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宮。
牡丹簇擁起的高閣之上,喬莫儀闔眸靜躺在鋪着蜀錦的貴妃榻上。
膝蓋兩側各有兩名宮女,正跪匍在地,輕巧的垂着,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把貴妃娘娘吵醒似的,各個專注且小心。
一旁的青瓷大缸裡放置這從冰窖裡取出的冰塊,宮人搖着芭蕉扇,有涼風徐徐迎面吹來。
喬莫儀比喬莫寧小几歲,因一入宮就一舉得男,故而朱鴻業纔會比白若素年長。
三千榮寵,華貴無邊的日子令得她如今宛若花信年華。
低垂鬢髮斜插鑲嵌的珍珠碧玉步搖更是襯得肌膚盈盈如月。
“娘娘,八皇子求見。”一宮人細聲低語道。
喬莫儀這才悠悠睜開眼,美目不經意間便流露出歷經百態的城府,可那雙眸太過美豔,以至於她的狠厲時常會被美貌遮掩。
“讓他進來吧。”喬莫儀嗓音極爲纖柔。
像初春破冰而出的清風,絲絲入骨,卻柔和似水。若素的嗓音與她極爲相像。
須臾間,朱鴻業面帶笑意走到喬莫儀身側,立馬有宮女端了錦杌過來。
他兀自坐下,對着喬莫儀討笑道:“母妃,您還在生兒子的氣呢?不過是枚腰牌,您要是捨不得,便再從父皇那裡求一份便是。”
喬莫儀擡起蔥玉一般的指尖點了朱鴻業的額心:“本宮何時說過捨不得了!?”
她微微一動,宮女旋即俯身去扶起她靠在攢金絲的大迎枕頭上,只聞她帶着淡淡的怒意道:“你整日往宮外跑就算了,還拿着本宮的東西做人情,竟還給了那....”
喬莫儀話到嘴邊,突然止住。
朱鴻業垂眸一思,繼而才道:“母妃,兒子有一事不明,您是素表妹的嫡親姨母,兒子給她腰牌也是看在白大人的面子上,白大人明裡是被貶,實則是奉了父皇的旨意辦事,這今後回了京,離內閣怕是不遠了,與其他日讓旁人鑽了空子,還不如現在就賣他一個人情!你何必因這事與兒子置氣?”
朱鴻業的話字字珠璣,喬莫儀身居後宮多年,能安穩走到今日絕非只是靠了一張傾國之姿。
她稍稍坐正,輕抿了一口宮女遞上來的玫瑰花露,說道:“白啓山的事,朝中無人知曉,本宮也是從你父皇那裡無意得知,此事到此爲止,萬萬不要再提了。”
朱鴻業會意,遂點頭道:“不過,以兒子看,素表妹還真有母妃的風範呢!小小年紀殺了人,還敢擅自出了大理寺,也不知那文天佑此次怎會輕易就此罷休。”
他一語吧,淑妃便放下茶盞,長而密的睫毛慢悠悠的眨了眨,輕笑道:“文天佑的意思就是你父皇的意思,你父皇想讓誰活,誰就死不了。”
揣度聖意是喬莫儀的拿手本事。
她不願提及白啓山,但是不得不說,白若素此次算是幫了她一個小忙了。
“要不是素表妹此舉,父皇也不會怎麼快就除了曹家旁支,母妃,眼下就剩一個九弟了。”朱鴻業臉上泛起一股勝利在望的精彩光芒。
他口中的九弟指的就是當今太子,朱允弘。
“就算沒有她,你父皇也遲早會掃清了曹氏一族。”喬莫儀對若素存着太多流年往事的情緒。
朱鴻業又道:“母妃,您看如今是時候了麼?”他壓低了聲音。
喬莫儀目光有一瞬間的凝滯,但也只是一瞬,她復而又是雍容且適從的姿態:“哼!急什麼!滿朝文武有一半是前皇后的心腹,就算你父皇有心要易儲,也非一朝一夕的事。”
話雖如此,只要喬莫儀自己才清楚她到底想要什麼!
她側目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朵牡丹翠綠煙紗碧霞羅,還是覺得太淡了,像她這般姿容,這般才情的女子,理應擁有這天下所有女人都豔羨的一切纔對。
其實,喬莫儀從未在朱鴻業面前提到過喬莫寧和白若素的零星半毫。
朱鴻業也算個人情練達的人,喬莫儀既然不提,他也不再問。
他可不會關心什麼勞什子表親!
