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懷素原以爲杜延玉會等着杜伯嚴回京之後再將這事情細細說給杜家人聽,可沒想到在這之前她便已經想好了說辭一一說服了杜家的衆人,連杜老夫人那裡也不例外,等着蕭懷素知道這事後,着實地驚歎了一陣。
杜延雲來看望蕭懷素時也是一陣唏噓,“沒想到三妹纔是真人不露相,就這樣大家就同意了?!”說着還自嘲一笑,“看來咱們真是多此一舉了。”
“那可不是?”
蕭懷素也是無奈地攤了攤手,“如今就看四舅舅那裡點不點頭了。”又問起杜伯嚴他們的行程,“四舅舅該是收到了消息,比預計的早了好些天到京,明天就要到了吧?”
“嗯。”
杜延雲點了點頭,“我回孃家時母親也說了,明兒個讓大哥出城去接他們。”
按遠近倒是杜伯宏他們一家子要將些,只是啓程稍晚,如今只怕要比杜伯嚴他們一家要晚入京幾天。
“咱們從來沒見過四表弟了,也就三表姐那裡有他的小像,不過我看挺像四舅舅的。”
蕭懷素說起了杜延廷,杜延雲也笑了起來,“是啊,他這個小舅舅可只比咱們季哥兒大幾歲呢,如今正是調皮的年紀。”
“那可不是?回頭杜家又要熱鬧了起來。”
蕭懷素抿脣笑着,既然杜家人已經認同了杜延玉的決定,那這便不再算是一件煩心事,橫豎是她自己的選擇,即使別人有些無奈,可只要她自己甘之如飴,其他人還能說什麼呢?
眼下也就看杜伯嚴的態度了,曲婧想必也會站在杜延玉那一方的,繼母畢竟不好做,聰明如曲婧相信會做好他們父女之間的關係紐帶。
杜延雲又道:“昨兒個我帶着季哥兒回孃家,母親便讓我給你捎個信,明兒個四伯父歸家,讓你和表妹夫一同回家來用晚膳。”
“好。”
蕭懷素想也沒想便點頭應了,杜伯嚴回京自然是大事,杜延雲不說她也會去,更何況寧湛還沒見過這位四舅舅,也該認個臉熟,“那二表姐夫也要來吧?”
秦致遠如今公務繁忙,這也是能者多勞,到了哪裡都受上峰器重,又加之是秦王的面子,自然就各處吃香。
杜延雲笑着說道:“四伯父歸京,他再忙也是要來的,不然到時候一處爲官碰着了還不知道是誰,平白鬧了笑話就不好了。”
“二表姐也是好福氣,有表姐夫疼愛着,婆婆人也好。”
蕭懷素笑着拉了杜延雲的手,若是其他出了嫁的女子像她這樣三天兩頭回孃家的只怕婆婆早已經不喜,虧得秦夫人這樣大度。
“是啊,秦家人對我都很好。”
杜延雲的臉上洋溢着滿足和幸福的光芒,蕭懷素看在眼裡也由衷地爲她高興。
杜伯嚴一家人的到來比蕭懷素預估的還要快,杜延雲離開寧府沒有多久,他們便已經抵達了杜府,倒是讓杜家人好一陣忙亂。
蕭懷素接到消息時夜已經深了,只好打定主意第二日一早就過門去。
“明兒一早我也陪你過去吧,四舅舅他們回來總不好晚到。”
寧湛將蕭懷素摟在懷中,倆人靜靜地躺在牀榻上。
蕭懷素偏頭看了寧湛一眼,脣角卻是翹了起來,“王爺那邊會準你休息嗎?”
“怎麼不準?”
寧湛意興地揚眉,“我去看的可是他未來的半個岳父,王爺豈會那麼不通情理?”一頓又道:“再說咱們今後可還算是半個連襟,這點面子王爺總會給的。”
蕭懷素噘嘴嗔了寧湛一眼,“什麼半個連襟,八字還沒一撇呢!”
