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仲夏,星星點點的玉簪花爬滿了藤架。
風一吹,幽香繞鼻。
內室放置了年前冬日裡存在地窖的冰塊,莫雅居本是依山傍水而建的宅子,眼下猶是清涼。
“小姐,您的信。”巧燕撩開珠簾走了進來,手裡還端着大漆方盤,上面擺着紫羅蘭摻金絲瓔珞:“小姐,您都雕了好些日子了,是要打算送給誰的?”
若素吹了吹指尖的白色粉末,神情關注的勾勒着羊脂玉的邊角,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再掛上瓔珞便能拿出的手。
“小姐,奴婢怎滴從未見過您會這活計?”巧燕湊了過來,拿着錦帕給若素拭了拭鬢角的細汗。
若素也乏了,這具身子骨實在禁不起半點操勞,可不像她前世,那會子喬二爺生辰,她也親手雕了一件相祿壽喜的玉佩,可喬二爺連看都沒看一眼,反倒大讚喬若婉的繡的《拜月亭》中的唱詞。
她整整花了小半年的功夫,手皮子都磨出了泡,也抵不上嫡長女幾日的針線活。
再後來,她知道不是她不夠優秀,而僅僅是因爲她只是庶女!
僅此而已!
“纓穗繫好再拿來給我。”若素吩咐巧雲將已完工的羊脂玉繫上紫羅蘭摻金絲瓔珞,她美眸無波無瀾,轉爾接過巧燕手裡的信。
入眼是游龍走鳳的字跡。
這個字跡她認得!
王重林?
莫不是五娘有下落了?
只要找到五娘,當年柳姨娘到底是怎麼死的便可真相大白。
若素打發霓裳和霓月出了月門,這才拆開了信箋。
“小姐?可是大人寄來的?”巧燕問道,她向來口無遮攔,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家小姐如今的處境,遂又道:“好生奇怪,前些日子不都是褚世子傳信的麼?怎麼今日-是回事處的人送來的?”
若素漫不經心的看了巧雲一眼,繼而風輕雲淡的對巧燕道:“怎麼?你可是想那褚辰身側的護衛了?”
提及王璞,巧燕腮紅耳赤,很快便是期期艾艾,語不成詞:“奴...婢....奴婢這就給老老祖宗送藥過去。”
若素見狀,臉上漫着流光溢彩的淺笑。
一笑春風慢,二笑韶華吟。
巧雲發覺自家小姐出落的是愈發的清媚,也不知何時纔能有人護着她。
“走,今日-隨我出府。”若素站起身,徑直走到雞翅木的妝奩前,親自挑了串赤紅色的瑪瑙珠子,她如今還未及笄,梳的是雙丫髻,綁上這樣的串珠最是合適。
巧雲不解道:“小姐,這次不易容了?”
何止不易容?她要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她白若素的存在!
尤其是讓那些個人奸佞陰暗之人。
“今天是個大日子,替我梳髮更衣!”若素吩咐道。
巧雲雖還未聽明,可小姐的意思便是她的天,於是她特意挑了件水粉色的曳地水袖百褶鳳尾裙,這種顏色最適少女,襯得若素荷花苞一樣的嬌豔。
很快,兩個護院便去後院馬房套了馬,備了一輛閨閣女兒家常用的翠蓋珠纓的華車。
仲夏酷熱,馬車的簾子換成了滾雪細紗,喬魏遠款步邁至影壁時,目光不經意間恰好瞥見了馬車裡的女孩兒。
他駐足蹙起了眉,燥熱令得他對權勢和血-腥的渴望達到了無法抑制的地步,可他也十分清醒知道,要想隨心所欲的過活,權勢纔是唯一途徑。
待得縱橫闢闔之日,別說一個區區表小姐,就連喬府嫡長女,他也能圈起來任意血染!
“三少爺?表小姐已經走遠了。”福林在他身後輕喚道,心想敢動手打自家主子的人也只有白家姑娘了。
喬魏遠明眸若波,卻在驕陽之下,顯出別樣的陰寒。
青年身形消瘦,束手而立時,挺拔如鬆,望着視野絕佳的天際半晌,才沉沉道:“不過如此!”
“三弟是在說‘誰’不過如此?”喬若婉已經留意喬魏遠好些日子裡,這個曾經的庶弟根本就沒把她放在眼裡。
彼時,她礙於喬魏遠是二房唯一的男嗣,待他也是極好,甚至挑破他去嫉恨柳姨娘和喬若素。
可不知爲何,這個孩子似乎永遠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給再多好處,也始終是一棍子打不出三個字的主兒。
眼下更是難以捉摸的孤僻性子。
喬魏遠漠然側身,淡淡道:“原來是長姐。”
喬若婉身後跟着喬家的小丫鬟,那丫鬟手裡舉着一把油紙傘,擋去了喬若婉頭頂的炎日。
“三弟方纔看見誰了?”喬若婉再次明知故問。
喬魏遠眯了眯眼,身形已經高過喬若婉不少,分明是少年俊逸的臉龐,卻無端生出威壓之意:“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他提步往垂花門走去,留了一句話在身後:“長姐好自爲之!”