只不過,這個表妹是白啓山的女兒,那意義就大不相同了。
朱鴻業突然故作欣賞的看着喬莫儀道:“母妃,兒子還以爲這天底下屬您這等姿色最是貌美,原來還有一個素表妹,都說侄女隨姨母,這話當真不假!”
喬莫儀聞言,白膩如脂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變化。
她和二姐本就有幾分相似,她的女兒長的像自己,也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可她不想提及那人和二姐的孩子,一點也不想!
世間的事大抵就是這樣,得不到的,永遠都會是最好的。就算你已擁有繁華萬千,也不及那回眸一刻的牽腸。
她心不服啊!
“鴻兒,她纔多大?有些心思還是趁早斷了好!”
喬莫儀太瞭解白啓山了,他雖是皇上心腹,卻也是個剛正不阿的人,這樣的人要是有朝一日權傾朝野,定會擁護太子一流。
朱鴻業垂眸一笑:“兒子不過是就事論事,是母妃自個兒想多了。”
喬莫儀揉了揉鬢角,再度垂下眸子,像是乏了,只有她且輕且淡的聲音在偌大的西宮樓臺響起:“有沒有多想,你自己心裡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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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是薔薇花最爲妖豔的時候。
西廂院的花廳裡掛上了南珠鏈子,顆顆南珠個頭極爲勻稱,在斜照進的烈日下,泛着華麗的色澤。若素本不喜這樣的奢侈做派,可畢竟是出自王姨娘的手筆,她只能接受。
下了學,喬若嬌叫上魏茗香一道來了若素的院裡。
“我近日得了幾樣好東西,你們二人算是有福了,且拿去用吧。”喬若嬌讓小丫鬟從書盒裡取了幾個精緻的青瓷纏枝紋的小瓷盒出來。
“這是?胭脂?”魏茗香愛美,整日裡也喜捯飭些胭脂水粉,一眼就認出來了。
喬若嬌得意之色難掩,她打開一盒,用指尖稍稍勾了一些放在鼻尖聞了一聞才道:“這可不是一般的胭脂,‘洛兒殷’知道吧?聽說就連宮裡頭的貴人們也難得幾份呢!”
魏茗香神色斂了斂:“那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若素埋頭刻着一塊羊脂玉,手中的道具實在不適手,只是一會兒的功夫,手就開始發疼發紅了。
喬若嬌見她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帶來的‘奇珍’,難免失望,又拿出了她今天知曉的另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她無視魏茗香,壓低了嗓音,神神秘秘道:“素表妹,你猜今個兒誰又歸省了?”
歸省?
喬家出了閨閣的女兒家,除了已故的喬莫寧,就只剩下喬莫儀和喬若婉,而千嬌萬寵的淑妃娘娘豈會這般毫無動靜的歸省?
若素擡眸輕瞟了喬若嬌一眼:“是大表姐唄!”
喬若嬌‘啊’了一下,眨巴着大眼,抿了抿脣道:“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若素乾脆吩咐巧雲將還沒雕好的羊脂玉收了起來,有喬若嬌在,她便無安寧可言:“......我猜的。”
喬若嬌好像來了興致,她對旁人的事總是格外關注:“那你再猜猜,她爲何又回府了?”
這等後院家常,若素實是沒有興趣。
可喬若婉爲何又回來了?
“還能爲什麼,定是與表姐夫拌嘴了!”若素清越的嗓音在花廳響起,帶着夏日徐風般的愉悅,彷彿文天佑和喬若婉之間的任何矛盾都能引起她無端的好心情。
這不過是她用來應付喬若嬌的一句戲言。
喬若嬌素來不喜喬若婉的強橫,聞言便是捧腹大笑。
可下一刻,花廳便陷入詭異的安靜。
喬若嬌像被噎着了,直嚥着口水,目光就如見了貓的耗子。
魏茗香垂着頭,情不自禁的羞怯。
若素是面對着此二人坐着的,見此景,不用猜也知道身後來人了,還是個不得了的人物!
既然聽都聽見了,她也沒必要僞裝良善。
“嬌表姐,你這是怎麼了?可是我哪裡說錯了?表姐夫那般鬼蜮一樣的指揮使大人,大表姐整日伺候前後,也是辛苦的。”
少女看似無知,說的話倒是一點也不差理。
喬若嬌聞言,表情比喝了苦藥還要難看。
當着鐵面冷心,殺人如麻的錦衣衛統領說他的後院之事,是嫌腦袋在脖子上待的時間太長了吧?