她心裡也有些嘔着,俗話說妾室的親戚都不算是正經親戚,寧湛雖然帶着幾分調笑意味說着這話,可她心裡就是有些不舒服,好好的一個杜家女兒,怎麼就要低人一等了似的。
“是,還得過了你四舅舅這一關,”寧湛也嘆了一聲,“可憐的王爺,娶個合心意的姑娘也這般難。”
“好了不說這事了,睡覺!”
蕭懷素坐直了起來,“明兒個回到杜家只怕還沒那麼簡單,或許還有得鬧騰呢!”
“睡吧!”
寧湛笑了笑,探頭在蕭懷素額頭落下一吻,今兒個是她小日子來了,他自然老實規矩,抱着蕭懷素沉沉進入了夢鄉。
而杜府當天夜裡便已經不消停了。
杜延嚴見過父母與兄嫂後,終於一家人停停當當地坐在了一處。
杜延玉心情有些忐忑,只絞緊了雙手坐在一旁不敢說話,還是曲婧先站了起來推了杜伯嚴一把,嗔他道:“這麼多年沒見過玉兒了,老爺你幹嘛還繃着一張臉?”說罷又轉向杜延玉笑道:“玉兒你不知道,你父親在廣西有多想你,每年你過生辰時除卻提前給你準備禮物讓人捎來,他自己還另備了一份,就等着見到你時再親手交給你,你父親是疼你的,知道嗎?”最後那句隱含深意,杜延玉聽得不由擡起了頭來。
眼前的曲婧已再不是多年前那個卑微的通房丫環,她的面容清麗柔媚,舉手投足間都是女人自信的風姿,只是那眸中的關切一如往昔,這讓杜延玉心中徽暖,當年她到底沒有錯信人。
曲婧給她使了個眼色,杜延玉會意過來,只咬着脣躊躇地喚了一聲,“父親?”
杜伯嚴卻是始終繃着一張臉,轉頭對曲婧道:“你帶着廷兒先去安頓,我有話同玉兒說。”
杜延廷也是乖巧,只站起來對杜伯嚴行了一禮,又轉身對杜延玉眨眼道:“姐姐,我明日再來同你玩。”說着便拉了曲婧的手準備要走。
曲婧在心裡嘆了一聲,她知道杜伯嚴的性子倔強,只要他心中打定了什麼主意,別人真的很難改變,想到這裡她也只能安慰地對杜延玉點了點頭,這才帶着兒子先行離去。
曲婧母子一離去,房中立時安靜了下來,只有桌上的燭火在跳躍着,一陣風從鏤空的窗櫺灌了進來,杜延玉不由打了個哆嗦,原本父女對視的目光陡然一弱,不由有些心虛地低下了頭。
她是使了什麼辦法才讓杜老夫人點頭同意這隻有她自己知道,算不得很光彩,甚至有點威逼和無奈,但這一次她不後悔,她勇敢地爭取了自己的幸福,她不覺得有什麼錯。
更何況那裡還有一個男人在等着她,她更要努一把力才行。
“玉兒,咱們杜家一直家風持正,就算你祖父甚至你曾祖父那一代,咱們杜家還沒有這般興旺之時都沒有人納過妾,可如今竟然是我的女兒要這樣做,你覺得爲父心裡痛不痛?”
杜伯嚴眉頭緊皺面容哀慼,一方面是他自己心裡內疚,這麼多年來他都沒有在女兒身邊陪伴教導,卻是少盡了做爲父親的責任和義務;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恨鐵不成鋼,他雖然沒有對杜延玉寄予厚望,但到底是他的女兒,他也希望能嫁得體面,嫁得風光,而不是與人作妾!
“父親!”
杜延玉這下再也把持不住,淚痕滑過雙頰,腿下一軟便跪倒在了杜伯嚴跟前,重重地給他磕了個頭,“女兒不孝!”
“不,你別這樣說!”
杜伯嚴閉了閉眼,心痛地擺了擺手,片刻後才擡眼道:“玉兒,你老實跟爲父說說,是不是秦王逼迫於你?還是……還是你們已經……”咬了咬牙,到底還是說不出那幾個字來。
他情願相信女兒的純潔與善良,他情願相信這一切都是秦王故意的誘導與逼迫,爲什麼他才離開了幾年,再回到京城來已是物是人非?