喬若婉聞言,臉色驟然煞白,看着少年遠去的身影,久久說不出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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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府離‘金鑲玉’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因馬車上備了冰塊,若素並不是很熱。
一踏入鋪子,便有管事迎了上來:“白姑娘來了!少東家已經恭候多時了。”
若素隨着管事上了後院的小閣,華庭裡,樹蔭匝地,青竹伴着梧桐將院落遮蓋的嚴嚴實實。
進了廳堂,王重林和甄劍正靜坐對弈。
“表妹可算是來了,快過來看看我這招棋可還有活路?”王重林桃花眼透着攝人心脾般的綺麗笑意。
這樣的男子應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纔是!
若素暗自腹誹着朝着案几旁走了過去,她發現甄劍似有意無視她的存在,卻也有些期待的模樣,不由得覺得好笑。
水晶棋盤,白玉黑瑪瑙,顆顆晶亮,也不知道要花費多少銀子才能得來這樣一套棋子?
“呵呵...原來師傅還是個對弈高手,我還以爲您只會開藥救人呢!”女孩兒笑聲如朱雨落盤,一聲‘師傅’叫的甄劍連骨頭都軟了。
這可比‘神醫’二字要悅耳的多啊!
甄劍摸了摸八角山羊鬍,冷不丁的擡頭看了一言若素,收個這樣的小徒兒也不算丟了顏面,他振振道:“你這個白家丫頭,我先前的藥方可是救了你,亦是有恩與你!你不知恩圖報也就算了,還誆騙我收你爲徒!這....這也罷了!你...你還非要爲師請你過來才罷休是吧!”
話至此,王重林以拳抵脣,輕嗑了幾聲:“咳咳...我還未與表妹說明,神醫已然答應收徒的事,故而這次怪不得表妹!”
甄劍刷的一下,目光呆滯!
有一種叫做‘顏面盡失’之感躍然臉上,連光潔的臉皮也透着紅了。
若素以帕子捂着脣輕笑,轉爾小臉驀然嚴肅的跪下,百褶鳳尾裙的裙襬如蓮花般鋪散開來,壓襟落地,輕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若素雙膝跪地,微低着頭,瑪瑙珠串落在她白脂一樣的耳垂邊,靜靜的跪着,乖巧的不像話。
甄劍遊歷天下數十年,卻從未和小姑娘家打過交道,儼然被若素突如其來的隆重和正式刺激的不輕。
他的嘴角已經不知道是何表情了,只是捋着他的山羊鬍,眨巴着小的可以忽略不計的眼,一時不知所措。
這時,若素擡起小臉,她從腰間的荷包裡取了已經雕好的羊脂玉出來,雕的是一隻饕餮,樣子雖算不得精緻,卻還可以看出大致的模樣。
甄劍的目光落在若素白蔥指上的醒目的紅痕時,嘴角不受控制的揚起,又抿住。
像她這樣細皮嫩肉的小人兒,雕出這樣一件玉器實在不簡單。
可見她真把自己放在眼裡的。
“師傅,徒兒人微身輕,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這個了,待得父親回京,定會好生感激師傅大恩。”若素笑盈盈的將玉佩放在甄劍的手上。
這個時候,甄劍哪裡還有什麼‘矜持’一說!
趕緊扶起小徒兒要緊。
循循寒暄一番,王重林道:“喬家嫡長女昨日/來求醫,我便特意送了信告知與你,是醫還是不醫?”
王重林的話令得若素難免起了另眼相看之意,以她單方面對王重林的瞭解,他不算是個惡人,醫人救命又是大夫的天職,怎麼還要問她的意見了?”
“可是不孕之症?”若素問道,喬若婉除了不能生育,還會有什麼病?
甄劍靠在東坡椅上,拿起一枚黑色棋子,躊躇了片刻又放了下去:“此婦絕非一般人,我甄氏一族雖歷代奉行岐黃之術,卻也有一類人不醫。”
若素已是神醫的徒弟,自然要嚴記組訓,遂問:“師傅,哪一類人?”
甄劍很喜歡小徒兒的聰明勁,便道:“殘害無辜的人!”
一語中的!
若素抿了抿脣,長而曲捲的睫毛斂了斂,輕聲問道:“師傅,徒兒...也是殺過人的。”想必甄劍是知道的。
“無妨,那種人該死!”
甄劍語罷,頗有一種與有榮焉之感,還真不愧是他甄氏一門的弟子,小小年紀,便有懲惡揚善的功德。
若素也不打算再糾結曹貴遷之死,發生的事已然無法改變,過多糾結也是無益。
況且,喬若婉不是正在爲她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麼?
曹貴遷雖死在自己手上,可造成這一因果的人當屬她喬若婉纔對!
“你寄居喬府本是無奈之舉,喬家嫡長女絕非是你所見到的那種人,平日不要與她走的過近。”甄劍看似平淡無奇的話,可若素聽得出來是對她的關心。
難道甄劍也知道喬若婉的爲人?
