上未必就放心。”
雲珩拿起酒壺來給父親斟滿了酒,說道:“但兒子還是覺得,皇上對誠王和凝華長公主的情誼絕非其他叔伯姑母們可比。”
“嗯,畢竟皇帝當年即位的時候,他們兩個人是立了頭功的。加上一母同胞的情誼,皇帝帶他們自然與衆不同,這也無可厚非。但也僅限於此。你要記住,任何事情,一旦觸動皇權,那都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情面的。”
雲珩忙低頭答應:“是,兒子謹記父親教誨。”
燕王沉默了片刻,又笑了:“倒是這個姚二姑娘,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啊!”
“父王覺得姚姑娘很好?”雲珩看着燕王,等着父親繼續說下去。
燕王卻換了話題,問:“我聽說,姚遠之已經把那傷藥的秘方獻給了皇上?”
雲珩答道:“據宮裡傳來的消息,是這樣的。兒子覺得,皇上應該是和想用這個秘方配製藥粉,給錦林軍和精銳騎兵用。”
“嗯。如果藥粉配成了,姚家的二姑娘功勞可大了。”
“是啊。”雲珩點頭。這可是姚二姑娘獨創的秘方呢!
燕王捏着酒盅,輕笑道:“這次姚遠之又回去繼任兩江總督之職,恐怕也是這張藥方爲他出了力。”
“皇上一直很看重姚遠之。”否則也不會讓他在兩江總督這個肥缺上任職這麼久。多少人都掙紅了眼也爭不到手。
燕王笑問:“你知道爲什麼?”
“兒子不知。還請父王教我。”
“姚家祖上經商,本來就是鉅富。對錢財之物並不怎麼上心。而兩江富庶,如果派個窮官去,還不搜盡了民脂民膏?”燕王笑呵呵的,“你可知道,這幾年姚遠之管轄兩江,爲皇上的國庫送了多少銀米?”
雲珩眼前一亮,笑着點頭:“父王說的是。皇上最是知人善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