若素繼續道:“我看這‘洛兒殷’還是送給大表姐吧,你瞧她那張臉,看似風華絕代,實則已是朱顏老去。”
彼時,喬若婉在文天佑面前,每每都是裝作無比善良大度,若素實在是厭極了那張臉,可她又拿什麼和她對抗?
換言之,上一世的自己過於懦弱,她也不想,更不削於對抗。
可如今,身體裡那股子總是想衝破世俗的悸動,令得她一次又一次想去撕破那些個僞善之人的嘴臉。
機會來了,當然要抓住!
若素自顧自的,將煽風點火發揮到了爐火純青地步:“大表姐總是往府裡跑也不是辦法,她都進門這麼些年了,也沒給表姐夫添個一兒半女,也不知是存心還是另有他意?表姐夫儀表堂堂,風度卓然,這樣的男子又豈是大表姐能駕馭的!對了,我聽說二舅媽家有個遠房表親和大表姐是青梅竹馬,可後來卻被表姐夫的提親給硬生生打斷了。”
喬若嬌越聽越糊塗,前一刻還在說文天佑鬼蜮一樣的人,怎麼又成了飄飄公子了?還扯到了喬若婉的陳年舊事?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卻又似乎帶着莫名興奮的嗓音傳來:“哦?是麼?”
小姨子當着旁人的面,如此誇讚表姐夫?還對錶姐圈圈點點?
但凡是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怎麼做!
可眼前這女孩又絕非是一個胸無點墨之人!
文天佑幾步便走進,身上還是穿着那套御賜的血紅色麒麟服,玉帶皁靴,清眉冷目,連說話的嗓音都帶着股與這個時節截然相反的溫度。
若素幾不可聞的吸了口氣,轉身一臉的詫異,更是驚悚無比的看着文天佑,聲音顫顫道:“大....表姐夫!”
文天佑腳步一頓,心中冷笑,殺了人都是鎮靜無比的,這會又是佯裝給誰看呢?
他長身而立,擋去了廳外的高陽,目光灼灼之下,他突然無聲的笑了。
不懂,終是看不懂她!
此刻,魏茗香和喬若嬌垂着腦袋,望着案几之上的茶點,誰也不敢吭聲。
文天佑是外男,本是不方便進後院的,他從腰間取出一把西域小刀遞了過來:“你的!拿回去吧。”語氣像是怒了。
若素當真聽的話接過小刀,可那一瞬間,分明感受到一股力道從刀柄傳來,她根本拉不動。
可也只是一瞬間,文天佑旋即放開了手。
若素手中握着還殘留着餘溫的西域小刀,模樣既是感激,又是敬畏道:“多謝大表姐夫,方纔....方纔有關大表姐的事..不是真的。”
文天佑又是冷笑,他自然清楚若素不是真心感謝自己,更加不關心喬若婉的舊情人。
罷了。
且隨她去吧,反正他今日此舉也是做戲。
“呵呵---你一會這樣說,一會又那般講,我到底信哪次呢?”文天佑笑的時候,連日光都停滯了。
這個人實在罕見的笑,魏茗香只是一眼,便紅了臉。
若素和他面對面站着,瑩白如月的臉寧靜如斯。
她是故意說出這些話的吧?挑撥離間?爲何?針對喬若婉?還是別有用意?
文天佑好整以暇的盯視了她一眼又道:“你若不說,我可都當真了。”
若素心中腹誹:你最好全都當真了!
“我....我方纔什麼也沒說!”女孩兒看似語無倫次,可那眼底一閃而逝的狡黠卻是入了文天佑的眼。
他忽的,又是一種壓抑不了的喜悅從嘴角盈溢而出:“可惜,我已經當真了。”
喬若嬌聞言,皺了皺眉,長姐與陶家表親確有一段竹馬情,怎麼長姐夫知道後反倒如此開心?
她徹底迷糊了.....
後院不是久留之地,文天佑很快便離開了。
他這一走,翠玉閣喬若婉便得知了他親自送還小刀的事情,心中堵悶不堪。
喬若嬌卻更是對若素加以敬佩:“素表妹,你怎麼連大表姐夫也敢得罪!你知道不知就連他與我長姐成親那日,也不知是什麼人激怒了他,還連殺了文家好幾個奴僕!”
這事她還真是不知!
不過,他殺不殺人又與自己何干!
若素收回了心神,將西域小刀重新放回荷包中。
與文天佑正面交鋒多少還會令她心神不定。
過去的事全當一場黃粱夢吧,醒了就好了。
另一邊,魏茗香的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看着若素的神色也不一樣了,這是女子和女子之間無法消融的牴觸。(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