可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是你表親,師傅可看在你非面子上,給她診治一回,只此一次!”甄劍又道,在小徒兒面前,留下個大度的印象實在太重要了。
若素萬萬沒有料到甄劍可以爲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壞了祖訓,有一種被人珍視的錯覺,她轉念一想,美眸泛着狡黠道:“師傅,您的意思是大表姐‘手不乾淨’?”
王重林是個地道的買賣人,自幼秉承‘唯利是圖’,而他最喜收集的並非是金錢,而是‘人’!
或是奇人,或是異士,但凡是出衆卓然的,他都會去威逼或利誘,讓其成爲王家門客。
別看王重林整日裡只知玩香弄玉,實則最是鷹覷鵠望。
喬家後院的事,他就算不想知道,也因某種特殊的途徑,喬若婉的‘名聲’早就耳熟能詳。
“神醫既然已經收了表妹爲徒,就暫且留在京城,回春堂還望神醫多多扶持。”王重林岔開了話題,在他眼中,若素就像是仲夏荷葉上剔透的露珠子,那些個污雜之事還是不要讓她知曉的好。
甄劍點了點頭,在王重林手上已經栽了一次,如今又栽在小徒兒手裡,他的江湖遊俠兒的春秋大夢也該斷了。
另一邊,若素微微凜神,她聽出了王重林是有意避開喬若婉不談,雖不知爲何,但也識趣的沒有多問。
只是沒想到回春堂也是王家的產業!
師徒二人稍作閒談,臨行之前,甄劍送了若素一本藍殼的小冊子:“丫頭,你資質過人,這本書就暫且贈與你研讀,若有不明理的地方,來回春堂找爲師即可。”
若素本想詢問一下有關五孃的下落,可王重林並未提及,想必還沒有着落,他特地捎信告之自己喬若婉求醫之事,已經是給足了面子。
眼下還是不要催促的太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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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素離開‘金鑲玉’不久,王重林便讓管事將神醫收徒的消息傳散了開去,王家最是不缺傳播消息的路子,酒家,飯莊,運河甚至是城郊的田莊都有王家的份子。
管事屈身不解道:“公子,您此舉是爲了二姑奶奶還是?”王家從來都不做無利可圖的事。
王重林的書房有着商賈之戶的獨有特色,臨窗放置了一張紫檀木案桌,上面擺了青花筆洗、汝窯的筆山,一方澄泥硯硯臺。
他站的筆直,手裡頭的銀狼毫筆暈着墨汁,洋洋灑灑兩個字躍然紙上“顯名”!
“姑母是個何等聰慧的人,豈會真的用得着我幫襯?”王重林好看的脣形微微上揚,桃花眼更是風波流轉,那股子紅塵韻味隨着收筆之際,突轉成了風塵物外的味道。
他繼而又道:“我王家的人個個都是絕頂的聰明,尤其是美貌的聰明人,更要配上這世間不同於旁人的名望!”
什麼勞什子深閨小姐,就算是御賜的命婦,也抵不上神醫之徒來的令世人敬仰。
甄氏更是傳內不傳外,傳男不傳女,白家姑娘今後怕是會成爲這天底下唯一一個女神醫了。
管事似懂非懂,更不明白白家姑娘與王家又有何干系,卻依舊點頭稱是:“公子高見,是我愚鈍了。”
翌日,天下第一名醫破例收徒之事傳遍了京城。
而其徒白若素更是成了百姓飯後閒聊的談資。
小小年紀,親手殺了京城惡霸之一的曹貴遷不說,也不知是使了什麼招數,說服了神醫收其爲徒。
翠玉閣,喬若婉一臉的詫異,連剛出鍋的佛跳牆也無法引起她絲毫的食慾。
喬若婉在喬府小住了一陣子,依舊沒有返回文家,陶氏對外宣稱是自己思女心切,這纔多留了她幾日。
陶氏訕訕道:“你也別灰心,神醫不見你也是常理,我聽說就連宮裡頭的貴人也難得請得動他,這會兒既然白若素那丫頭得了好運,你不凡去求求她,興許看在她的份上,神醫就肯醫治你了?”
此言一出,喬若婉手頭的青瓷描金的小勺譁然落下,砸進瓷碗裡,發出青瓷相撞的脆響。
“求她?母親!您讓我去求她!她算個什麼東西?”喬若婉受不了這種身份差異的變化。
‘恨’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情,一旦成了習慣,就很難戒掉,甚至你根本就不知爲何會恨!
她活了二十餘載,只有旁人求她的份。
當年,她所嫉恨的三妹跪在地上求她的場景,當真是大快人心。
“我的女兒啊!你可要想清楚了,是子嗣重要還是你一時之氣重要?她就是個小妮子,哄哄也就能聽你的話了。”陶氏連連勸道,喬若婉一日生不下文天佑的孩子,她也跟着擔心一日。
喬若婉抿脣未語,就算神醫真的醫治了她又如何?
那人如今根本就不近她的身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