是,杜延玉繼承了她母親的美貌多姿,是個足以讓男人心動的女子,可她同樣也是杜家的女兒。
杜家是什麼樣的人家?一門進士,兩代閣老,杜延玉還有他這個探花郎出身的父親,雖然因爲杜老太爺的關係被貶去了廣西,但兩任歸來已是政績卓越,杜伯嚴有這個自信,這一次他一定能入六部,而且一個侍郎的職位是跑不了的。
焉知道秦王不是因爲杜家的門第纔看上了杜延玉,可憐他這個傻女兒,被人利用了還不知道!
若是杜延玉這一嫁,恐怕連帶着整個杜家都得被綁上秦王這條船上,即使他們不願不想也是無可奈何,註定便要成爲秦王道路上的奠基石!
“不……我沒有!”
杜延玉臉色一變,連連否認道:“女兒就算再傾慕王爺也是知道廉恥的,未成親之前怎敢做出那等事情,父親難道不相信女兒的清白?”
細白的貝齒咬在紅脣上,杜延玉一張小臉泫然欲泣,眸中寫滿了失望與不信,就算她再怎麼心儀秦王,可該有的分寸始終記着,她怎麼會是那等不知廉恥的女人?
杜伯嚴說這話着實是傷了她的心。
聽杜延玉這一說,杜伯嚴才面色稍緩,道:“是父親說錯了話,可你這般非王爺不嫁,又讓我怎麼想?”說着痛心地搖了搖頭,“玉兒,你竟然還說服了你的祖母……你是不是早打定主意在我回京之前將他們都拉在你這一邊,就算父親再反對也是無用的?”
“不是的父親,”杜延玉矢口否認,偏又挺起了胸脯,一臉正色道:“我說服了祖母他們,是因爲他們都知道我是真心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並且不會爲自己的選擇而後悔!”說着膝行幾步到了杜伯嚴跟前,扯着他的袍角哀求道:“父親,女兒沒有做任何有損杜家門楣之事,我只是想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就像您當初對曲姨一樣……”
杜延玉話音一落,杜伯嚴便變了臉色,一扯袍角站了起來,險些將杜延玉給帶倒,她勉強撐在了地上,擡頭一臉驚訝地看向杜伯嚴。
“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杜伯嚴在那裡喃喃自語,面容卻有些變幻不定,有一種痛苦與失望糾結在眸中,讓他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當年若不是你祖母不允,我早便娶了曲婧做妻子,卻偏偏讓她委屈成了通房……是不是因爲這樣你才覺得即使你做了妾室,有朝一日也能成爲秦王的正妃?”
杜伯嚴心痛地捶胸,卻又忍不住心中的怒氣質問起了杜延玉。
“不,怎麼會?我沒有!”
那一字字有如利箭直擊胸膛,杜延玉臉色瞬間煞白,只覺得手腳一軟便跌坐在了地上,滿臉的不可置信,可看着杜伯嚴那樣失了鎮定的面龐,她腦中轉了幾轉,面上卻是緩緩安靜了下來,等到杜伯嚴那一波惱怒之火過去了,她才輕聲道:“父親,您難道不知道嗎?王妃是御賜姻緣,不管她今後怎麼樣也會永遠佔據着這個正妃的位置,這一點我明白,王爺也明白,全天下的人都明白,父親怎麼會這樣想?女兒沒有那樣的野心,女兒僅僅是心悅王爺罷了,難道這樣也不可以嗎?”說罷淚水便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滑落了下來,透着無盡的心傷與脆弱。
“你……”
杜伯嚴胸中緊繃的一根弦隨着杜延玉的聲聲哭泣而寸寸瓦解,他頹然地往後一倒坐在了扶手椅上,只一手撐額,良久的沉默着。
夜更深了,卻只能聽到屋外微微的風聲吹動着樹葉沙沙作響,屋內那時斷時續的哭泣聲卻是久久不止,顯示了那哭泣之人是如何的悲傷與難過。
半晌,才聽杜伯嚴問道:“你當真是非他不嫁?”
“是!”
杜延玉抹乾了眼淚,擡起一雙朦朧的眼睛看向杜伯嚴,眸中的堅決卻是清晰可見,“女兒的路是女兒自己選的,女兒不會後悔!”
“當真不後悔嗎?”
杜伯嚴苦笑一聲,那樣的一張臉龐,他恍惚中以爲自己看到了曾經的柳氏,她也曾這樣堅強而脆弱,嬌柔卻又倔強。
“那父親這幾年爲了曲姨被下放到了廣西做了個縣令,您可有後悔?”
杜延玉抿了抿脣,她如今能站在這個位置以相同的立場問着杜伯嚴,這一瞬間她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再不是那個一直懦弱怕事需要躲在人後的小女孩,再也不是那個對父親心有敬慕卻不永遠敢親近他的小女兒。
她長大了,能爲自己的選擇負責,也能清楚能看到自己今後走的路是何等的艱辛,可她無怨亦無悔。
杜延玉這兩個“後悔”的字眼一直在杜伯嚴的腦中徘徊着,他後悔嗎?他也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
驚才絕豔,才高八斗,年紀輕輕的探花郎,原本在翰林院熬夠了資歷便能步步高昇,可是卻因爲一個女人的緣故被貶出了京城,他後悔過嗎?
原本有着人人欽羨的家世,人品才貌樣樣不缺,可卻落到那樣的境地,成爲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他後悔過嗎?
背井離鄉,做了個普通的縣令,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在那偏遠的廣西還能年年將政績做到優等,一熬就是六年,他後悔過嗎?
不,他不後悔,因爲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有辛酸,有痛苦,有歡笑也有淚水,人生百味他盡皆嘗過,這才覺得不枉來人世間走了一遭。
也許有的人接受不了這樣的落差,從天之嬌子變到如斯落魄,甚至在剛到那個窮鄉僻壤時,還受了不少刁難與奚落,可他從來沒有後悔過。
因爲這一路有曲婧一直陪伴在他左右,禍福相守患難與共,他爲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好女人而慶幸着,雖然有苦有淚,但他的人生也因此而得到了圓滿,因爲他堅持了自己的選擇,所以再苦再累都不會後悔!
眼下女兒用同樣的問題來問他,後悔嗎?
而他又應該怎麼樣來回答她?
若是堅持自己的選擇都是錯的,那麼他這個父親所做的一切又算什麼?
想想不覺得可笑嗎?
杜伯嚴腦中本來還堵着一團怎麼樣都散不開的霧,可此刻在杜延玉的問話中卻是茅塞頓開,連女兒都能明白的道理爲什麼他就認了死理走不出來了呢?
若是當初他也顧忌着世俗的眼光,那麼曲婧就絕對不是他的良配,可他依然堅守着,他相信只要堅持就有霧散雲開的一天。
而今天女兒做的又有什麼與他不同呢?
杜伯嚴突然笑了起來,從低聲的輕笑到仰頭大笑,最後不可抑制地笑出了眼淚,這才用衣袖揩了揩。
杜延玉在一旁看着很是吃驚,卻也沒有上前打斷他,只是那樣平靜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那個她從小到大一直仰望的男人,她尊敬他,愛戴他,她看着他失望痛苦,又看着他重新收穫了幸福,而如今她又看到了他眸中的明悟與清透,心中也緩緩升起了一抹希冀。
這個人當真是她的父親,因爲他們的脾性到底是一脈相承。
“玉兒,你當真長大了,父親再不攔着你,你要爲自己的選擇負責到底,一切好自爲之吧!”
杜伯嚴理了理袖袍站了起來,又親自扶了杜延玉起身,一雙黑眸寫着欣慰與關切,只拍了拍杜延玉的肩膀,再也沒說什麼,慢慢地轉身離去。
看着杜伯嚴的背影緩緩消失在視線中,杜延玉才終於喜極而泣,她知道她通過自己的努力終於贏得了父親的理解與認同。